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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和田玉佩2


彻夜难眠,辗转反侧。畴昔日日活计繁重,不敢歇不好。怕累倒了再不能起来,怕断命在南五所,连个像样的棺椁都不能有。换了盏渠江薄片,却听他连续咳嗽了几声。他再去翻几本旧劄子,不慎一摞都掼在地上。她与姜陶去帮手,他又掩口咳着,邢念再三犹豫,还是问道:“陛下身子欠奉?”他仍旧宽和而笑,“姜陶,扶姑娘回去,早提了前头的事不需她操持。”江珵意会,当即就搭了她的胳臂,邢念却仍劝道:“陛下传医官来开两副药。”他不顾及小病,自幼即使起高热都是硬挺过去,邱骆察言观色,只等他松口立刻去请伺候圣躬的医官过来,他拿起茶晕了两口,“不妨事,今日天色暗沉,多添衣裳。”就在近前的姑娘还要无微不至,这次换姜陶亲去搀,“陛下放心,姑娘身子安康,日前的伤势都痊愈了。”

        邱骆早知是昨夜的缘故,秋寒加身,又用冷水,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过。皇帝却已瞥来,“昨夜的事吩咐三缄其口。”邱骆欠身应命,他和邢念间微妙而温存,着实是御前的一件秘辛与趣事。过了午膳皇帝忽地问他,“暗春里可有人毁谤姑娘?”邱骆先是静默,后答的隐晦,“宫人嚼舌之事常有。”他向来悦于孤身的手谈,此刻执黑子的手微一动,“史玺的俸禄不能白领啊,让她亲自走一趟罢。”

        三日后,皇帝未能抵抗强劲的风寒,终是病倒了。太后忧愁难解,要嫔御来轮流侍疾,皇帝再次婉拒,说不喜见莺燕的啼哭,直觉得自己明日就要驾鹤西去了。姜陶挑了十余个老成持重的内人交替来侍奉汤药,她与江珵、蒋银、邱骆几个来守下半夜。连医官都说这病来势汹汹,不可小觑。先帝便是入寒侵了心肺,后头几场风寒就晏驾了。第二日夜里蒋银犯女儿家的疼,本想寻旁人替的,恰逢邢念来探病,“姑娘来了,陛下今日好些了,已褪了热,李医官说再用几日药就能康复了。”她将手中的暖水小囊塞给她,“你回去歇着,我来替你。”蒋银虽实在难忍,但还是拒绝,“这使不得,陛下早有口谕,说不兴姑娘来侍疾的,怕过了病气给您。”她摇头,示意杨兆,“我属御前编制,实则与你们相同。既不想空食俸禄,又不愿愧对陛下的恩德。就请姐姐成全我。”蒋银被触动了,有些不放心的目送她进了松鹤堂。侍疾的内人都搭了梼杌,近的如在眼前,方便端药倒水。

        他病了,她心底不是滋味。那日他没有临幸彭姑娘,翌日暗春没有添人。秋日夜寒,他仅着单袍出去,她能揣测一二。她先换了条湿绢,又听他嘶哑着声要水。她斟了碗温的水给他小口啜着,他挣扎着睁眼,“怎么是你?”她将茶碗放好,手背在他额头上一触,“奴不能来?”他微笑着摇头,又背过身去咳嗽,半晌才镇定,“这病起的急,姑娘家身子弱,怕你也会染了病气。”她给他垫好玺蝉玉枕,“奴以前是干粗使的,狂风骤雨都使得,哪有您说的那么羸弱?”他半撑着身,无意碰了她的柔荑,便错开眼笑道:“误了不少事,你近日可好?”这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朝乾夕惕的人不肯放慢节奏,生病都是偷闲。她将手叠放到膝上,“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故君子贵之也。”不露锋芒,不事飞扬,无大悲大喜,不偏执激狂。她曾经稀奇于他对玉石的极其嗜好,如今渐进的领会了。皇帝握邢念的手,秋雨淅沥,寒抵不尽悦情注心。

        七日后,皇帝全然躬安,邢念却病了。虽她拒不承认是过了病气,指称是日前贪凉赏雨坐了病,但这似乎不能令人信服。姜陶每日三遍去问她的药膳乃至寝卧,午歇时皇帝亲到了沥水,邢念命杨兆撂下幔帐,藏在里头。他瞧见这出有些忍俊不禁,“是怕相互感染?药服了没有?”生病也大张旗鼓,以往没人问候,四五日就会痊愈。杨兆觉出几分异样,立刻假借送药碗的差事避了出去,他坐到榻上了,“这是欲拒还迎?”邢念无奈,相熟后他时常说些逗趣的话,她手搭在幔帐上,“奴乱头粗服,未施粉黛。”

        顷刻他已揭开这层屏障,四目相对,她穿着藕荷色的中衣,脸色不大好。他遽然将她揽入怀中,她略有惊讶,却没有挣脱。相敬如宾不过如他两位,除却那日他“趁虚而入”揽她下阶,平日偶尔握她的手,再没有逾礼的举动。倏忽她的手轻抚他脊背上,“这是侍疾有功的赏赐?”他哑然失笑,痊愈后着实给了姜陶等赏钱,还赏了钗环花钿之类的。他从开襟处掏出香袋,将和田玉佩放入她的掌中。她双手捧着细细打量,她的确不懂玉石好坏,但既是天子所赠想也差不到哪去,雕刻成了环形,左右各是琼珶和潜渊。他笑着解释,“潜渊,我的表字。”竟是这样,有人叩门,杨兆埋着头拿温过的药入内,“邢姑娘,您该用药了。”他便替她整衣衫,又替她翻好襕袖,“好好养着。”她应声是,杨兆便让开道,皇帝经过她时却调侃道:“杨内人,你平日也这样称谓?”

        杨兆骤然抬眼,有点被戳破的窘迫,但她脸皮厚实,开始揶揄,“从前姑娘是奴的挚友,称谓没多留意。如今姑娘身份有异,奴一定尽心侍奉,忠诚不渝。”皇帝又顾首去看邢念,“你能为她豁出命来,这份心朕从不怀疑。”她平静的抬眸,他倏忽微笑,提步出了沥水。杨兆松劲儿,跌坐在她身旁,“陛下还清楚我?不会还记着司宝斋的事罢?他贵为九五,如何要去市井街坊的俗杂地界?”民生多艰,福祉久持,长居紫宸而不能亲窥,所知不过尔尔。他更换便服去茶馆与坊市走动一遭,比听台谏禀告要有用得多。她将药喝尽,摸了摸额头,“我不妨了。你昨儿守夜累,去歇一觉。”杨兆环膝坐在鹅绒垫上,“说真的,我是托你的福才能来御前的。邢念,我很惧怕。圣眷是最不牢靠的,你看施婉,她就是先例呀!”那又怎样,要在南五所苦熬,杂役不是她介意的,她只是不想无端丧命,看着同僚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十日后,她也病愈,经廊头到紫宸殿时看有人在等候。江珵见她顿步,便替她解答疑惑,“这是彭姑娘,太后的嫡亲侄女。每日都来请陛下安。”杨兆笑的很诡谲,“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心底里想什么谁不晓得。”两人均看她,杨兆也没赔罪,“不能成的事,真是多此一举。”邢念笑着摇头,提裙进了松鹤堂,这阵子皇帝歇午,难为她等了多时。皇帝见她是欣喜的,“好了?”她冁然而笑,“多谢您挂念。”

        他索性将书放下,邢念却再度望向屋外,“彭姑娘在等您?”他一愣,转则将炉上煮的茶取下,给她斟了一盏,却放到小案上晾,“还有些烫。”真奇怪啊,送到眼前的姑娘都不要,和她亦没有敦伦之事,难不成他真得了隐疾?在她出神期间他用手背触她额头,“坐。”她反而端详他,“陛下近日不舒服?”他颇为不解,“朕躬安后你才染了风寒。”这事着实难问,邢念窘促半晌,“那方面也好?”他持续发怔,平日多严肃的人,竟来问他这种事。他笑着附她耳侧,“你今夜亲自来试试?”

        她的柔荑抵在他胸前,“奴来葵水了。”他笑着错开身,“你是想问彭氏,那夜母亲是想撮合朕与她。”她陡然抬眼,虽这几日议论多,但他也并不像御幸过会抛在一旁的人,况且是他的母家。他将晾过的茶端给她,“司寝当久了,想去暗春转一圈?”每日晨省昏定,算不尽的纠葛,她只想栖守宁静,于是也从容应道:“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沥水是最好的去所,既能与您朝夕相见,又远离暗春纷争。”很诚恳,又很势利。禁庭不通紫宸,嫔御想求见并不简单。去了那里过着金尊玉贵的日子,却也要耗寂寥、度苦寂。过了很久皇帝才说:“紫宸后有金橘堂,据传史上有位皇后自册封到寿终正寝,一直都住在那里。”她缓而颔首,“奴没有那样的心。”皇帝亦笑,“邢念,朕从未以恶意揣测你。”

        四日后,嫔御们齐聚惠康殿。皇帝的到来使她们摩拳擦掌,在太后身侧侍立的是彭珝。他安静的尝着神泉小团,一言不发。太后看着吝惜言辞的皇帝,忽地发问:“邢氏没跟来?”他差点呛茶,望向在场的内眷,“前阵子臣身染微恙,过了病气给她,这程才养好些,母亲想见她?”太后摆手,“她金贵,寻常人轻易见不到。只这么久半点动静也没有,看来是要辜负了你的厚爱。你身为天子,还是要顾惜子嗣的,我指的人就这样不能入眼?”

        彭珝横竖不是的站着,几乎要垂下泪来。皇帝无视她这副委屈模样,“子嗣缘法天定,急不得。臣尚未及冠,母亲就这么急着要孙儿?是怕臣哪日跟爹爹一样忽而崩逝,社稷无人托付吗?”太后拍案,“这话也能随意出口!你原是最孝顺不过,直等有了这邢氏,既不放到暗春,又成日耽溺,你这是要误大事!”皇帝并不气恼,听几句锋利的教诲也和颜悦色,“母亲这话从何提起?臣近日政事无爽,升座亦照常,邢氏本属臣的内眷,但仍旧谦卑懂礼,以仆礼侍奉,实是无可挑剔。”

        他们母子间的博弈,旁人只能看着。“她如今安分,难保日后不生事。在你跟前收敛,转头跋扈的人还少吗?我是最不爱瞧苦役养出的人,多有趋贵之嫌,缺了教养。既你耽搁了这数日,便只能由我做主,择日就封彭氏为美人,入临邛阁。陈琳,你自今儿就跟着彭娘子。”那日去紫宸递话的女使应是,皇帝亦欠身,“母亲兜这么大一圈原就为这个,臣是不想误了姑娘终身。既您执意如此,臣从命就是。”太后又望向他,“今日彭美人新禧,晚间陛下去瞧她罢。”他谦卑又威严,“册封一事臣不置喙,但臣的去处便不劳您遣派了。”

        他起,嫔御恭送。彭珝最是尴尬,只觉人人拿她当笑柄了。是日他议事晚了些,恰逢是盐税,执事的是他的伴读。两人烫了壶菊花酒,相谈甚欢。周鄞看着天色见晚,匆忙起身:“臣得告辞了。”皇帝转着扳指,“新婚燕尔,是该早些回去。”周鄞亦笑着打趣,“臣听闻陛下得了才德俱佳的娘子。”皇帝搓了搓手,酒热催的人身上暖,“她温文尔雅,通晓诗书,不似令正横刀阔马。”

        周鄞见好就收,“不说了,回去迟拙荆会恼。”以前的小子都成了家,沾花惹草的人惧怕河东狮吼。歇前他照常问邱骆,“邢念怎么样?”邱骆没应答,接着入内的人诠释了一切。他立刻告退,她放在手案上,“这是解酒汤。”一想周鄞炫耀有妻子照顾是多么幸福而安慰,家是敏感的辞令,先帝大去,他再没有真正的亲眷在世。他欣然饮尽,“鬘发还湿着,适才沐浴过?”邢念坐在梼杌上,“今日在惠康娘娘提了奴的事。”他轻笑了两声,“御前口风是最紧的。是杨氏说给你听的?”她摇头,“奴今日去了尚制署一趟。看着她们拿着嫔御服制的衣裳,就多打听了几句。”他的手落在她肩头,“我以为你不会介意这些。”邢念擦发的手一顿,原就是发梢还有些湿,“是呀,奴不在意。”他的手摩挲她的鬘发,薄荷香油的味道清淡如人,“很晚了,快回沥水歇着。”她将两绺头发掠到耳后,“止红了。”他先是发怔,后牵她的手将她引到榻上。

        原来这才是情入心窍的滋味,连得到和占有都可以等。他亲自解她的衣裳,好玲珑的心,中衣竟是他前些日提过的揉蓝色。她是他的琼珶,他以表字相赠的姑娘。她是未经雕琢的玉,柔腻而不能亵渎。他在锁骨上流连,引得她双肩一颤。那块和田玉她已戴着了,他摩挲着佩,吻到她耳垂上,她难以自控的环上他的背脊。他附在她耳侧说别怕,那双镇定的杏眼里盈满水泽。良宵苦短,琼枝玉树相倚。邢念没有掉眼泪,此刻安静柔和的靠在他怀里。他替她拢紧了绸被,背上还有余汗未消,摩挲起来有些潮。他再次抚上她的眉眼,以手指勾勒着轮廓。她睁开眼要起,“备水沐浴?”他笑着摇头,“好好歇着。”

        翌日天明,虽则她时常留宿松鹤堂,但邱骆却知昨夜有异。皇帝坐于榻上抚她散开的鬘发,只觉遍手是香。他起身去着履,低声嘱咐邱骆,“让尚药备止疼的药汤。”姜陶不着痕迹的窥向屏风后,与江珵耳语了几句。她醒的不晚,约在皇帝听政时。杨兆是照常等她更衣,然而江珵却冲上去护她的腰背,“姑娘可有不适?”她垂首摇头,杨兆要帮手收拾被褥,却看见落红。诧然的震惊,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昨夜才有燕幸?那之前数日记档都是虚张声势?江珵轻使力替她按揉,“陛下吩咐奴扶您回沥水歇着。”

        她静默更衣,回了沥水摆早膳。菜样显然多了几道,是刻意按她的口味备的。她揭开了邱骆送的四合香,是沉香、檀香、龙涎香和降真香。她寻了荔枝壳、苦楝花、松子膜、菊花来全所谓的‘穷四合’。午歇皇帝来沥水,见邢念坐在廊尾,伸出手去接屋檐下滴落的残存雨水。背后多了道暖,她自知是谁,他亦如旧温和,“不舒服?”她摇摇头,收回手,“服过汤药了,无事。您的四合香是文人雅兴,奴的仅是凑趣。”说着她将香盒递给他,“请陛下品鉴。”他扇着香饵,“清雅。”邢念倚到他肩头,阳光很暖,若能这样并肩坐一会或许都很奢侈。玉石成了小猫,他笑着环上她,“咱们进去躺着好不好?”她才答应,他就将她横抱起来,邱骆背过身去,直等身影消失才去阖门。

        他将她放在榻上,已换了崭新的被,最旧的压在最底。“邢卿在负扆后请求赐对。他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他忧心你,就假借政事来提醒。”很多年了,她快记不清父亲的面容,记忆最深的是他常提的那句话,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两人的手交握,“我在禁庭太久了。看着无数人折损在博弈中,亲眼目睹同伴被剥去最后的体面,苟且偷生。陛下,邢念厌恶禁中,更惧怕禁中。是怕根骨无存,淤泞染身,泥足深陷,不能回头。”

        总有些东西会比富贵无极更重要,还会有些比生命更来的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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