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上）

三年多没见面的一对父女，好不容易重遇，按说总有一箩筐的嗑要唠。

        事实也的确如此，赵大帅把宝贝闺女逮到身边，也不管人家乐不乐意听，两片嘴皮子自顾自地嘚啵个不停，像是要把三年攒下来的债一次性讨清：“这么大个姑娘家，在外头接连几年不着家，成什么样子？我要是不来找你，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打算回家了？”

        文饮冰当初离家出走全凭一腔意气和一身反骨，走得是义无反顾、头也不回。可再怎么轰轰烈烈，这把心头火也不可能连烧三年，当一时的偏激和愤怒逐渐烧尽后，懊悔、愧疚、眷恋，以及种种没法用语言描述的复杂感情也就水落石出般浮现而出。

        不过，文司长是个要面子的人，当着自家老爹，她就是悔得肠子青了，也得打肿脸充胖子：“我现在挺好的，干嘛回去？再被卖一次吗？”

        赵大帅眼珠子一瞪：“怎么说话呢？那是你亲娘，能害你吗！”

        文饮冰梗着脖子，不吭声了。

        鉴于女人间的战争远比两军交锋更麻烦，一个不慎就会引火上身、遭受池鱼之殃，最轻也是溅一身泥点子，里外不是人，赵大帅十分聪明地闭上嘴，笔锋一荡，转开话头：“你说你一个黄花闺女，跟个男人住一个屋檐下，还一天到晚同进同出的，算怎么回事？你跟你爹说实话，那娘们唧唧的小子是不是对你不怀好意？”

        前半段，文饮冰不屑一顾，也不予置评。至于后半段……文小姐抓了抓头发，在心里无声地嘀咕了一句：“爹啊，这你可说错了，不是人家不怀好意，是你女儿对别人图谋不轨啊！”

        都说知女莫若父，赵大帅瞧着这姑娘欲言又止、一脸憋屈的脸色，登时猜到了几分：“怎么着？难不成那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嫌弃你不成？”

        文饮冰：“那倒没有，就是……”

        她话没来得及说完，就被赵大帅一通机关枪堵了回去：“反了天了他！我赵鼎钧的女儿也敢嫌弃，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就他那柴火棍似的小身板，一掰就折了，我女儿看得起他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文饮冰：“……”

        文小姐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暗暗庆幸沈翊不在跟前，不用被自家老爹一记天雷当当正正地劈中天灵盖。

        赵大帅还在那大放厥词：“你不会真看上那小子了？这事可不大好办，你娘那关就不容易过……唔，要不咱直接把人抢回去，赵家人看上的，就没有弄不到手的！”

        文饮冰：“……”

        爹啊，您当自己还是马匪胡子，打算拦路抢个压寨……相公不成？

        为了防止这个话题朝着更加清奇诡异的画风脱缰而去，文饮冰半途来了个急刹车，忙不迭转开自家老爹视线：“爹，你平安无事的消息，家里知道吗？大哥和娘知道吗？”

        赵鼎钧：“……”

        赵大帅几秒钟前“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的霸气登时随着大江东去侧漏一空，眼珠上天入地逡巡过一遭，半晌，清了清嗓子：“那啥……事出突然，还没来得及说。”

        文饮冰的眼睛立马圆了一圈：“家里一点风声都不知道？连大哥和娘也没知会一声？那……那家里现在岂不要乱套了！娘和大哥还不知道怎么担心你呢！”

        赵大帅倒是没有文小姐这么杞人忧天：“你娘那边，回去我自会和她请罪，倒是你大哥，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我都黄土埋半截的人，还能坐镇几年？你大哥有手腕，就是嫩了点，没怎么历练过，趁着这个机会，正好给他练练手，以后事到临头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文饮冰鼓起腮帮子，心说你这厢装死装得快活，别回去跪搓衣板，可没人给你说话。

        不过，说到东三省的局势，文饮冰不由想起某位正在这滩浑水里摸鱼的丁少爷，暗暗替他捏了把汗——倒不是文小姐胆小，实在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就丁少爷那战五渣的身板，万一被卷入乱局中，分分钟骨头渣子都不剩。

        这么久没收到他的消息，也不知这小子现在怎样了。

        事实证明，文小姐这回可是想错了，她心心念念的丁某人如今待在奉天城的大帅府里，整天吃饱喝足等天黑，过得比某种家养哺乳动物还要惬意。

        虽说身边的随从都被逮进了东三省大狱，对丁兆中本人，赵子桢却没有任何限制，只是派了一个班的大兵专门跟着他，但凡丁少爷的脚踏出大帅府门槛，这一个班的兵哥就得如影随形，半步不能落下。

        一开始，丁少爷也跳脚反抗过，毕竟被一个班的东北大汉团团围住，走到哪都是十足十的焦点，十分不利于“微服私访”。

        可惜赵少帅太威武，一巴掌拍下来，丁少爷的小身板实在hold不住，不屈也得屈了。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带着一个超级保镖团也没什么不好，出门逛个街都能逛出仪仗队升旗的气势，至于壮丁劳力，更是要多少有多少。

        比如现在。

        丁兆中从一条街头逛到巷尾，每家小吃摊都尝了个遍，剩下的除了便宜兵哥，全部打了包，一股脑塞给身边的兵哥。

        兵哥掂了掂手里包裹的分量：“丁少爷，您买这么多，是打算留着晚上当宵夜吗？”

        丁兆中：“这个啊，带回去给你家少帅尝尝鲜，我看他一天到晚混在军营里，一点生活乐趣也没有，年纪轻轻的，都快未老人先衰了。依我看，他就该多尝试点新鲜玩意，要懂得享受生活，才能永葆活力。”

        兵哥：“……”

        不知怎的，听丁少爷这么一埋汰，他心底突然毫无来由地泛起一股心酸的苦逼，恨不能捏着鼻根做四十五度角仰天状。

        然而必须承认的是，民国初年的生活水准虽然一朝倒退到解放前，可也不是没有好处，比如头顶的天是蓝的，呼吸到的空气是没经过pm2。5添加的，就连吃到嘴的小吃，那也是地地道道、原汁原味，绝没有地沟油三聚氰胺来掺一脚。

        一份最简单的驴肉火烧，加一瓶汽水，丁兆中都吃得津津有味，恨不能把手指放进嘴里挨个舔一遭。

        不能怪丁少爷没见识，实在是这年头的小吃味道太好，吃起来就停不住嘴。等他回到大帅府时，肚子已经填满一半，仰脖惬意地打了个饱嗝。

        酒足饭饱的丁少爷抹着嘴，贴着墙根绕过正厅——厅堂的白幡灵堂还没撤，看样子是要过了赵大帅的七七才能翻过这一篇，可让人诧异的是，从赵大帅出事到现在，他的棺材一直摆在正堂上，半点没有入土为安的意思。

        虽说专列被炸，里面的人被一把火烧成了糊家雀，亲妈来了都认不出，棺材里只是一套军礼服和一把配剑，放久了也没有发酵成生化武器的危险。可停灵的时间越久，外间的揣测也就越来越甚嚣尘上——

        赵少帅这是几个意思？是考虑到专列被炸案的幕后元凶还没揪出，赵大帅死了也不能瞑目，所以要等到元凶伏法再行入殓？

        可查清元凶谈何容易，要是一直找不出人，难不成大帅的棺木就一直不下葬？

        还是说……赵少帅其实另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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