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花楼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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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圩村的邻镇依山傍水,算不得繁华,一条青灰的石板路自桥下蜿蜒而去,左右尽是开摊或行路的寻常百姓。
但就是在这样淳朴的瓦房砖楼之间,也稍有些格格不入地安着一处冶艳的温柔乡——醉春楼。
“医女?”长着一身膘的冯二仰在雕花的月洞床上,因经年下海而患风湿的痛腿微微半撑,贼眼里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年轻还貌美?”
“是啊冯爷。”一旁倒茶的花魁揽月,柔似无骨地弯下腰附到了他身边,朱唇扬起,“奴家见你近几日身子不爽,不若寻个能缓痛的妙人伴你左右,瞧着也舒心些。”
许是这话说到了冯二的兴头上,他忽然开怀笑了两声,“哎呀,我冯二竟也有这一天。要知道,这医女作陪,那可是京城首辅,段阁老才有的闺房情趣啊。”
说起这等荤事来,冯二立即来了劲头,指指脑袋,“他人家劳思成疾,常发这头风病。”
“所以上哪赏玩,都少不了带三两医女在侧,身段要好,脸蛋要美,就连这气质也都得是端庄含蓄的。”他眯起眼,笑得促狭,“行完那事,再慢慢把人折磨得半死不活,会享受得很。”
揽月自幼在风月场里长大,什么混账话没听过,她面色不动,兰指拂过冯二的脖颈,仍保持着妩媚的笑意。
“那爷也赶紧修书一封,把人请来享受一番?这位沈大夫最重礼度,可怠慢不得,奴家还得雇个车夫去将她接来呢。”
“呦喂,今儿个怎这么贴心呢?爷果真是没白疼你啊,”冯二轻亵地用手拍了拍揽月的脸颊,长舒了口气后又躺了回去,“你写吧你写吧,老子腿疼,懒得动。”
“让奴家写也成,不过,爷你得落个款。不然,”揽月含笑看着他,直起身,视线扫到门外的方向时,眸光不经意变得犀利了几分,“门外的兄弟们只怕会不认呢。”
这处厢房位于后院一角,门口立着两个侍从,来来往往的栏杆旁边,还四散倚着一排略有戾气的便衣暗卫,耳听靡靡之声,面露不悦之色。
门吱呀一开,栏杆上有几个人回头瞥了一眼,揽月看都不看他们,便旁若无人地下了楼梯。
她莲步轻移,左右小心看了看,神不知鬼不觉来到了一间隐蔽的偏房。
房里的男子背对着她,正倚在窗边悠然自得地嗑瓜子。
她欲开口唤他,然酝酿了片刻,终究还是以公事公办的口吻,笑着掏出了藏在袖里的纸信,“你要的东西我拿来了。”
高简回过头,看到她手里的物件,顿时乐了,“我就说嘛,请月娘你办事,定是不消人操心的。”
他掸了掸手上的果屑,从窗上跃下,正要去接那信,可揽月却紧紧捏住了,不让他好拿。
高简不解地抬眉,只见女子笑眼含波,直瞧着他,似是有意要耍小性儿。
“给我便给我了,还捏着作甚?”他并非不懂揽月的心思,但也乐得装糊涂,抽过信件后,几下便跃上窗台,笑着挥手做了别,“多谢了,回头必有重酬。”
揽月目送他翻身而下,驾着备好的马车绝尘而去,艳丽的眼眸里满是说不出的黯然和凄清。
她一身残破,陷在这供商贾浪客寻欢的花柳之地,又怎敢企盼还有人怜她。
午后天朗气清,因昨日落了一场雨,乡间的空气还尤为舒爽。
高简轻车熟路地来到了草堂,有些拘谨地笑着叩了两下门。
门很快便应声打开了,仿佛早就在等着他似的。
沈青棠探出一个脑袋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圆溜溜的眸子里还透着些谨慎,“你是谁呀?”
“哦,我是那个……”高简搓着手,面对这位自家大人特别关照的姑娘,在措辞上倒是有些局促了。
“额,我是镇上冯二爷的家仆,我家老爷患了湿痛,特派小的来请姑娘前去一治。”说着,他递出了袖中的那封书信。
沈青棠看了那信一眼,没有接,表情有些勉强,“……他在镇上哪个地方呀?我行医有个忌讳,不会独自去生人家的。”
“这个……”高简轻吸了口凉气,强撑住了笑意,“我家老爷比较放纵,现如今啊,正在醉春楼躺着呢。”
一听醉春楼的名字,沈青棠的小脸顿时煞白了一瞬。
“哎不是不是,大夫您别多想,”高简急忙开口,莫名有种诓骗良家少女去花楼的罪恶感,“就是请您去看个诊,没别的意思的。”
天呀,他还以为他家大人已经同这姑娘商量好了才让她去的,敢情这是不知道啊。
高简挠挠头,忽然觉得良心有些痛,模样看着格外不自在。
可下一秒,他就看到眼前的姑娘又换了一副神色,含蓄地笑了起来,“既是如此,那就断没有不去的理了,只是我有些怯场,家中尚有一位姐姐,不知可否带他一同前往?”
“啊?”高简懵了,“姐……姐?”
在错愕的眼神下,草堂大门敞开,一个头带帷帽、身穿白色衣袍的清冷人影,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高简惊得定住动作,直看得睁圆了眼睛。
这、这熟悉的身量,这逼人的气场,不是他家大人还能是谁?
高简愣了愣,忍不住闷笑了一声。
见沈青棠有些无措地带着干笑,而旁边的魏珩更是一身冷冽之气,他还是马上识相地打起了圆场。
“额,姐、姐妹俩好啊,这绝代双娇,”他用拳头掩住了嘴,不禁小声笑道,“冯爷定是要高兴死了。”
好吧,高兴不高兴,他是不知道,不过肯定死是死得比较惨了。
魏珩没好气地隔着厚纱看了他一眼,索性直接先一步上了马车,抬手伸出去,又拉上了动作有些笨拙的沈青棠。
早知来接他们的人会是高简,那他便没必要带上沈青棠作掩护了,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顺水推舟了。
魏珩坐到了里侧,沈青棠由于惯会晕车,便靠在了窗边坐下。
车外长鞭一挥,马车顿时有些颠颠簸簸地动了起来。
看着窗外走远的景色,沈青棠有些紧张地攥了下一角,随后又转向魏珩,没来由的笑了笑,也不知是在抚慰他,还是在鼓励自己不要害怕。
清早刚起来,她便从魏珩那里得知,昨日他出门透气时,听到了点冯二爷要请她去花楼医病的风声。
可这花楼是什么地方啊,哪个正经人会请大夫去花楼瞧病的?
沈青棠听到后,心里的第一反应是害怕和抵触。
但冯二这号人的大名她也是听过的,从泼皮无赖起家的暴发户,还同赵铁匠他们合伙开了铁作坊,若是直接拒了,只怕也会惹来难缠的麻烦吧?
这可怎么办呀?
就在她惶惶不安的时候,魏珩温声宽慰了她,还给她出了个法子——
他大可以扮作长姐陪她一同赴花楼之约,若是这冯二没有旁的心思,那自然是好的,若是有,那他陪在她身边,也能相对安全一些。
起初沈青棠还觉得这个法子不太靠谱,但魏珩据理力争,终于还是将她说服了。
毕竟,他从不说没把握的话。
其实沈青棠有时候也会想,若她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或者再退一万步讲,是有父兄、有家、有靠山的寻常姑娘,而不是像这样孤苦无依的,那应该也不会总是受这等欺负,还无力还手了吧。
沈青棠深吸了一口气,索性挥去了这些子虚乌有的念头,在心里默默给自己鼓励了起来。
她一定要沉住气,不能慌张,要顺利度过这一关。
虽然她是软弱可欺,也没什么大的本事,但是为了能安生地好好活着,任何人,不管强弱,都应该会努力争上一把的。
反正她身边带了毫针,若到时冯二真欲行不轨之事,那她就找准时机,扎他的死穴,封他的经脉!
沈青棠在心底暗暗下了决心,也不知是太过紧张了,还是马车颠得太厉害了,她忽然感觉胸口闷得出奇,一口气提不上来。
正思索得出神的魏珩,余光瞥见了她的状态有些不对劲,这时,车轮似是硌着了一块石头,整个车身都剧烈颠簸了起来。
眼见沈青棠晃荡晃荡的,险些就要磕到窗柩了,他立刻挪过身去,迅速抬手护住了她晕晕乎乎的脑袋。
指骨撞在木柩的一瞬间,手背碰到的是硬冷,掌心触到的却是温软,还有几缕独属于她的花果淡香,似是萃取了整个夏天的繁花和鲜果,清新香甜,要再凑近点才能闻到。
不知是不是鬼使神差,他几乎未加思索,便动作自然地将人揽到了肩上,一下又一下地小心顺起了她单薄的脊背。
原先听她说会晕车晕船,他还以为只是说得夸张了,没想到竟当真如此。
沈青棠抵在他肩口,有些难耐地双手掩唇干呕了一阵,直到崎岖的乡间小道走完了,马车行到了较为平坦石板路上,她才稍稍好过了一些。
魏珩不经意向外一瞥,忽而发现,茶馆、商贩、行人、酒楼,有如画轴一般次第从窗中划了过去。
他们到集镇了。
一路盘算着的事情逐渐浮上了心头,他沉眉深思片刻,终是撩起纱幔,附在沈青棠的耳边叮嘱了一些话。
听罢,沈青棠顿时抬起头看向了他,因气逆而晕染得湿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是对他说得这番话充满了讶异。
“信我。”魏珩俯下身,低声对她说,短短的两个字,似乎承载了千斤的重量,教人不敢有所质疑。
马车在醉春楼的街头落脚了,高简正要引二人进门,忽然,沈青棠出声叫住了他,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出门走得仓促,要医冯老爷的湿寒,还缺了些重要的药材,姐姐就先随你进去,我到街角的医馆看看,一会儿便回来。”
高简挑起眉,侧头看了眼魏珩,见他没动静算是默认了,便点头直应好,“行,那大夫您慢走,不着急。”
沈青棠抿起嘴唇,偷偷抬眸看了魏珩最后一眼,当即便攥紧掌心,转过头提着衣裙跑远了。
看着那抹远去的小巧背影,高简不禁笑着走到了魏珩的身边,低声求证,“你把人支走了?”
魏珩拂袖转身,向花楼走去,声音平淡,“早知是你来,便不会带她了。”
高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哎呀这不是,怕别人来接嫂夫人,会出什么岔……”
还不等他说完,魏珩便冷冷剜了他一眼,“活腻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些薄怒,威严不已,高简自知是开不起他的玩笑,便耍滑头糊弄了过去,“哎行了不说,大夫您往这边走,鄙人引你去后院的厢房。”
花楼的门口是卖笑拉客的女子,前院又是大秀歌舞诗乐的艺妓,中院多是陪酒劝茶的,一路走来,有不少女子皆凑上来与两人搭话,但高简总能随口笑着应付过去。
可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终于,两人步入了后院前的弄堂,高简指了指偏角的一处厢房,便自觉退下了。
魏珩双目平视,调整了下步子,端庄从容地上了楼梯。
门前的栏杆上稀稀朗朗地倚着一排面带疲色的暗卫,满脸皆是活受罪的模样。
魏珩只默默出示了那封信件,门口的侍从一见是冯二的落款,便自主让了行。
雕花木门推开,扑面而来的是庸俗的脂粉香味,其中还夹杂着些汗液的臭味,熏得魏珩不舒服地皱了下眉。
为见小美人还特地梳洗了一番的冯二,见门口有了响动,立即笑嘻嘻地从屏风后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不看不知道,一看心一跳。
眼前的美人端庄典雅,生得高挑,一身清冷之气,帷帽之下,半遮半掩,真是看得冯二心痒痒。
“你就是那个……”冯二色胆包天,笑眯眯地走过来,搭上了“美人”的肩膀,“沈大夫?”
话音刚落,冯二的手腕便被“美人”按住了。
他愣了愣,倒没想到“美人”会这么主动,心防正松弛时,忽然,一团满是棱角的纸团猛地塞进了他的嘴里。
他还没反应过来,紧跟着,搭在“美人”肩上的手便立即被狠狠折到了身后去,发出了咔擦一声脆响。
冯二疼得飞出热泪,嗓子里直挣扎着“唔唔”了几声。
可门外的侍从早已见怪不怪,只当这是他的闺房乐趣,也不打算在他行事时闯进去找骂。
魏珩掐住他的喉咙,那挣扎声顿时吓得止住了,“再叫,便拧断你的脖子。”
阴冷的威吓低低响在冯二的耳畔,就好像是来自修罗恶鬼的声音,直将他拖入了寒窟——
这、这是个男子的声音!
魏珩拎着冯二扔到了檀木椅上,一柄匕首自袖中滑落,噌的一声出鞘,带着寒光直接横到了他的脖间,吓得冯二额顶渗出了一滴冷汗。
“接下来,我说什么你做什么,问什么你答什么。”
冯二惶恐不已,一顿点头,几近如小鸡啄米。
魏珩俯下身,命令简洁,“遣散门外的人。”
“若多说一个字,你知道后果。”少年眸色幽寒如潭,威慑力不言而喻。
冯二惜命,已是心凉认栽,只能慌张地再一顿点头。
魏珩微皱眉尖,一击他的下颔,那被揉成团的信封顿时被打得吐了出来。
魏珩朝门外冷冷使了个神色,冯二咽了口唾沫,当即轻咳了一声,强撑着摆架势道:“外面的,都给爷喝酒寻乐子去,一个个的待在门口,爷都放不开了!”
一听这话,门外阴着脸的侍从们顿时不屑地唾弃了他一声,求之不得地走开了。
待在墙角后听风声的揽月似是等候多时了,当即装作碰巧的样子从暗处走出来,朝各位侍从招呼道:“哟,各位爷都放工了?瞧你们辛苦的,”她持扇掩面,笑语盈盈,“来来来,快到里头喝些小酒,奴家找些姑娘们来服侍各位爷。”
满心怨气的侍从们听到这温香软玉的诱惑,自是没有不走的道理。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魏珩这才又将目光移到了一身膘的冯二头上,冷笑了一声,“听说冯爷替段阁老走私军火,发了不少横财呢。”
“你……”冯二吓得瞪圆了眼睛,不自觉地向旁边缓缓挪动了身子,“你、你是什么人?”
魏珩一脚抬起踩上了他那向旁边摸去的手,“让你答,没让你问。”
冯二自知是惹不起了,只得把疼痛引起的惊呼慢慢吞回了肚里,然后扯皮似的挤出了一个笑,讪讪道,“哎,您问您问。”
魏珩:“这批货何时起船?”
冯二犹豫了一瞬,在对上魏珩的眼神后,还是老实交代,“……两、两天后。”
魏珩微皱眉头,感觉时间似乎有些紧迫,“那铁作坊里里外外的防守分布如何?”
“这……”冯二一时无奈住了,顿了顿后,又有些谄媚地笑道,“大侠,这、这说了是要掉脑袋的事,我不能拿我的脑袋开玩笑啊?”
魏珩目光冰冷,使了些力,匕首顿时在冯二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渗血的深口子,“那你也可以选择现在就掉脑袋。”
冯二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才认清了自己是砧上鱼肉的处境,嘴巴张了又张,可是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慌张无措地憋了回去。
魏珩耐心不多,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用刀尖挑起了他的下颔,“若是冯爷不想在这交代,那我们也可以换个地方说。”
冯二有些心虚地笑了笑,“哪、哪儿啊?”
魏珩微弯唇角,“京城。”
冯二愣了愣,也不知他是何用意,便附和地笑了笑,“哦,那、那是个繁华的好地方。”
魏珩面色骤然变得阴狠,“诏狱。”
“……啊?”冯二一下子面如死灰,再也笑不出来了。
魏珩来到邻间的厢房时,这边喝酒作乐的侍从们已经被蒙汗药放倒了一大片。
而高简正悠闲地咬着苹果,别有意趣坐在床边看着街上的风景。
魏珩将一个锦包丢到了他的手上,兀自在窗边的木椅上坐了下来,“这是一包解药,你与李庭回合后,就让他拿着这药去救赵家的孩子,耽误不得。”
“哎,好嘞。”高简从窗上跃下,带笑的视线还时不时往外瞟。
“瞧什么这么开心呢?”魏珩不解地扫了他一眼。
“哦,就是你那小娘子。”高简笑得合不拢嘴,指着外面道,“你刚刚不是让她走了么,她没一会又折回来了,就躲在对面的茶楼里呢,没事就把头探出来瞧瞧这边,我数了一下,她都把头探出来七……”
转过头,见魏珩的眼底已覆上了一层寒冰,正不悦地盯着他,高简说话顿时发虚了,“七、七回了。”
他断断续续地把没说完的话补充了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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