第51章 我好疼

禁地深渊中时不时升起蒙蒙灰雾，将禁地外的摩天大树熏得仿佛涂了厚厚一层黑漆。黛西停在乌黑的树梢上凝望下方深不见底的禁地深渊时，吉娜问：“陛下，您要救的朋友就在深渊地底吗？”

        “是，他是一只绿精灵。”黛西回答。

        吉娜稍稍一想，便猜到了他就是两年多以前，因谋杀森林老人而服刑的精灵王子。吉娜虽然对他是黛西的朋友这件事感到诧异，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说：“陛下，您放心，我这就去把精灵王子救上来。”

        黛西却蹙眉摇头，说：“不，太危险了，你没有义务替我冒这种险。我自己去救他，你留在这里为我把风。如果精灵军队出动，我们说不定还需要你带出贝尔森林。”

        “正是由于太过危险，您才决不能下去，您不能出现任何意外，”吉娜严肃地说，“况且，我在这方面比您更有经验，由我下去的话，精灵王子得救的几率要大很多。”

        黛西没有拗过她，因此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自己带吉娜来的决定是否正确。

        “小心行事。”

        “您放心。”

        吉娜以蝙蝠形态星速冲进了幽暗且不知潜藏了多少骇人危机的深渊内。黛西尽力透过朦胧灰雾观察深渊底下的状况，隐约见到原本蛰伏于禁地深渊中、与灰黑冒烟的土壤融为一体的万千魑虫，以及躲藏在深黑灌木里、颜色血红到泛黑的赤蜘蛛，宛如一场骤然掀起的巨大风暴，从四面八方疯涌向吉娜飞掠而过的方向，这是一场黑沉的、所过之处疮痍满目的恐怖风暴。

        从禁地深渊极恶劣的环境中滋生出来的魑虫和赤蜘蛛，既没有视觉也没有听觉，但它们分别拥有极其灵敏的触觉和嗅觉，赤蜘蛛身上覆盖的无数根刚毛使它们能十分敏锐地察觉到闯入者带来的风的波动，而魑虫的两根触角使它们拥有比蚂蚁还出色的嗅觉，能够轻而易举地分辨闯入者的位置。

        吉娜往深渊地底飞去时，没有翅膀的魑虫即使堆成小山高也很难爬到她身上，但赤蜘蛛尽管没有翅膀也可以飞翔——它们通过吐出柔韧如麻绳的蛛丝将自己荡向空中，就好比起飞。

        赤红的蛛丝飞快织成一张张繁复的蛛网，每一条蛛丝都是它们飞过的痕迹，复杂程度堪比将星系内的星星一颗颗连接起来形成的星图。而现在，这张星图越来越扩大，即将延展至吉娜周身……

        黛西的心逐渐提到了嗓子眼。她仍以小蝙蝠的形态藏身于紧挨着禁地深渊的树上，时刻注意着禁地内的状况，一旦吉娜需要支援，她便会立即飞下去。好在吉娜不愧是卫队中最拼命也最强大的吸血鬼，始终没有让魑虫和赤蜘蛛接触到自己。

        陡然间，黛西听到了身后风的声音，这不是普通的自然风，带来这阵极细微的风的生灵拥有极快的速度，这种速度只有她的同类——吸血鬼才可能拥有。

        黛西甚至能感觉到身后那只吸血鬼的迅疾逼近中带有莫大的敌意，这种感觉就像人类发现有人挥舞着刀朝自己癫狂地砍过来那样。黛西的反应已经非常迅速，但依然没能敌得过这只比自己强很多的吸血鬼，电光石火之间，黛西被埃米莉一头撞进了禁地深渊那一大片血红的蛛网内，浑身都被密密匝匝的坚韧蛛丝层层纠缠黏附。

        埃米莉是以蝙蝠形态撞击黛西的，黛西没能看清她的长相，但掉进蛛网后，在千万赤蜘蛛浩浩荡荡赶来的噪声中，黛西隐约听到了一道偏中性嗓音，正冲着她喊：“早就猜到你和精灵王子勾结了，啧啧啧，看待会儿精灵王来了，他会怎么款待你吧，哈哈哈哈！”

        黛西竭力挣脱黏在她身上的一团团铁丝般又细又韧的蛛网，但察觉到动静的赤蜘蛛很快如雪崩般翻涌而来，即将从四面八方淹没她的身体。

        埃米莉兴冲冲地看着这一切，振奋地叫醒了精灵模样的艾利克斯，说：“小混蛋，看，你的前未婚妻来自投罗网了，哈哈哈哈——”

        艾利克斯本来有起床气，正要发作，但在听到黛西的名字后，也凑过来跟埃米莉一块儿看黛西被赤蜘蛛咬了。

        透过树叶缝隙与深渊中缭绕的灰雾，艾利克斯发现那位在蛛网上挣扎的少女确实是黛西。只清晰地看了她一眼，艾利克斯便双目放光地感慨：“好久不见，我突然发现她好漂亮啊，比以前更漂亮欸。”

        他想起了黛西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送他玫瑰，问他：“你想迎娶我吗？”那时，他也觉得当时年幼的她特别漂亮。但现在，他这个念头只是一晃就过去了。

        他不知道的是，他内心深处其实一直都能感觉到黛西和他之间遥不可及的距离。他觉得黛西美得惊心动魄，任何生灵都觉得她美得惊心动魄，但她同样美得和他们不像是同一片土壤上生长的生灵。即使她在笑，即使她笑得十分妖媚，也透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艾利克斯一直就是远在她千里之外的生灵，因此她在他心中的美，就像是隔了越来越遥远的濛濛水汽，越来越令他注意不到。

        埃米莉没有说话，她觉得在艾利克斯说出刚刚那句话之后，时间似乎慢得快要凝固了。艾利克斯又说：“我好像有点舍不得这样摧残她，不是说被赤蜘蛛咬很疼的吗？”

        见到他又说舍不得，又兴致勃勃的样子，埃米莉立即嗤笑：“嘁，看不出来。”

        “她会死在这里吗？那些赤蜘蛛已经爬到她身上去了！”说这话的时候，艾利克斯双眼充满了看好戏的激动。

        埃米莉让自己渐渐平静下来，说：“死可不一定，赤蜘蛛咬吸血鬼，虽然会痛，但可不一定会死。”

        “别让她死吧，我不习惯她死，”艾利克斯说，“我们接下来该怎样捉弄她？”

        “当然是去通知精灵王了，黛西来救精灵王子，精灵王怎么可能允许？”

        艾利克斯好奇地问：“精灵王为什么不允许？”

        埃米莉一巴掌扇在他脑袋上，说：“你真傻，精灵王当然不允许了！”

        “走了，小混蛋！”她一把揪住他就往桂树王宫飞去，“赶紧去王宫，告诉精灵王有吸血鬼来救精灵王子，他保准会来把黛西抓个现行！”

        黛西自从被撞到蛛网上，就由更方便隐蔽的小蝙蝠形态变回了力量更强的人形。有的赤蜘蛛从她的袖口钻到手臂上，又有的飞快爬到她的小腿上，纷纷咬开她的皮肤吸血……黛西感觉到锥心刺骨的痛，只能死死忍住痛呼，尽最大力气一挣，终于从蛛网上脱离，化为小蝙蝠形态震落身上的赤蜘蛛，便钻过重重蛛网的漏洞往深渊地底飞去了。

        吉娜此时刚刚找到伊萨克，正准备将伊萨克周围的魑虫和赤蜘蛛驱赶，再将他从蛛丝裹成的茧中救出来，可她忽然听到了上方昆虫大面积出动的响声。

        担心出什么意外，吉娜不顾被魑虫咬伤的危险，往深渊地底的一颗石头后藏了起来，但她不久便发现飞下来的是黛西，而黛西身后正紧随着遮天蔽日如巨伞般的魑虫和赤蜘蛛。

        没时间思考黛西为什么飞下来，吉娜迅速用火柴点燃好几个青灰色的小球抛向空中，青黑的极刺鼻的浓烟顷刻间弥漫开来，很快就将魑虫和赤蜘蛛熏走了。但她们都明白这只是暂时的，魑虫和赤蜘蛛很快又会聚集过来。

        之前在深渊上方，她们担心青黑色的浓烟会被贝尔森林的精灵发现，引来精灵军队，但如今在最深处的地底，倒不必担心会被精灵察觉到了。

        吉娜看着黛西四肢淌出的暗红血液，担忧道：“陛下，您的伤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黛西神情凝重，“刚才有一只吸血鬼把我撞了下来，现在上面可能很危险。”

        “万一是米迦列搞的鬼，您来精灵族的事不就都暴露了……”

        黛西眸中血色浓郁得有些晦暗，说：“我迟早会除掉他的。”

        她注意到了被困在蛛网裹成的茧里的伊萨克。伊萨克整个身体只有脑袋留在茧外，头垂下，沾满灰尘的薄荷绿长发遮住了脸庞，如果他不动，简直分不清这副模样的绿精灵究竟是谁，究竟是死是活。

        此时，听见黛西的声音，伊萨克才终于慢慢地抬起头，布满伤痛的眼睛里只有唯一一丝光亮如风中脆弱的火苗般摇晃，原本清脆动听的嗓音如今嘶哑得不像话：“黛西……我……好疼……”

        “我好疼……”

        黛西的表情都因为震惊而变得呆滞，她虽然设想过伊萨克的境遇会非常凄惨，但此时真正见到……见到魑虫和赤蜘蛛在他脸上咬下的一道道血色伤口，见到他只有伤痛、恐惧和乞求的眼睛，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呼吸停滞。

        她只能尽全力平复心情，避免让伊萨克看出她的异常。她走近，用手指用力撕扯缠绕住伊萨克身体的蛛丝，看到了他断掉的双翼和身上被魑虫和赤蜘蛛咬破的密密麻麻的伤口，不难想象他在被打穿脚踝骨、折断双翼、扔进禁地深渊后，又日复一日地遭受着怎样惨无人道的折磨。

        要知道，她只是被赤蜘蛛咬了几口，现在都还痛得打颤，听说被魑虫咬更痛，魑虫甚至喜欢钻进皮肤里吃肉……伊萨克的肩膀上，好像是塌陷了一块。

        “黛西，我好疼……”

        黛西瞳孔都在震颤，她像安抚受伤的小兽那样摸了摸伊萨克的头，在他脸上和肩上轻轻吹了吹，说：“呼呼就不疼了。”她记得，战乱中的妇女就是这样安慰受伤的孩子的。

        她认真地注视着伊萨克的眼睛，说：“我会把你救出去，你再也不会疼了，伊萨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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