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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不。”他道。
  声音清冷,眼眸如夜。
  她轻轻一笑,“那么,让他们进来吧。”
  “为什么?”
  “每个人都是惜命的。”她道,“在城下,万众聚集,互相鼓动,容易令人热血沸腾,不顾一切。但若单枪匹马,未必能有那样当面抗争的勇气。”
  宫胤赞赏地看她一眼。
  平日里放纵恣肆,大呼小叫,果然从来都只是她的保护色。
  当此情境,她终于展现真风采,不为愤怒冲毁,不为劣势逼慌,冷静自持,一眼看透局势和人心。
  她才是所有人中,真正最具大智慧大心境大天地的那一个。
  假以时日,她会是最强大的女王。
  假以时日……
  心间一团冰冷,似塞入这夜提早的雪。
  “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不行。”他道,“让这些领头者进来,并不能对他们做什么。到头来你反而更可能被他们逼迫。”
  “那就做给他们看。”她唇角一勾,“不是想杀了我吗?你就杀我给他们看啊。”
  他手指微微一颤,霍然转头。
  ……
  “国师!”城下人见两人久久没有动静,越发焦躁。
  “国师!”绯罗高喊,“你在留恋什么!你可知道,你今日若不弃她,你必将被六国所弃!”
  “被八部所弃!”浮水部军民声音轰然。
  “被帝歌门阀所弃!”轩辕镜声音若铁。
  “被天下文臣士子所弃!”赵士值嘶声。
  “被大荒朝臣所弃!”礼相颤巍巍老泪纵横。
  “被亢龙军所弃!”成孤漠拔剑向天。
  他马前,一排六个士兵忽然上前一步。
  “今日大都督不得已,逼宫国师,都督有罪,我等愿意以命相代!”六人齐声大喊,“只求国师免大都督之罪,免亢龙之罪,听今日皇城广场浩浩众声,诛祸乱朝纲之妖孽女王,还大荒朝廷朗朗青天!”
  声落,刀起,刀光与雪光同降,直入胸膛!
  “住手!”高墙上宫胤怒喝,衣袖一拂,六点银光飞闪而下。
  终究离得太远,血光抢在银光抵达之前飞溅,将一色洁白地面泼洒鲜红。
  六具尸体怆然落地的闷声,似撞击在所有人心上。
  以死逼谏,喋血宫城!
  城上城下一片死寂。
  “妖女!”轩辕镜怒喝,“我大荒军士未能战死疆场,却因为你血溅皇城,你还有脸站在那里求人庇护?你但有一分尊严良知,此刻就该自己跳下宫城!”
  景横波目光从地下六具尸体上慢慢移开,盯住了轩辕镜。
  轩辕镜被她目光看得一窒,竟下意识转开,想想不对,赶紧有转回来对她怒目而视。
  城下渐渐安静,看着城上女王。
  印象中鲜活放纵的女王,此刻有种不同寻常的冷静,并没有如众人想象般大怒哭闹,相反,巍巍然浩浩然,气质风神,竟然和她身边已经掌握大权多年的宫胤,极其类似。
  那两人并肩而立,便如一对人间掌控者,俯瞰风云。
  这种表现,令在场的人,更下铲除她的决心。
  她虽在朝廷之中众叛亲离,在百姓之中,却拥有极佳声名和无上拥戴,民间已经有了关于她的歌谣,句句赞美钦慕,这些歌谣被远远传递到六国八部,口口相传。
  有智,有勇,有民心,假以时日,她若长成,假以时日,她若再拥有无上实力,这天下,再无人可将她驾驭,这里所有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一片寂静中,景横波终于开口,宫胤手按在她后心,以真力助她声音远远传出。
  “朕为什么要跳下来?”她一句话便似火上浇油。
  不待城下鼓噪愤怒,她又冷然道:“无论如何,我是经历了迎驾大典的大荒未来女王。自有属于我的尊贵。我可以死,但不能屈辱地死在万人之前。想要我死——”她厉声道,“进城来!”
  “你使诈!”成太尉之子立即大叫,“你把我们诳进来,然后就可以杀了我们!”
  “是吗?”景横波忽然一笑。
  这一笑在飞雪中忽然闪现,艳若桃李又冷若冰晶,美到萧瑟。
  众人心神震动,随即忽然发现,城头上女王不见了!
  下一瞬景横波忽然出现在成太尉之子面前,手中匕首雪亮,冷冷抵住他胸膛。
  惊呼声起。
  那男子一眨眼,眼前忽然就多了女王,匕首寒意直透胸臆,下一瞬就能抵达他心脏。
  他想退,不敢退,激灵灵打个寒战,心知无幸,绝望地闭上眼睛。
  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来,然后他听见风声和惊呼声。
  他再次睁开眼,面前空荡荡,只有裹着雪的风。
  抬起头,女王还是站在城头上,原来位置,似乎从未移动过。
  似乎刚才一霎惊魂,不过是个梦,噩梦。
  但他从四周绯罗轩辕镜等人神情中看出,那不是梦,是真的。
  他骇然抬头,看城上,风雪中衣袖飘拂的女王。
  “看见没,”景横波唇边一抹笑如艳鬼,“我不用诳你们,一样可以杀了你们。”
  城下众人哑口无言。
  这是事实。
  刚才那一霎,所有人反应不及,只要女王匕首轻轻往前一送,成太尉之子十条命也报销了。
  众人更多的是心惊——如果刚才女王的目标是自己呢?自己躲得过去吗?
  答案是否定的。
  “只敢躲在人后煽风点火算什么本事?”景横波唇角笑意讥诮,“既然这么想我死,那就进来吧。按照惯例,女王就算赐死,也只能是毒酒自尽,或者自缢。想看我死,就进来看。”
  “谁知道你肯不肯死!”
  “她肯。”
  回答的是宫胤,他一抬手,手指冰冷地搁在了景横波颈侧。
  景横波愕然抬头看他。
  他却没有看景横波,一摆头,上来一个护卫,将景横波捆了起来。
  “众意如此,本座不会置之不理。”宫胤淡淡对着城下,“你们要赐死女王。本座同意。”
  城下无声,有点不敢置信地看宫胤让步。
  “但本座也赞同女王的话。皇家自有其尊严,让她众目睽睽之下自皇城自堕,有失皇族尊贵。”宫胤冷然道,“既然口口声声要遵从法度,那就按法度来。给她全尸,并以女王之礼,厚葬。”
  “可以让她皇城自刎……”绯罗忍不住发声。
  “你上来验尸?”宫胤眼眸一瞥,绯罗脸色铁青。
  让她一个人上皇城验尸?她能活着回去吗?
  “那么,你?”宫胤看向轩辕镜。
  轩辕镜装作没听见。
  “你?”宫胤问赵士值。
  赵士值在泥泞里爬了爬,示意自己瘫痪了,无法上城。
  “这也不敢,那也不行,你们当你们是谁,当真以为宫城一呼,我宫胤就得事事顺从?”宫胤语气越发深冷,“莫得寸进尺!莫忘记皇城之侧,玉照龙骑备战!”
  广场上众人无声,默默低头。
  “要么滚回去,要么一起进来。口口声声为大荒为朝廷,事到临头连结伴进宫都不敢,是公心还是私欲,你们自己清楚!”
  “进宫便进宫!”成孤漠大声道,“亲眼见妖女授首,我毕生所愿!”
  “进宫便进宫!”轩辕镜和众人商量,“我等都有头有脸,在场还这么多人看着,宫胤断然不能把门一关杀了我们,否则他也无法对天下人交代!”
  众人纷纷点头。
  轩辕镜生怕场上众人撤出,自己等人就没了后援,转身对场中众人道:“劳烦诸位在此守候。成败在此一举,请诸位务必不要离开。我等一定不负众望,带出妖女自尽消息!”
  “大夫等尽管放心前去!”众人轰然应答。
  “我们一有危险,就会放出消息烟花,届时亢龙军必反!我们相信国师,也请国师自重!”成孤漠声音响亮。
  “本座答应的事,从无反悔!”
  城头上宫胤手一挥,玉照龙骑悄然自黑暗中隐没,赶往城外亢龙大营处理事态。
  场上众人沉默立于风雪之中,看深红宫门轰然开启。
  轩辕镜、绯罗、浮水部代表、赵士值、成孤漠、礼相及礼司三品以上诸员,及在场文武众臣,鱼贯而入,身后宫门缓缓合起,将这一夜鲜血和风雪,关入。
  这一夜的风雪和鲜血,还在飞。
  ……
  景横波被两个陌生护卫带下城头,刀剑一左一右,架在她脖子上。
  宫胤先她一步下城,一人在宫道之前伫立,面对着进宫的泱泱诸臣。
  风雪渐烈,众人都裹着厚厚的长袍,只有他衣衫单薄,姿态笔直,雪白的衣袂在风中飘荡,如一抹白色的魅影,看得众人心中微微发寒。
  众人忽然都想起,宫胤内功属于冰雪一系,在寒冷天气威力更甚。
  夜色尽头,他冰晶雪彻如琉璃人,连唇都无血色。
  众人和他相隔数丈便站定,长长宫道,渐渐覆雪。
  景横波走到中间,仰头,冷笑一声。
  “宫胤,”她不看宫胤,只看天,“你够狠。”
  宫胤默然,雪花飞过他脸侧,分不出肌肤和雪哪个更白。良久他道:“情势所逼,陛下见谅。”
  “别叫我陛下,”景横波冷冷截断他的话,“就在一刻前,你还叫我横波。”
  风呼啸掠起宫胤鬓发,乌发掩了同样乌黑的眼眸,看不清眼底神情,“无论是陛下还是横波,都过去了。”
  “是呀,”景横波又冷笑一声,还是仰头望天,声音萧索,“上位者的爱恨,从来都是短暂的。江山,总比女人重要。”
  宫胤不再答话,垂下眼,微微后退一步。
  众臣听着两人简短的对话,宫胤依旧如此简短凌厉。景横波却不同于平日飞扬潇洒,字字简单,字字满是煞气和恨意。
  是一对在江山大业前,无奈走向两极的男女。
  “就在这里吧。”轩辕镜迫不及待地道。
  他很期待女王的终结由他一手推动,这样在之后的政治博弈中,老牌世家豪门会获得更多的好感和支持。
  绯罗却紧紧盯着宫胤——她不相信宫胤就这么同意了处死女王。
  虽然这种情势,他确实是不答应也得答应,否则便失整个朝廷的人心。尤其会失去亢龙。但只要对面是宫胤,她就不安心。
  “微臣愿献长生药。”她上前一步,奉上一颗药丸。
  药丸深黑,流转着诡异的光。
  所谓长生药,就是毒药,死,也是另一种形式的长生。这是对赐死上位者的掩饰性说法。
  众臣上前一步,齐齐躬身。
  “请用此长生药。”
  宫胤抬起手,顿了顿,默然令身边送药上来的医官退下。
  “诺。”他道。
  众人喜动颜色。
  怕的是有诈,怕的是偷梁换柱,以无毒的药诈死。既然肯用他们献上的药,那就什么顾忌都没有了。
  看来宫胤对今日早有准备,也已经下了决心了。
  他总不能一人和全朝廷、亢龙军、整个贵族阶层,整个六国八部作对。就算强力镇压,难道从此做孤家寡人?
  乌黑的药丸捧到景横波面前,她眉峰一聚,露三分煞气。
  “我要求女王应有的待遇。”
  “给你全尸,就是女王待遇。”绯罗目光凌厉。
  “我不想死在这冰冷宫道上。我喜欢舒舒服服,死也要舒舒服服地死。”景横波摇头。
  “死到临头,还诸多讲究。”绯罗冷笑。
  礼相却道:“女王要求有理,她当有尊严死法。”
  “你要在哪里?”轩辕镜耐着性子问。
  众人心中都不愿去她现在的寝宫,离宫胤的静庭太近,静庭在众人心目中,是玉照宫第一危险之地,护卫无数,机关重重,女王寝殿太靠近那里,一旦去了那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我要在那里结束,”景横波转头,看着南边方向,“我要在自己真正的寝宫里离开。”
  众人翘首,看见风雪里远方一抹深红琉璃檐角挂霜。那是原女王寝宫。
  众人松一口气,成孤漠冷笑道:“也好。你到死都没能真正坐上皇位。如今给你在女王寝殿里自尽,也算全了你一生美梦。”
  “是呀。”景横波又恢复了她懒洋洋的姿态,“在自己宫殿翘辫子,有大都督送葬。挺好。就是不知道大都督死了之后,谁给你送葬呢?”
  “贱婢!”被刺到痛处的成孤漠脸色铁青,“你还有脸提这一桩!若非你残杀我儿,今日你何至于身死失位?”
  “我被逼身死失位,不是因为杀了你那恶霸儿子,不是因为挖了他们祖坟,不是因为得罪你们中任何一个,”景横波摇摇头,“只是因为我把百姓看得比你们重罢了。”她翘起唇角,不尽讽刺,“今日玉照宫城下,如果站的是百姓,死的会是你们。”
  “也许,”绯罗笑盈盈地道,“可惜,普通百姓没有特许,是无法在夜间进入宫城周围三里之内的。你所依仗的百姓,在关键时期,无法帮得了你呢。所以,教你一个乖,下辈子投胎时,千万选对人巴结哟。”
  “教你一个乖,”景横波斜斜瞄她一眼,“没有雪白的牙齿,就不要大笑;没有挺拔的胸,就不要掐腰;没有平直的肩,就不要偏头。你知道我每次看你娇笑挺胸偏头装娇俏,就恨不得早死早投胎吗?”
  “景横波!”绯罗一个笑容展开一半,不知是收还是不收,手将要落在腰上,不知是放还是不放,头偏到一半定住,眼底煞气一露,“说吧!赶紧多说些!九幽地狱可没有你卖弄嘴皮子的地方!”
  景横波哈哈一笑,转身就走。
  一大队护卫跟在她身后,众臣也都跟着,一步不离。生怕她忽然又跑了。
  宫胤始终没有动,立在人群最后,看杂乱的步伐踏碎一地霜雪,看火把在风雪中穿行,一路逶迤向女王寝宫去了。
  雪花零落如梅,落于他唇边。
  不化。
  ……
  几条人影,匆匆自隐秘宫道前行。
  “快点,快点。”裹着风帽的紫蕊不断催促后面抱着霏霏和二狗子的翠姐拥雪,“这里可以先一步到达女王寝宫。”
  三个女子从隐蔽小道拐出来,进入宫门前,远远看见前方大部队已经出现在宫道那头。
  三人闪进门。
  “我是女王贴身女官,等会必须得在她身边,后面的事,拜托你们了。”
  “翠姐,你随我来。”拥雪去拉翠姐。
  “等等,你们先前有谁看见静筠了?”翠姐忽然问。
  另外两人都一怔,随即紫蕊不确定地道:“她应该是在屋内睡觉的吧?不是说病得很重吗?”
  “她每天都在屋内睡觉,可你真的确定刚才我们出来的时候,她是在屋内睡觉吗?”
  三人脸上表情都不好看,刚才接到消息晴天霹雳,未及多想就赶紧赶过来,谁也没有心思再去管一个长期不冒头的病人到底在不在屋内。
  此时再想回头查看也来不及了,毕竟这里的事更重要。
  “女王寝宫只有一个正门,她不可能偷偷摸摸来的。放心。”紫蕊安慰她俩,“我们小心些便是。”
  “嗯。”
  “我在前殿等候,拥雪你和翠姐去女王寝殿。”
  三个女人匆匆分工,拥雪拉着翠姐直奔寝殿。
  “这里有个机关。”她开门见山地道,“我不知道今天女王需不需要用这个机关,但我们应该在这里守着。另外我要告诉你,这个机关,静筠好像……”
  外头忽然有豁啦一声响,似乎一块瓦片掷在了墙上,拥雪一惊闭嘴。
  “我去看看。”翠姐起身。
  “我去吧,我身形小,不显眼,他们快要到了,别给他们看见我们。”拥雪拉住了她,匆匆出去了。
  翠姐一个人,带着二狗子,留在金碧辉煌的女王寝殿里。
  ……
  女王寝殿大门,被缓缓打开。
  景横波在踏上台阶前,转身回望。隔着黑压压的人头,看不见宫胤的身影。
  “别看了。”赵士值嘴角一抹玩味的笑,“让国师送别他心爱的女子,着实残忍,我想,他不会来了。”
  “除了看守女王的护卫外,其余护卫请不要随入。”绯罗要求护卫们退下,生怕一关宫门,自己这些人就被宫胤手下屠戮了。
  护卫们似乎得了宫胤的嘱咐,果真留在宫门外,将宫门大开着。
  景横波回身,走入宫门内,第一眼就看见紫蕊立在宫门之侧,对她施礼。
  “一等女官夏紫蕊,见过女王陛下。”
  夏紫蕊好像没看见众臣讽刺的笑容,从容恭敬如昔,弯下的裙裾一动不动,最完美的宫廷仪态。
  景横波凝视着她,一瞬间百感交集。
  危难之时见真情。
  她所有的给予,从来只有在微末人群之中才有回报。
  “如此忠诚的女官,何不忠诚地陪女王一起长生?”有人阴阳怪气地道。
  “紫蕊正有此意。”夏紫蕊敛敛衣裙,平声静气地答。
  一霎的静默。
  漫不经心的众人转过脸来,认真打量一眼这个足列一等,完全可以飞黄腾达的女官,再看一眼唇角微笑,满目生光的景横波。
  众臣眼中有难明之色,想不通景横波一个准女王,短短数月,怎么能令这些骄傲的女官,如此收心?
  这女子有一种难言的魅力,令人依附信任,愿倾心以报。若令她成长,也许将来就是登高一呼,天下景从的女子枭雄。
  幸亏她一腔热心投错地方,尽对这些无用贱民用心。
  众人冷笑一声,都觉得讽刺又庆幸。
  然而看那两个女子雪中相视,面容平静美丽,眼神似有澹澹之光,忽然又觉得自己卑陋,忍不住心中生出怒气,大步向前,脚步杂沓,将紫蕊挤在一边,推着景横波往正殿去了。
  景横波被推走之前,只来得及给紫蕊打了个手势。
  ……
  翠姐等了一会,隐约听见外头拥雪似乎“哎哟”一声,心中一惊,站起身来向外看。
  她走到窗边,隔着茫茫风雪,什么也看不见。
  忽然她听见身后二狗子怪叫一声,道:“小筠儿。”
  翠姐一怔,随即想起什么,立即转身。
  但是已经迟了。
  腰后顶着冷硬之物,寒气直入骨髓,她知道那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熟悉的声音在她肩后,轻轻笑道,“翠姐儿,我等你们多时了。”
  ……
  景横波跨入女王寝宫的正殿。
  在她进去之前,已经有成孤漠带领手下,将大殿之内迅速检查一遍,确保没有问题,才允许她进入。
  她缓缓行走在深红富贵万字花的长毛地毯上,越丹陛,过玉阶,上头是堆金嵌玉满绣褥的女王宝座。
  经过门槛时,她微微提起裙裾。
  无人看见门槛背后,一抹紫影,悄然闪进她裙裾之下。
  明黄裙裾长长拖曳,一路逶迤上玉阶,她在宝座上坐下,整了整裙裾,捆住的手托在下巴上,懒洋洋看着殿门。
  众臣纷纷随入,各自习惯性站班,如果不是气氛严肃森冷包围住她,这态势倒有几分像女王临朝。
  站定之后,众人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毒药由谁奉上去?
  用宫胤护卫,不放心。用女王女官,不放心。自己上?众人面面相觑,忽然都想起女王的诸多神异,想起刚才宫城之前,她鬼魅般忽然出现在成太尉之子面前,再鬼魅般消失。
  以女王鬼神莫测的手段,也许无法抗争这许多人,但弄死一两个上前逼她的人,还是很有可能的。
  她到现在都不急不忙不悲愤,表现诡异,令众人心中戒心更重,都觉得杀死女王固然要紧,但这事在场这么多人,大可以由别人去做,不必自己逞这个英雄。
  看女王的样子,是不大可能自己去死的。
  果然景横波在上座,勾了勾手指,懒洋洋地道:“自缢太难看,我不要这样死给你们看。谁有种,把毒药献上来给朕?”
  众人望着她,心中微凛,都觉得这女子,不管心中如何打算,此刻依旧如此从容睥睨,才是真正的霸气。
  “呵呵,成都督英雄盖世,又急于报杀子大仇,此事非成都督不可!”赵士值立即推荐成孤漠。
  成孤漠武人习气,受不得激,当真上前一步。
  只一步。
  陛前铜鹤忽然倒下,直砸向他的面门!
  成孤漠大惊后退,铜鹤哐当一声落地,骨碌碌滚出好远。
  成孤漠不敢再动,骇然抬头看景横波。
  座上景横波已经敛了笑意,手撑下巴,微微倾身,一双眼眸冷冷凝注着他,不见明日明媚,只见冷酷与杀气。
  一霎如神。
  “在下还需要留此有用之身,延续我成家香火。”成孤漠立即退后一步,直白拒绝,“不如赵大人去吧。”
  “我这不是不良于行么,再不然,请成兄弟偏劳一下?”赵士值看看那铜鹤,又点名殿中资历最差的那一个。
  “我……我……”成太尉之子早已给先前女王那鬼魅一现吓破了胆,此刻哪怕她在笑,他都觉得鬼气森森,嗫嚅着向后退。
  至于轩辕镜等人,早已站到一边事不关己地寒暄了。
  景横波在上面,冷笑看着这群高官的嘴脸,推吧,让吧,早就看透了你们,要的就是你们这样!
  她的裙裾下。
  霏霏正忙忙碌碌,将自己的尿液撒在一个小小的香炉盖子上,然后捧起盖子,盖在香炉上。
  香炉里的烟气,经过湿润的盖子,再迤逦而出的时候,便由原先的纯白色,转变成淡淡的青色。
  一线青烟,从景横波裙裾下,悠悠缓缓散出。
  景横波注视着关得紧紧的殿门,眼中冷笑一闪而过。
  等下这烟气,应该就会令众人恍惚,她会带众人进入自己的寝殿。
  女王寝殿是私密地,众臣清醒时不会随便进入,但迷糊状态下就可以了。
  她想让他们领略下自己寝殿之下,那一片特别天地的美妙。
  等他们领略过了,也许想杀她的主意就改了,她准备学一学宫胤,也让他们签下不得不遵行的协议。
  现在,就等烟气发挥作用了。
  她目光在殿内掠过,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好像少了一个人。
  ……
  半刻钟前,拥雪出门去查看外头动静。
  声音好像发生在墙外,她踩着积雪的石头,想要爬上去看清楚。
  头顶墙头忽然有碎雪簌簌而下,碎雪里,一抹亮光刺破她视野!
  拥雪仰头就让,脚下忽然一滑,跌下石头,重重栽倒在雪地中。
  后腰咯着石块,她痛得泪眼朦胧,隐约中看见一抹身影如轻絮雪影,飘然自墙上掠下。
  这姿态……她心中一惊。
  那人飘近她身边,蹲下身,似乎想要看她伤情,又似乎已经拔出了剑,手中亮光闪闪。
  拥雪未及看清楚,伸手就去抓那人脖下,那人似一惊,向后一闪,手中银光一亮便要劈下,忽然一停,似听见什么声音,身子一掠,如风将雪吹过高墙,消失不见。
  拥雪躺在雪地上,慢慢睁大了眼睛。
  ……
  冷硬的刀顶在背后,翠姐一动不动。
  “静筠。”她道,声音一开始发颤,说了几个字便稳定下来,“你果然在装病。”
  “谁说的,我什么时候装过病?”静筠在她身后咳嗽了两声,连咳嗽都是轻飘得意的,“但是为了手刃害我的人,我就算病体支离,也得爬起来是不是?”
  “谁害你了?”翠姐皱起眉,“你不会是说大波吧?”
  静筠冷笑一声,声音寒气似入骨髓,“为什么不会?你忘记上次就为一碗姜汤,她怎么对我了?”
  “那也是你先心术不正,自取自辱。”翠姐声音里满是轻蔑,“你的命都是大波救的,你却对国师动了春心,是你先要去抢她的男人,她那么对你,要我说,还是客气的!”
  “什么她的男人!”静筠声音忽然激愤,“她的她的,什么都是她的!我告诉你,什么都不是她的!不是!”
  翠姐冷笑一声,连反驳都懒得。
  两人不再说话,看庭前雪落沙沙,穿越深红窗棂,一两片雪花扑入脸颊,彻骨的冷。
  “你是要杀了我吧?”半晌翠姐吸一口气,闭上眼,“那你就杀吧。我只恨当初没有力劝大波立即送走你。”
  “她送不走我的,这本来就是我的地方。”静筠冷悄悄地在她耳边道,“我本来都不记得,最近,我都想起来了……不然你说为什么,我就能从这里面出来呢……”
  “你什么意思?”
  “你不配知道什么意思,你确实是要死的,我已经厌倦透了你在大波面前的模样,总是一副忠心耿耿姿态,总是一副对我防备模样。我和你认识这么久,也没见你对我这么上心,你不就一个爱钱的婊子,因为大波地位高才这么死心塌地投靠?非要装得为朋友两肋插刀模样,你觉得你恶不恶心?”
  “恶心的人看什么都觉得恶心。我爱钱,我贪了大波很多钱,但我也回报她了。总比有些人,得人家照顾很久,还心心念念想着害人来得正当,就怕恶事做多了,举头三尺有神明,死起来想必也不会比我迟哪去。”
  “我本来就不会活很久……”静筠笑起来,急促的咳嗽引来呼吸的波动,拂乱翠姐的发,“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现在我想明白了,死之前,我要把试图取代我的人,都统统先赶下地狱去!”
  “就你这破筛子一样的身体,小心拖人不下,自己先落了地狱。”
  “呵呵……”静筠似乎并不生气,笑意轻飘,“你一向牙尖嘴利,我不和你斗嘴。和死人斗嘴,浪费。”
  翠姐咬咬牙,闭上眼。等着那冰冷一刀插下。
  她不求饶,也不想求饶,对静筠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独自怨恨许久的人,求饶不过是死前给自己多一层屈辱。
  刀稍稍往里入了点,刺破衣裳,停住。
  她睁开眼。
  “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么多么?”静筠的声音再次悄悄在她耳侧响起,“因为我有个很得意的计划,马上就要实行。这么智慧的东西,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简直就是锦衣夜行。我想让你也听一听,我想你听完之后再死,一定会特别焦虑和遗憾。”
  翠姐不做声。眼睛盯着前殿,前殿静悄悄,雪簌簌而落,拥雪还没有回来。
  “等下会有人来,拖我去献毒丸。”静筠笑眯眯地道,“我会咳喘着,哭泣着,一步一行,爬到她的膝下,我会抱住她的膝盖,哭着表示不要她吃药,表示我愿意代她死。我还会忏悔我以前的不是之处,和她做临死前的道歉和告别,我会表示我愿意拿我的命来换她的命,只求她活得好好的……你说,她会怎么做?”
  翠姐只觉得浑身的血,都似在这一刻冷了。
  “你……好毒。”她的声音从齿缝发出,在每个齿尖,狠狠地砺。
  真要这样,大波会怎么想?大波本来就因为上次的事,对静筠心有歉意,如今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静筠当面代她去死?
  一旦大波试图救静筠,会有什么变数?
  就算大波真的狠下心,让她去死,静筠一定不会死,到时候又会出什么事?大波如果误以为静筠因她而死,这心障,也注定跟随一生。以后还让她怎么做回景横波?
  进或退,都是伤局死局。
  “我给她备着好东西呢,”静筠一只手托到她面前,“你看,这里有药哦,有人提前给我送来的解药。万一景横波真那么狠心,真能眼睁睁看着我在她面前服毒,那也没关系,我会先服下解药,这药是宫廷珍藏御品,可以解这世上绝大多数的毒……呵呵,你说,她再不放心我,再怀疑我,看见我决然为她服毒,以死明志,是不是会感动信任我?呵呵到那时……”
  她带着残忍的笑意,偏头看翠姐的侧面,她喜欢这样的感觉,从高的角度俯瞰,似一只兽,因胜券在握而从容笃定,戏耍爪下注定要死的猎物。
  这会令她忘记现状,真切地想起当初。
  做久了弱者,在黑暗中苟延残喘穿行,忘却当日阳光之下的灿烂,忘却当初身为上位者的荣光。
  过往的记忆其实早已模糊,只知道下意识追寻那些曾经属于自己的东西,直到某一日被唤醒,才惊觉原来自己已经失落那许多。往事模糊如此刻窗纱,蒙一层凉而薄的雪,触手森冷。
  “我想……”翠姐的声音忽然也很模糊,“我会知道的……”
  她忽然猛地向后一撞!
  “哧。”一声匕首插入她后腰!
  静筠不想她竟然自己往刀口上撞,大惊之下手一软,身子向后一仰,翠姐趁势压下来,砰一声重重将她压倒在地,反手就是一个肘拳,击在静筠肋下发出一声闷响,静筠连吭都没吭一声,眼睛一翻便闭过气去。
  翠姐倒在她身上,急促地喘息,身后鲜血慢慢洇染,染红静筠胸前衣裳。
  好一会儿她才稍稍平息,艰难地慢慢爬起身,先将落在地上的那颗解药收起,再咬牙伸手到后腰,想要拔刀,却忽然顿住。
  门外忽然有脚步声。
  步声微急,敲响这落雪寂静的后殿。
  翠姐停住手,跪在窗下,警惕地向外看了看。正看见绯罗披着大氅,匆匆而来。
  “等下会有人来,拖我去献毒丸……”
  静筠的话忽然回旋在她脑海。翠姐咬牙站起身,一把拉下旁边衣架上一件厚绒披风,裹住了全身。
  披风带着宽大的风帽,将她的脸遮住大半。
  她站起身的时候晃了晃,脸色苍白如纸,乌发在这冬夜被汗湿,显得一双眸子大而无神,乍一看竟然真有几分像静筠。
  绯罗已经走进廊下。
  翠姐来不及再处理静筠,怕自己力气不够杀人时静筠挣扎,被绯罗听见,只得拉过地毯盖住静筠的身体。自己匆匆迎出屋外。
  她垂着头,用手挡住脸,一步一咳,一步一摇地走向绯罗。
  此刻这虚弱姿态,宛然便是静筠。绯罗以前自然看见过静筠,但都是远远一瞥,襄国女相眼高于顶,自然不屑于多理睬静筠这种身份的人。
  此刻她也只是淡淡一瞥,便道:“要你做的事,你都知道了?”
  翠姐点头,咳嗽。
  绯罗昂起下巴,递给她一个托盘,托盘上一颗黑色丹药。
  “你可要做好戏。”她道,“只要你做得好,你想要的都会得到。”
  翠姐又点头,弱不胜衣地喘息。
  绯罗有点嫌恶地转开眼,她并不清楚眼前这个女子的情况。整个计划自有人制定,静筠自有他人接触安排该做的事,她负责的只是将静筠押送去给景横波送毒。
  让这女子送药,是连环计,既可避免己方的人中景横波的计,又可以利用静筠给景横波设陷阱。
  对于这个看似没武功但常出奇制胜的女王,所有人都不曾小看。
  至于联络人和静筠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她不知道,也不关心,她只要做好眼前这一步就好了。
  一泓剑光如冷月,轻轻搁上了翠姐的颈项。
  绯罗在翠姐身侧,冷冷道:“走吧。记住你要做好的事。”
  ------题外话------
  本书最重要的一个高潮,以及转折点来了。
  我想强调的是,这本书的标签是女强,甚至总体可算是宠文,有点特别的那种。
  另外,奋起需要爆发的力量,波折是必不可少的过程。而未来永有曙光。
  我一直想写一本爱情更为浓郁跌宕的书,期待读者的理解成全。
  每个人都在坚持,投入并理解一本书同样需要勇气。
  只希望:坚持到底,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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