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成的十四年

回霍家之前,  叶聆听已经做好十足准备。

经过五年磨合，霍谨行对她的纵容与日俱增，她甚至逐渐明白霍谨行当初答应带她回家的原因。

现在基本能确定,  霍谨行真正要她做的不是“听话”,  而是无论什么情况下都把他当作第一选择,  义无反顾的站在他身边。

这些话霍谨行自然不会说，是叶聆听自己悟出来的。

再加上这几年凭她的聪明才智已经摸清霍谨行跟霍家人的关系,  顽固的老太太和一心想跟小儿子重修母子情的霍夫人,  这俩跟霍谨行的关系都不算亲近。

叶聆听本身没有圆满家庭，也不懂霍家的亲情支离破碎，只晓得霍谨行幼时因家长偏心受了不少罪。

等真正见到霍沉昱那天，叶聆听打起十二分精神。

因为自己的遭遇和身份,  她偶尔也会听见一些闲言碎语。有些事自己不在意就不会放在心上，但关于霍谨行的一点不能马虎。

霍谨行把她从那个地狱般的镇上带回家，享受公主般的优渥生活,  如今在她的生命里，霍谨行就是最重要的存在。

谁想伤害他都不行,  光是想想她都忍不住在心里把霍沉昱反复骂几遍。

说曹操,  曹操到，霍沉昱操控轮椅出现在她面前。

单看皮相也是一张俊俏的容颜,  眉宇间甚至跟霍谨行有几分相似,  毕竟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不过有句话说面由心生,  一旦接触到霍沉昱阴鸷的眼神,  就能够轻易窥见他藏在骨子里的野心,  令人感觉十分可怕。

两人视线碰撞那刻,  霍沉昱果然开始找骂：“我的好弟弟还真是悠闲，养这么大个女儿在身边,  也不知藏着什么龌龊心思。”

叶聆听刚被带回霍家那会儿，他满心满脑都想着怎么治疗自己的病痛，无暇顾及霍谨行做的事。后来去国外治疗，手底下的人汇报霍谨行近况才知他的好弟弟竟将捡回家的小乞丐带在身边。

没想到短短五年，当初那个瘦弱不起眼的小丫头已经出落成大美人，霍谨行还真是好福气。

“霍沉昱先生，听说你幼时聪慧，后来伤了身体，没想到竟然还包含智商？”叶聆听皱起眉头连连叹气，一副惋惜的模样：“八岁之差也能说成父女关系，真是难为你了。”

这阴阳怪气的语气是在讽刺谁？

曾经的光鲜跟现在的狼狈无疑是霍沉昱最不愿提起的，偏偏叶聆听把它摆在明面上作对比，还说他智商有问题。

心头宛如被插上一刀，霍沉昱双手抓稳轮椅：“霍谨行叫你这样做的是不是？”

叶聆听瞪他一眼，赶紧撇清：“你可别瞎说，我哥哥做事光明磊落，经不起你这样泼脏水。”

“我霍家岂容你这臭丫头撒野！”一个外面捡来的野丫头也敢跟他叫板，在他面前无法无天，霍沉昱气得快从轮椅上站起来。

叶聆听才不怕他虚张声势，拍拍手道：“不好意思，这事儿真轮不到你做主。”

霍沉昱不屑嘲讽：“上梁不正下梁歪，霍谨行能养出你这么个东西也不奇怪。”

这人故意挑事儿还句句不离霍谨行，气得叶聆听握拳。

殴打残疾人说出去多难听，叶聆听忍了忍，深吸一口气，突然夸张的“哎呀”一声：“你这是怎么了？手脚又不听使唤了？要帮你打120吗？”

叶聆听的声音立即引来两名佣人，几双眼睛同时盯着霍沉昱，男人顿觉难看至极：“你胡说八道什么！”

“不好意思，我刚才看霍沉昱先生身体抽搐，很难受的样子，要不你们带他去医院检查一下？”说完又十分关切的望向轮椅上的人：“唉，大过年的，多保重啊。”

佣人都围了过去。

霍沉昱反驳，他们也不信。

毕竟霍沉昱是有前科的，总不肯承认自己有问题，每次都折腾家里人。久而久之，大家学乖了，任他怎么否认，打电话找夫人，自然会安排医生来家里或者直接把人送医院。

编造出这场喜剧的叶聆听站在旁边，双手垂于身前轻轻鼓掌。

“玩得开心吗？”

耳边突然飘来一道声音，叶聆听浑身一颤，转身时的笑容僵在脸上：“哥……”

霍谨行抬手摸摸她脑袋，没有指责，只说：“不必为我如此。”

那些难听的话早在他耳里磨出茧子，自动屏蔽。

叶聆听双手叉腰，眼睛瞪他，对他的反应不满意。

“有病就得治，霍沉昱总说胡话，拖着对脑子不好。”她护短得很，最听不得别人说霍谨行坏话，一个字都不行。

见小姑娘瞪眼噘嘴，霍谨行伸手掐住她脸蛋，捏了两下，软嘟嘟的。

他轻轻笑了：“我们听听没白养。”

不久之后，霍谨行后悔说出这句话。

-

霍氏在霍谨行的带领下更上一层楼，不少人上门拜访，借机结交。

阴郁的霍沉昱眼睁睁看着自己亲弟弟坐上原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听到所有人对霍谨行赞叹有加，再也想不起霍家曾经出过一个叫做霍沉昱的天才少年。

就连最亲的母亲面对他，眼里也是怅然：“沉昱，妈妈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他是你亲弟弟，咱们一家人本该互帮互助的。”

大儿子心里不平衡，兄弟俩之间一直存在矛盾，霍夫人试图化解没有成功。

对于霍氏来说，一位天才少年的陨落值得惋惜，但霍谨行的崛起更令他们感到欣喜。

霍沉昱当年跟着父亲做事的确显露聪明才智，但后期栽培的霍谨行显然更符合他们心目中的领导者，这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决策果断，狠厉中不乏诚信，让合作方非常的信服。

霍谨行还在成长，霍沉昱的病却被判定无法根治，以后都要靠轮椅代替行动。

他是被放弃者，以后不会再有人为他感到骄傲自豪。

凭什么，他的弟弟风光无限，他则被无情踩入泥里！

老天待他如此不公，他只能靠自己——

除夕的团圆宴尤其热闹。

没人注意到，沉默坐在轮椅上的霍沉昱从盖腿的毯子里掏出一把枪，悄悄瞄准霍谨行所在的方向。

“呵……”叶聆听坐在椅子上，掩唇打呵欠。

霍家的热闹与她无关，她主要是陪着霍谨行来的。

在她无聊走神的时候，胳膊忽然被撞了下，一把剥好的瓜子仁塞进手心。

叶聆听眼睛一亮。

她偷偷瞄了眼，旁边的男人正跟霍家不知道哪个旁系长辈侃侃而谈。

叶聆听努力憋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捻着瓜子仁一颗一颗往嘴里放。

不知他们谈到什么陆续站起身，叶聆听百无聊赖仰起脑袋，左看看右看看，视线在霍沉昱身上定住，瞳孔骤然放大。

目睹霍沉昱举枪的瞬间，她像往常一样主动抱住霍谨行。

子弹穿入身体那刻，耳边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几秒钟。

隐约听见熟悉的声音唤她名字，漂亮的小脸皱起来，叶聆听努力睁开眼，男人脸上露出她从未见过的惊慌与无措。

叶聆听想，一定是因为太痛产生幻觉，那个无论遇到什么难题都稳重如山的男人怎么会害怕呢。

身体的意识逐渐被疼痛剥离，双手失力垂落，她被霍谨行反抱住。

“哥哥……”

“好疼。”

一双温暖的手摸到她背后，隔着雪白的大衣，渗出黏湿的血迹：“不会有事的，听听，别怕，别怕。”

耳边不断传来安抚的话语，语调那样的忐忑，不知在安慰她还是欺骗自己。

她被霍谨行抱在怀里，听他嘶声力竭的质问医生在哪儿。

叶聆听想，如果自己还有力气，一定要把这一幕记录下来。

五年以来，她第一次知道霍谨行有这么多情绪。

还是为她。

忽然就觉得值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原本的和乐安宁，霍沉昱手持的凶器被踢翻在地，霍家乱作一团。

在被送往医院的路上，叶聆听还没有完全昏睡过去。

伤口太疼，疼到她没办法睡觉。

叶聆听第一次知道，原来霍谨行也可以不停地讲话，好像是在哄她，耳朵渐渐有些听不清了。

“我会死吗？”她艰难张开干涩的嘴唇，一时间竟连害怕都忘记。

“不会。”霍谨行弯腰低着头，双手捧着她的手抵在下巴处，似乎还想说什么，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手好暖和。

仿佛回到那年寒冷冬季，沾染好闻气息的大衣温暖身体，还有那双熟悉的手，一如既往的令人感到安心。

“如果我死了，哥哥你别忘记我。”叶聆听磕磕绊绊讲完这句话，明显感觉到握住手心的力量收紧。

握着她的那双手抖得厉害，叶聆听又突然后悔：“不，还是忘了吧，不然一想到我，哥哥肯定会难过的。”

霍谨行的人生总共也没几件开心事，还是不要再添她这桩麻烦了。

霍谨行低声哄她：“别说话，乖乖的，哥哥不会让你有事的。”

脆弱的时候被人小心翼翼呵护，情绪几乎控制不住。

眼角挂着晶莹珠子，似露水般粘在睫毛上，眨眨眼，便支离破碎。

她想说：笨蛋哥哥，哄人都不会，来回这就么几句话，还不抵她平时夸赞他的百分之一。

不过算啦，谁叫她当初主动牵了人家的手呢。

叶聆听想抬手去摸摸他，叫他别太难过，可惜她做不到，光是说话就快耗尽所有力气。

于是只能努力回他一个笑脸：“哥哥，你真的没有白养我。”

你看，那么怕疼的我，竟然在危险来临之际，毫不犹豫挡在你面前。

-

受伤的叶聆听被连夜送往医院，在冰冷的手术台上躺了一夜。

她的伤口并不致命，却迟迟没有苏醒迹象。

霍谨行换上无菌服进入病房，除了医生治疗，都是他亲自亲为照顾叶聆听。

睁眼时，看见的是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像单薄的白纸，稍不注意就会破灭。

闭眼时，眼前无限循环着千钧一发之际，叶聆听扑身抱住他，替他挡下子弹的画面。

毫无防备的袭击，但凡她迟疑一秒，那颗子弹或许就不会打在她身上。

但是她没有。

在保护霍谨行这件事上，叶聆听从不犹豫，且义无反顾。

霍谨行坐在床边，悬在空中的手指对着她脸蛋轻戳两下，干燥喉咙发出砂砾般沙哑的声音：“我宁可你没心没肺。”

哪怕当个白眼狼。

手术结束第二天，叶聆听开始发烧。

景城权威医生接连被请来这家医院，针对叶聆听的状况采取治疗措施，然而抑制不了多久，又会反复。

枪伤、发烧等原因引出并发症，群医束手无策。

叶聆听高烧不退的第三天，医院下达病危通知书。

主治医生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病人家属，递出病危通知书时，双手都在颤抖：“霍，霍先生，这是……”

白纸黑字深深刺痛双眼，男人冷冽的眸中迸射出戾气，脆弱的纸张在手中变成碎片。

“滚！”

霍谨行眼底布满红血丝，平日自持的理智已经濒临崩溃边缘。

叶聆听昏睡多久，霍谨行就在医院守了多久。

顾京衍收到消息赶来看望，见到好友疲惫又冷厉的模样，心里已经无数声叹气：“霍谨行，你冷静点。”

这几天所有人一分一秒都不敢放松，叶聆听的情况仍然急转直下，即便他们不愿承认，也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砰——”

结实的一拳砸在冰凉墙面。

手背暴起的青筋，额前激出的薄汗，无一不在暴露霍谨行内心的煎熬。

那一记重拳很狠敲击在顾京衍心尖，强忍着心酸艰难开口：“小聆听那么喜欢你，肯定不愿意见你这样折磨自己。”

那人名字果然凑效。

霍谨行低垂着头，痛苦弯腰。

一滴泪砸落地上。

是啊，叶聆听那么喜欢他。

喜欢到，连命都要交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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