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勇敢

航班降落于伦敦，已入夜。

        萧柏允走近些，抬起手，替费辰理了理衣襟：“后天派人接你，搬来我家。”

        夜色浓重，机场光线影影绰绰，费辰点点头，垂眸一瞥那人苍白漂亮的手。

        “那么，后天见。”

        费辰深呼吸时，胸腔肺腑里掺入了萧柏允身周的冷调气息。转身，往家里派来的车走去。

        轿车调转方向，逐渐加速。

        费辰透过后车窗，回头眺望。

        隔着灯影，隔着渐远夜色，那人依然安静站在原地，也仍望着费辰。

        令人感到一种错觉，仿佛他已经等待了很漫长的时间。

        直至很久，那人才转身往等候着的萧家车辆走去。他们各自朝着相反方向，驰入远方的夜幕。

        伦敦夜晚，家附近的街区并不喧哗。

        费辰下车，抬头看看自己的“家”。他11岁从纽约来伦敦，独自生活七年，身边没家人，爸爸一直远在大洋彼岸长居。

        眼前这幢房子也许不能称之为“家”，只是一个住所。

        门前廊灯亮起，一台身高近一米九的仿生机器人从门里出来，它用机械摄像头眼睛识别出费辰，露出一个标准的灿烂笑容：

        “欢迎回家。为什么不进来呢？”

        费辰站在台阶下，仰起头：“因为我在看星星。”

        月光映照他扬起的脸，干净无邪，混着一丝散漫的随性。

        机器人略经思考，迈着稳重步子走下来，也学着他的动作仰起头：“人类独自看星空时，容易寂寞，需要我陪你一起吗？”

        费辰笑着扑到这个金属大家伙身上拥抱它：“ss-2，你越来越多愁善感了！该给你做一次图灵测试。”

        “过奖了，我尚未达到人工智能水准。”

        仿生人坚实的机械手臂稳稳托住他，像抱小孩儿一样，带他踏上台阶进了家。

        这是一台名为ss-2的仿生机械人，银色金属身躯完美仿构出肌体流线。它一米九的修长身形，衬托得费辰纤细轻盈。

        ss-2声音柔和，能够模仿人类的语气，相当具有迷惑性，让人觉得它是有灵魂的。

        小时候，费辰独自在异国上学，形单影只，身边仅有律师代理监护人。爸爸费应泽将这台仿生人送来作伴。

        第一次见到ss-2那天，费应泽把儿子的手交到仿生人手心：“宝啊，以后我不在身边，它就是你家人了。”

        小费辰并不惊喜，“哇”地崩溃大哭，问费应泽：“你不当我爸爸了吗？以后它是我爸爸？”

        “……”费应泽手忙脚乱哄儿子：“我还是你亲爸爸！它只是管家。”

        之后五年多，小费辰长大，ss-2也历经数轮系统和硬件升级，成为一名忠于职守的仿生机器人管家。

        费辰换了身睡衣下楼，ss-2打开宠物箱，给猫头鹰和狨猴喂水和食物。猫头鹰舒展翅膀开始在房子里活动，小狨猴顺着楼梯扶手窜上来，它只有人类手掌大小，能揣进兜随身携带。

        假如在伦敦市评选“神奇的魔法之家”，费辰必定毫无悬念地位列第一名。

        机械体、猴子、猛禽和一只人类组成的家庭，魔幻又无比和谐。

        “重磅消息！”费辰抱着狨猴，站在楼梯上，隆重宣布，“我们后天搬家！”

        ss-2用惊喜的语气捧场：“哇哦。”

        费辰继续宣告：“搬到萧柏允家！”

        ss-2迅速捕捉关键词分析道：“据统计，过去五年，你共有5694次提到‘萧柏允’，平均每天312次，其中五分之二是悲伤语气、五分之二愤怒、五分之一快乐。快乐通常是说梦话。”

        费辰呲起尖牙警告它：“这就是你内存不足的原因？干吗偷听我说梦话！”

        费辰披上睡袍，倒在沙发里，伸了个懒腰，将小狨猴挂在肩头，左手抱着零食碗，右手翻开读了几幕的《魔宫》剧本继续看。

        自从决定读歌剧导演专业，就保持着看剧本的习惯，他的生活总是很简单。

        ss-2在身边陪他看总谱，经过暗中观察，ss-2提醒：“你今晚有些心不在焉。”

        费辰丢下剧本和零食碗，游荡到客厅正中，往厚厚的克尔曼地毯上一躺，摊开手脚，盯着天花板石膏雕线：“见到他像做梦一样，我还没醒过来。”

        ss-2：“‘他’是谁？”

        费辰懒洋洋说：“请不要明知故问。”

        话未落，一通电话打进来，ss-2递给费辰，屏幕上显示萧柏允名字。

        “到家了？”男人轻声问。

        “是，”费辰说，“你呢？”

        萧柏允：“临时有事，去一趟新加坡。”

        “……真的无缝衔接赶行程！好忙，”费辰躺在地毯上枕着手臂，“那现在，可以看看你吗？”

        萧柏允将语音转为视频通话。

        他似乎跟公司高管一起在另一架飞机上，身后有交谈声，他走了几步到机舱后段的单独休息室，四周变得安静，舱顶射灯打下暖调光线。

        镜头中，男人俊美面孔犹如雕刻，衬衣一尘不染，黑眸望过来，问道：“还不困？”

        顺势垂眸瞥了眼时间，伦敦时区临近午夜了。

        费辰摇摇头：“我还不想睡——”

        萧柏允略一眯眼，似乎看穿了他狡黠的笑意。

        费辰从地毯上坐起身，接着念道：“再靠近些。给我讲个故事。让我感受一下广阔的世界。”

        认出这是哪段剧本，萧柏允微笑着，听他继续。

        “我想跟你一起大笑——”费辰弯起的眼眸湛蓝，“一起痴心妄想，一起灰心沮丧，一起睥睨世人。”[1]

        萧柏允目光柔和，在镜头另一端朝他举起半杯威士忌致意。

        无线电讯号穿透整个伦敦的雨幕。

        不需要多余的解释，他能够明白费辰的意思。

        世俗流言如何毁谤你、赞美你都无关紧要，我始终选择你，我们可以一起睥睨世人，沮丧或大笑。

        “你一直是个很勇敢的小孩。”萧柏允说。

        世上漂亮的人不罕有，但不是人人都像费辰，天生浪漫，又如此勇敢。他是诗意本身。

        “晚安，萧柏允。”费辰朝镜头挥挥手，“很高兴再次见到了你。”

        “你也是，‘爱丽斯’。”萧柏允微笑道。

        屋外夜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穿透整个夜晚。

        小狨猴趴在费辰胸口睡着了。费辰靠在沙发边，拿过桌边的全家福合影，发了会儿呆，放下旧照片，对ss-2说：“我好困啊。”

        ss-2俯身，机械手臂将费辰打横抱起，稳稳当当地抱上二楼卧室。

        如果一台仿生人太贴心，就难免让小主人养成一些撒娇的习惯。

        费辰洗了澡吹干头发，趴在床上，ss-2过来为他和枕边的小狨猴盖好被子，熄灭落地灯，卧室里仅剩下ss-2机械身躯上轻闪烁的指示灯。

        ss-2说：“祝你今晚梦见萧柏允先生。”

        “什么？”费辰疑惑。

        ss-2：“我注意到，你与他联络时心情很愉快。因此，梦到他，将有助于提升睡眠质量。”

        “……谢谢。”费辰竟无法反驳，想了想，问，“ss-2，你呢，你有没有想梦见些什么？”

        这个问题对于机械体，或许复杂了些。

        ss-2在黑暗中思索良久，说：“作为仿生机械体，我没有做梦的能力。但如果可以，费辰，我希望梦里是你。”

        它高挑优雅的铂金色机械身躯，藏匿在黑暗中，犹如一名忠诚而隐秘的白袍武士。

        费辰半梦半醒道：“你是不是……又在模仿电影台词？”

        ss-2没有回答，它只是悄无声息退出卧室，轻柔地关上门。

        但这并不完全是个美好的夜晚。

        后半夜，雷声隆隆。

        费辰在睡梦中惊扰皱眉，开始无意识地频繁翻身。

        “砰——！”

        枪击声骤响。

        “醒醒，快跑！”

        “求求你，求你睁开眼睛！”

        剧烈爆炸产生的硝烟刺鼻，尖叫、咒骂、压抑哭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有血的腥气。

        他分不清噩梦或真实，有一个孩子的哽咽声音传入耳畔——

        “我们没有时间哭——战争开始了。”

        费辰在昏沉中，感到那个孩子的声音无比熟悉。

        那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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