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玉坠无瓦 > 第1章 清灰竹伞1

第1章 清灰竹伞1


上巳节,踏春好时气,街集喧闹吵嚷。抓阄赢灯的虚闹与叫嚣响彻云霄,杨兆在香袋堆里踌躇良久,终于掏出最先瞧上的,给了摊主五个铜板,不忘抱怨,“小姑娘怪可怜的,但这针脚真乱呐。”再往前头游走是卖竹伞的,她的同僚兼挚友挪不动脚步,她左右四顾,最终艰难的挑了三把“岁寒三友”,其中绘金菊的她最喜爱,透着熙光映衬着匀净的容貌,宛若一根骨朵儿将绽。

        她们又到司宝斋去逛,杨兆拿着银杏与芙蓉的比照半晌,询问好友的意见,“邢念,快替我出主意!”她端量顷刻,很难替她抉择,“都很衬你。”可惜囊中羞涩,荷包空缺,杨兆怪难为情的跺脚,“下回不贪口舌之欲吃酱肘子,攒够了银钱就能来买……”说的咬牙切齿,斩钉截铁。刚毅果决下她抛弃了银杏,假意微笑递给掌柜十余银钱,“买这个。”

        轰隆雷响,行人都躲到铺盖下头避雨,街坊有雨帘子的已遮盖了,没有的都紧急朝家奔逃。这伞躬逢其时,杨兆十分恳切的拿了一把,“咱们有定刻,迟了要挨罚,赶紧走!等下钥就只能从狗洞里矮身拱了。”天色墨蓝,阴昏不见彩,她愣了一会,“东西角门虽比咱们身量低了些许,但并没你说的那么不堪罢。”杨兆抬起一根葱指,摇晃了两下,“非也非也。不蒸馒头争口气。”

        出了斋堂,几个着蓑衣的人簇拥着一个绸衣男子,抬眼觑去他面容清隽儒雅,瞧着亲切宽和。前头的小厮才想喝她,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挡住身。手指修长,股掌仿有钧力。另有跟班恭敬回他的话,“已去要伞了。”举手之劳,便宜臂助。邢念双手捧着伞送到他面前,杨兆目瞪口呆,没想到最重男女大防的人这么莽撞,为首的先生怔一刻,又欣然接纳,“乌舟,给姑娘银钱。”立时三刻有人拿了一两银,“谢姑娘。”真好的买卖,三铜钱的清灰金菊折竹伞换得一两银钱,她双手轻摆着,朝一行人微躬身,便示意杨兆一同离开。她正想骂她蠢了,这看着富贵泼天的家底,定然不缺这流水银钱。

        她们回南五所时恰逢交班,姑娘们欢喜下值了,她们领了宫牌去分派物件。挑拣时杨兆还抱怨,“屋里又要潮湿了,赶明我要问孙昆要点油纸糊窗。不然雨都漏进来,虫子都要续窝了。”她理着江南的金镶缎放到漆案里,“海家姑娘在蓉萃榭住了三月了,据说她是金贵太妃的侄女,早晚要进封的。”薛涓正拿熏香染着衣裳,“贵人事多。不就是遇喜,偏要咱拿溟水香浸服,这浓的跟暗门子的一般,陛下能喜欢?”有岁数小的宫娥跟着打趣,“薛姐姐可甭这么说。陛下冲龄继位,八载了,这还是头一个遇娠的嫔妃,别说要熏襦裙,就是要寻熏寝房也使得。”是啊,谁不欣羡颖川县君,原就是跟在他身旁的内人,打从潜邸就照顾左右,如今又第一个有了身孕,若能一举诞长子大抵能跳擢三阶。

        就在内人们犯傻生痴的时候,有看规矩的女官来斥骂,“娘子也是你们能议论的!蠢出生天的浑玩意,哪日敢吊膀子到陛下跟前,就通通乱棍打死,尸身立刻拖出去喂狼狗!”真是耳濡目染,每日重样的灌输这些。这里的祗应人不比尚六署,常年不蒙眷顾,不见天颜。简单概括,只是偏帮着她们打杂,油水揩不到,若有差错还要她们受刑罚。分配到这就是苦差事,约莫分两种类。一类是真蠢,不长脑子开罪女官们的女娥,一类是才貌俱佳,但不能见真章,不能毕露人前,专有人威压的内人,典型代表为邢念。她生的秾丽俏婉,本堪选娘子。父辈进士及第,入仕翰林院,是正经清流官宦,然她经由尚司隶选,竟没缘由被推下,做了一默默无闻的半粗女使。起初有感怀身世的,有暗里嘲笑的,相处两载却觉出她的益处。她不躲懒,凡事勤勉,又常帮手疲倦的女使,实在是难得的好人。好人命不好,这没法子。

        她日复一日的过着贫苦但平安顺遂的生活,平静如流深潭水,无波无澜。南所的女官赏识她,常将统账一概的要事假手于她,向来毫发无爽。雨后的夜寒凉,杨兆坐在屋口等她,“怎么才回来?”她抖了抖皓腕,“胡姑姑托我笔墨。”识字的宫娥难寻,整个南所怕就只有她和吕嵘两个,但那位性子漠然,不爱搭理人。所以但凡有笔墨之事掌事的胡蔚都会嘱托她去办。“下次不给工钱不干。”她气鼓鼓的说这句,然后推开屋门进去,叉腰骂道:“真是没良心!我白疼了孙昆那小子,连几张破熟宣都不给我找,说要拿茅房的给我!”

        邢念摇头,无奈微笑去她的旧盒子里找了几张糊上,姚兆心疼的去抢夺,“你闺阃的纸不多了,留着当念想不好?虽都是使过的,这么好的簪书小楷,怎么就白瞎在这黑灯鬼火的地方!”不平不忿或许有过,但五载过去,她已从应制的姑娘变为熟知绳墨的女使,明白行差踏错会招致杀身之祸,明白仕途艰难与父亲遵守的道义。她双手虚搭着坐,双腿在榻边靠着,“连我都不在意了,别为我不值。”提起这事杨兆就成了爆炭,“要我说不如破罐子破摔!去紫宸殿说道说道,告一个御状也比苟且偷生要痛快!”好大的口气,通南所往御前,要拿三道手牌,若被查验的内侍察觉要硬闯,甭提御状,即刻会被当成刺客拖去杖毙。她这火烧的性情轻易改不得,邢念挽她的手,“再有六年也就出去了,就当是磨砺一场。”女使满二十二,若无大错便可归返家门随意婚配,当姑娘的日子更潇洒快意,她求之不得。服了这场役就当是倥偬的梦,醒来照常过爽快的日子。

        四月初一,她照常拿宫牌购置累襕。司宝斋的襕边精致,禁庭爱不释手。听闻有孕的颖川县君最爱重这服裳,洛阳纸贵,引得价贵三倍,如今很多有头脸的命妇也争相抢购,不想落于人后。若当真说是为着什么,约莫是为沾染她头一份的福祚喜气。她从司宝斋出,恰逢从永兴茶馆里谈笑而出的那位先生。他清灰色的暗袍,发上束了冠戴,贵而不舒,富而不骄。两人相对凝视着,顷刻他便款步到了她身前,“上次要多谢姑娘。”

        她再度躬身,不添言辞。他却侧身拦在她前,一双明眸泛有余辉,炯炯有神,目光如炬。“冒昧问姑娘可是禁中女使?”的确很突兀,她亦怔愣一刻,出来粗服鸦髻,便是不想为人察觉身份。随行的小厮已跟同上,他挥手摒退,耐心等待她的答复。她很镇静,没有被人勘破的慌张,“是。”他垂着眼,片刻才接了话,“我是翰林院新晋的侍讲。”

        她抬起双眸,却不曾探量,直将目光挪到他的衣襟处,浅一矮身就要离去。正像是不能怀中盈握的芰荷,刹那消弭的昙境。他顺着她的步速陪行,“姑娘在何处就值?”非礼勿视,非礼勿言。既在翰林院讲学如何不通礼教,邢念维持着待客之道,一如既往的客套,“奴上次得罪了大人?”她语出有诧,他稍一顿步,口气更温和了,“不曾。只蒙姑娘恩助,想择日投桃报李。”她却只轻微的摇头,“如有力者,哀其穷而运转之,盖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也。萍水相逢,不相识无有恩。”

        他兴致横生,“姑娘是禁庭嫔御的掌事?”好个刨根问底,不知他要纠缠到何时,她越性耽搁不起时辰,有些要立竿见影的意思,“翰林院为陛下讲,为英才聚集之处所。我原以为是才德兼备者任,却不想我生不幸,逢一登徒子。”他的话噎在口里,里外不能言。在他的注视下她亦宽松两分,“或许是奴错解了。奴是粗使人,惯无分寸的,还请大人毋怪。掌事最重时刻,奴赶着回去复命,便先告辞了。”

        跟随的小厮在她离开后不久上前,“可要遣人暗中跟着?”他恬然澹泊的笑,“小姑娘很有趣,又读过书,却是粗使。”身旁人自是意会,拱手后默然退却。幸好这番纠葛没延误多久,她抱着篮子给掌事,胡蔚拿去给司药局清查了。杨兆左等右等才看到她的身影,忙上前搀住她的手臂,“累了吧?今日烧了热水,我让张猴儿给咱多要了些,终于能安生洗个干净了。”她的浴桶还是胡蔚悄悄给的,是报答她笔墨和看账的恩情。她浸在热水里,氤氲的水汽冒出来,杨兆在四下勘量她那柄簪子,“外头传闻说施娘子的胎象不好,这都五个月了还动辄闹出动静。”她的想头却全在翰林院侍讲上,他究竟为何盘问她的底细,又有何意图。杨兆偷摸扬了捧水吓她,又捧腹大笑,“春日里头了,猫儿都要交配,莫不是你也怀春了!”她掬了一捧水洗脸,“这话不能说。”宫女私相授受是立刻斩杀的罪过,随口提及即是要拖去掌嘴的罚。

        杨兆却没头没脑的扯皮,“该不会是在想我们遇见的那个人?素昧平生,我们又分道扬镳了,他即便长的很清俊隽永,但看岁数应是有婚配了。”她品评很有一套,虽总痴人说梦,但正经事上还是很慎重的。她拿绢布擦干了身子,杨兆又喊来张平将浴盆里的水清了。她有两个干弟弟,一个是张平,因有些鬼机灵,有个小名叫张猴儿,另一个就是孙昆,现下都是最低等的黄门,略长脸的女官就能差遣的。但他们人小志大,说要做两省都知,福祚深厚着呢。鸿鹄之志、燕雀之身,原就是妄想空谈。明日还有早班值,此刻哪能费神废话连篇,两人忙熄灯歇下了。

        睡到夜半三更,有人高声嚷着说掌刑女官到了。宫娥们披了衣裳,燃了蜡烛扒门看,见果真有七品服色的女官在庭中赫然站着。于是她们也着急忙慌的下地挽髻,直到人聚的齐全了,胡蔚才瑟缩的问:“钱女官,这是怎地了?”啪的一声,她被掌掴掼倒在地,没人敢去搀扶,尽数的女使都跪下磕头,钱信是宫正司颇仰赖的,莫有不服的。“蠢货!连几个黄毛丫头都教导不住!我只问一遍,施娘子的衣裳是谁伺候的?”众人俯倒了,半晌薛涓才膝行向前,低声答道:“是奴。”

        当下就有人将她钳制,两个耳光瞬间掌去,“陛下仁爱,暂留你这条贱命为娘子积福。剥了她的衣裳杖她三十!余下的人都睁开眼好生瞧着,谁若再敢敷衍这就是下场!”四处掌着灯,内侍不在近遭。为以儆效尤是不会塞麻团的,她会哭喊,直到昏厥。她身子僵直,像傀儡一样被绑上了春凳。数到十几时还有嚎哭喊疼,到了二十多早已昏死过去。

        三十杖过去,她还剩余一口气。钱信在猩红的血色上落下一绢帕,瞬间就融在腥黏的血里,与她的皮开肉绽结合完整,“身为下贱,就该时时警醒。你们的命不值一提,只是暂由你们自己收管着。若哪日再敢触犯了主子们的贵体,就请自割头颅以谢重罪。”

        噤若寒蝉,她走后许久胡蔚才敢起身,急忙让人去拿药。这里都是苦命人,能够暂且喘息都是福气。朝不保夕,危机四伏。内人们轮番照看伤重的薛涓,为她沃的冷绢从不曾温过。八人守了一整夜,她福大命大化险为夷。能挺过头天这一遭,指不定就能活得下去。她挣命,翌日就清醒了,米粥都是空碗。人的求生欲望总是愈发强烈。

        胡蔚在尚药局有相熟的人,是夜便嘱邢念去跑一趟。夜黑风高,她与内人在交叉的宫道会面便要返回。便在回南五所的道上见微明的一盏灯,忽明忽暗,夜里尤其骇人。她不禁驻足稍刻,见他提了灯上前,“姑娘,我来还竹伞。”

        翰林院侍讲,今上勤勉丹宸她是知晓,时常留翰林官在宫,翌日传召更为便宜。这曾是久前爹爹讲给她的。可他竟能勘查自己的就值,这匪夷所思。她自觉的保持警惕,“阁下到底是谁?”


  https://fozhldaoxs.cc/book/60236576/64587590.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fozhldaoxs.cc。顶点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m.fozhldao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