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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上)


五千年的文明长河,其中不乏才子佳人的风月传说,删繁就简、去芜存菁,最吸引人眼球的,也不过是一句或者含羞带怯、或者温情脉脉、又或者轻怜蜜爱的:“如果,我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当然,类似的意思被后世言情小说诠释出无数个版本,随便捡出一个来都够民国这帮土包子大开眼界。可文饮冰不知是上辈子不怎么看言情网文,还是觉得那些肉麻兮兮的文艺小清新腔调不适合现场演绎,总之,她搜肠刮肚、绞尽脑汁,还是决定把那些套路统统甩开,另辟了一条蹊径。

        文饮冰:“你愿意一直跟我搭伙过日子吗?”

        沈翊:“……”

        上海滩的仲夏夜晚,来自黄浦江上的风吹不走滞留地面的溽暑,然而沈先生就似被三九寒冬席卷了一般,表情僵固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响起一声咿呀的夜枭啼鸣,沈翊才如梦初醒似的,慌乱地推了下镜片,然后本能地抓住一片狼藉的大脑里闪现过的第一个念头。

        沈翊:“你……你现在胃不痛了吗?”

        文饮冰:“……”

        方才,她全副心神都放在怎么跟沈翊把话说开上,都快忘了自己身体里还有个罢工撂挑子的零件。直到沈先生这句话将她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冥顽不灵的肉体,被忽略许久的肠胃立刻报复性地狠狠绞动了下。

        文饮冰一口气没上来,脸色煞白地重新蜷了回去,额角青筋都炸出来了。

        沈先生刚经历过一场“狼来了”,难免有点草木皆兵,狐疑地盯着这姑娘,半天没敢动弹——直到文饮冰忍无可忍,趴住床沿呛呕起来,他才蓦地变了脸色。

        就在沈翊差点化身热锅上的蚂蚁,恨不能抱着文小姐冲出去找医生时,夜色深处终于传来久违的引擎轰鸣声。

        ……陈曼泽带着康角寒赶到了。

        神医出马,果然非同凡响,只见她给文饮冰耗了脉搏,又在她胸腹之间轻摁了几下,旋即从医药箱里取出针囊,随手抽出一根,也不解开衣服,照准穴位直接刺了下去。

        不知道这信手拈来的几针打通了哪处关窍,文饮冰因胃痛而引发的痉挛症状逐渐平复,呼吸频率终于稳定下来。

        眼看她睡着了,沈翊绞出一条湿手巾,为她擦干净额头和脖颈上的冷汗,又仔细掖好被角,确认这姑娘不会再闹妖蛾子,才起身走出卧房。

        “……问题不大,她已经把胃里的酒吐得差不多,稍后我再开两副药,等她醒了煎给她喝下去就没事了,”康医生一边说,一边龙飞凤舞地写出两张药方,在在场三个人的脸上打量过一圈,最终塞到沈翊手里,“不过,我看她除了胃痛,还有点心火上涌的症状,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等她醒了,你还是要好好劝劝她,坐在她这个位子上,棘手难题数不胜数,还是要放宽心为好。”

        沈先生的表情像是恨不能将她说的每个字都刻在脑子里,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也许是连日来劳心劳神,也可能是被胃痛折腾了大半宿,已经精疲力竭,文饮冰这一觉居然出奇的踏实。等她睡醒一觉,迷迷糊糊睁开眼时,一宿就这么悄然而过,窗外泛起模糊的鱼肚白,微弱的天光透入房间,隐约映亮了某个坐在床头的身影。

        文饮冰:“……”

        她一口气卡在喉咙里,本能地把手伸到枕头底下——76号首席特务头子身份特殊,被无数眼睛或明或暗地注视着,身边总得有点压箱底的凭仗。

        比如,她一直藏在枕头底下的勃朗宁手枪。

        文司长的手已经扣住了扳机,千钧一发之际,她终于认出那人是沈翊,赶紧挪开手指,生怕一个不慎走火误伤。

        很显然,在踏踏实实地睡醒一觉之后,文饮冰胃痛的症状已经完全消失,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好汉。她借着微弱的天光看了眼挂钟,发现眼下正是凌晨四点,整个上海滩兀自沉睡不醒,于是半撑起身,轻轻推了下沈翊:“怎么不回房睡?”

        沈翊本就迷迷糊糊没睡沉,被她一推,立马条件反射地睁开眼:“你怎么样?胃还疼吗?想不想喝水?”

        文饮冰揉揉眼睛,一把拉开壁灯,靠着床头半坐起身:“早没事了,你不会在这儿守了一宿吧?”

        沈翊把枕头竖起,垫在她腰后,方便这姑娘靠得更舒服些。又从床头的暖壶里倒出半杯热水,递给文饮冰:“没事就好……你昨天真是太吓人了,以后一定要按时吃饭,千万别空腹喝酒了。”

        文饮冰:“……”

        等等,这谆谆教诲的口吻怎么这么像她上辈子那位碎嘴的娘亲?

        觑着沈先生不注意,她飞快地将滚乱的长发扒拉齐整,然后双手托腮盯着沈翊:“你要是不放心,以后一直盯着我不就行了?”

        沈翊:“……”

        文小姐话里有话,沈先生不会听不出来,他立马想起前一晚,这姑娘在他耳边放的那个大雷,整个人登时僵在原地。

        文饮冰板着一脸笃定,跟她平时部署行动方案时没什么不同,是一切尽在掌控中的泰然自若。唯有她自己知道,腔子里的那颗心猪突狗窜地狂跳起来,就如攥着一个十万伏特的电源,从头发丝到手指尖都颤抖起来。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沈翊,就见这一宿没睡的男人捏了捏额角,脸色很有几分疲惫:“饮冰……文小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文饮冰歪头想了想,十分肯定地一点头:“我以为自己表达得很清楚了——我在邀请你一起共度余生。”

        沈翊两只手端端正正地搭住膝头,手指捏成拳头,骨节泛起不正常的青白。

        他艰难地滑动了下喉头,仿佛含了满嘴沙子,一字一句俱是涩然:“那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

        沈先生说这话时,眼帘微微垂着,视线便盯着脚下的地板,死活不肯和文饮冰相触碰。只听“嘎啦”一声轻响,他攥在手心里的指节差点被自己捏断了。

        虽然他没抬头,那一刻,文饮冰犹如长了一双透视眼,居然看懂了这男人不愿示于人前的眼神。

        那样的隐忍、深沉,焦灼难安而又百般克制,如一道遮天蔽日的天堑,将无数难以诉之于口的温柔与灼灼深情隔绝在另一头。

        文饮冰前后两世活了不下四十年,本该洞悉世情、万物不惑,却在这男人隐而不发的一眼间,无师自通地领会了什么叫“因爱生忧怖”。

        她登时觉得几天前,那个因为杞人忧天、瞻前顾后而不敢向沈翊表明心迹的自己傻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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