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上）

陈曼泽自打走进办公室就憋着的一口气，在离开督军办公大楼，坐进军情司专车后，终于如释重负地吐了出来。

        民国三年，还没有自己的汽车生产厂商，上海大街上一水外国货，长相和后世的进口名车还不太一样，说好听是具有厚重的复古感，说直白就是有点傻大憨，至于拉起敞篷耍帅炫酷更是想都不用想。

        好在那个年头，能有辆车已经迈入“豪富”阶层，没有对比，自然没有伤害。陈曼泽一边驾轻就熟地开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瞥了眼文饮冰：“看你来的路上，脸上的表情活像要找人拼命，我还以为你非跟少帅打起来不可，结果少帅没说什么，你自己先怂了——文司长，原来你也就是窝里横啊。”

        此时，汽车正驶过上海市最繁华的一条路段——民国三年所谓的“繁华”，和后世当然不是一个概念，没有林立的大厦和错综复杂的城市立交，酒楼、银楼、典当行、杂货铺、歌舞院一一从车窗上流过，如一幅复古长卷，风情宛然地对车里的看客露出微笑。

        汽车和一个头戴绒花的小贩擦肩而过，车里的文饮冰单手托腮，一边看得出神，一边懒洋洋地说：“窝里横怎么了？我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和少帅掰腕子？我脑袋又没进水。”

        陈曼泽被她荼毒了两年，耳濡目染，已经习惯这妹子嘴里时不时蹦出几句她听不懂的话。闻言，她也没深究，只是好奇地多瞄了她两眼：“怎么，你也怕少帅？我还以为你天生胆大，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呢。”

        文饮冰扭过头，隔着后视镜冲她翻了个白眼：“你当初被十几条枪指着也没眨过眼皮，到了少帅跟前还不是老鼠见了猫似的，大气不敢出一口，有资格说我吗？”

        陈曼泽：“……”

        陈姑娘琢磨了一下，大约是觉得在这个话题上，她和文饮冰半斤八两，谁也占不到便宜，于是适时战略转移，主动换了个话题：“你是先吃饭，还是直接去76号？”

        文饮冰打了个呵欠，不答反问：“刚见完少帅，你还有心情吃饭？”

        陈曼泽沉默片刻：“……那还是回76号吧。”

        如果是一个多世纪后，经过商业人士慧眼识珠的大力炒作，上海极司菲尔路76号极有可能水涨船高，被打造成某处“追忆二十世纪旧上海”的特色景点。

        这是一座独门独栋的两进院落，大门东边是一座面对极司菲尔路的瞭望台，和后世的观景台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观景台没什么门槛，有钱就能进门，而76号的大门就没那么好进，得有督军府签发的蓝色通行证才能到此一游。

        这还不算完，过了大门，里头还有一道二门，那是一座中式牌楼，上方悬了块匾额，写着蓝底白字的“天下为公”，据说是军情司司长拟的文稿，南四省薛少帅亲自书就，铁划银钩一气呵成，衬着左右两挺警戒机枪，杀伐决断的气魄裹挟在寒冬腊月的魔性小风里，忽悠悠卷了人一脸。

        想要迈过这道二门，督军府说了也不算，得有薛少帅亲自签发的红色通行证才行。

        不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凡事总免不了例外。文司长的座驾刚进二门，当即有背着枪杆的大头兵迎上来。

        文饮冰自顾自地闭目养神，陈曼泽将车窗玻璃摇下一半：“有什么事吗？”

        陈曼泽是个很好看的姑娘，就算绷着脸不笑，眼角也自然而然地带上摇曳生姿的风情，宛如花枝在微风中婆娑起伏。可惜大头兵垂着眼，压根不敢往上瞟，陈小姐的嫣然百媚便做给了瞎子看。

        大头兵一丝不苟地敬了个礼：“报告，有人在里面等您。”

        文饮冰蓦地睁开眼，和陈曼泽在后视镜里交换了一个目光。

        76号名头虽响，名声却不大好，甭管三教九流、名门豪绅，但凡听到76号的大名，恨不能脚底抹油，有多远滚多远。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间旧瓶装新酒的机构也算间接达到了“止小儿夜啼”的效果。

        当然，这话也得另说，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人避之唯恐不及，就有人上杆子往前凑。

        二门之内是一座三层洋楼，红瓦黄墙，东、西、南三面均有敞廊，两边设弧形环抱台阶，檐顶为盔形山墙。二层东边有个小小的阳台，围了一圈花式铁栏杆，繁茂的梧桐树枝投下斑驳的阴影，借一点月色，再配上两个男女主角，就能上演一出感人至深的“罗密欧爬墙记”。

        那是军情司司长文饮冰的办公室兼临时休息室。

        在76号大小兵油子眼中，文司长的地盘不说龙潭虎穴，也差不离了，如非公事需要，打死他们也不靠近一步。不过此时此刻，真有这么一位不怕死的英雄大剌剌地霸占了文司长的山头，他不知坐了多久，一壶热茶喝得见了底，正百无聊赖地抛着茶杯玩，两条长腿太占地方，怎么倒腾都不舒服，索性架在办公桌上，整个人顺着椅背往后一仰，只留一条椅子腿滴溜溜地撑住地板打转。

        看到那个坐没坐相的墨蓝西装背影，文饮冰和陈曼泽不约而同地抬手扶住额头。

        不怕死的“罗密欧”姓丁，名兆中，是南四省总商会副会长，手底下连厂子带商行，两个巴掌也数不过来，在偌大的上海城里也算有头有脸的一号人物。

        丁家在南四省虽有积累，到底不是四象八牛那样的富绅名门，祖上也没经商的，丁兆中年纪轻轻就能做起这么大一盘生意，在大佬云集的总商会里占据一席之地，固然因为他头脑灵活、手腕非凡，可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背后有人。

        老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南四省商界的人都知道，这位丁老板虽然不是官商，却不知走了哪门子的狗屎运，攀上了76号这棵大树，尤其和军情司的文司长臭味相投，两人一拍即合，堪称官商勾结……不对，是强强联合的典范。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当南四省军队还拿着稀稀拉拉的三零式和汉阳造，和湖南的流民山匪愉快玩耍时，76号已经鸟枪换炮，一水的毛瑟步枪，从子弹到弹链俱是德造进口，二门上架起的赫然是马克沁重机枪，一梭子弹扫过去，就是八百里无人区。

        至于76号大小人员身上的崭新军装和胶底军靴，每个月随军饷一并配发的糖果、过滤嘴香烟、压缩饼干和肉罐头，凡此种种，掰着手指也数不过来，难怪76号上上下下虽说随了文司长的目中无人，唯独对丁先生客气有加，每次这位来都得小心翼翼地陪笑脸。

        正如那句老话说的，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财神爷驾临，谁敢往外推？

        谁要跟丁财神过不去，76号大大小小的兵油子非得拿麻袋一套，拖到城外就地埋了不可。

        看到这位不请自来的大佛，文饮冰一个白眼差点翻到天外去，和陈曼泽一前一后地走过去，敲了敲丁财神的肩膀：“说吧，这回是送什么来了？又跟德国人买了新枪，还是食品厂里推出新口味的罐头？”

        “啪”的一下，丁财神把手里的报纸拍在桌上，露出一副抹了锅底灰似的、苦大仇深的脸，别说文饮冰，连相隔还有几步远的陈曼泽都感受到压在此人头顶的沉沉黑云。

        再一看，那占了报纸版面半壁江山的黑白照片虽然质量不佳，还是能看出是一片烧得七零八落的废墟，从建筑物残存的轮廓看，似乎是一家工厂。

        文饮冰和陈曼泽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明白过来，感情这小子今天上门不是送钱，是讨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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