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世

乌图丽死了，死在草长莺飞的春天，死在那个离她家乡陆渠国很远的后康国里。

        ——

        雅沁早起后，端着水盆来到乌图丽的毡帐里，她将水盆放下，几步走到低矮的床榻前，将裹在毛毯里的女人扶起来。

        乌图丽吃力的睁开眼睛，由着雅沁将自己托起来半靠着，她感觉面上火辣辣的，忍不住伸手就要去摸自己的脸。

        雅沁急忙用手拦着，一边摇头一边嘴里啊啊叫着，她伸出手很紧张的比划着。

        乌图丽看清楚了雅沁的手势，叫她不要去摸，脸上有伤口。

        乌图丽点点头，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回答，但声音还未发出，喉间就传来一阵如火烧般的炙痛，她嘶哑着说：“好。”

        雅沁将水盆端过来，拧干帕子，轻轻的擦拭着乌图丽的脸庞，露出一张曾经美艳绝伦的脸，她那双狐狸眼格外的娇媚，即使眼中已经没了任何情绪波动。

        那从额头穿过高挺鼻梁到左脸侧划下得深深的一道伤痕，是破坏这张娇美的脸的元凶，而剩下的那张薄唇形状姣好。

        雅沁擦拭完脸，又伸手想要替乌图丽擦拭身体，被乌图丽阻止了。

        “不用了，就这样吧。”乌图丽浑身发痛，她的脸也火辣辣的，让她恨不得剜去脸上的肉。

        雅沁转身去柜子里找药，拿过来搽在乌图丽的脸上。

        “兰隆多走了？”乌图丽忍着伤药触碰在伤口时的疼痛，开口问到。

        雅沁点点头，将药瓶放下，伸出手比划道：“他一大早就走了，带着兵马，不知道去了哪里，应该一时半会不会回来的。”

        乌图丽看到后，沉默下来，她知道他去哪里了，他去攻打她的家乡陆渠了，陆渠因为她那个王兄的百般筹谋，才得已苟存到现在。

        如今后康与狸单的战争一触即发，后康弱于狸单，只得用吞并周围小国的方式来壮大自己的力量，这个方式很有成效。

        她很高兴，若是陆渠灭国，她的兄长要么是死了，要么是被抓过来当卑贱俘虏，说不定到时候她还能和他见一面。

        若是能和他见面，乌图丽一定要质问他:‘为什么出尔反尔？为什么骗她？为什么一次次给她希望，又一次次让她失望？’

        ——

        雅沁出门去端食物，留下乌图丽半躺在床榻上，她掀开毛毯，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全身上下竟没有一块好肉，遍体鳞伤的仿佛那案板上被刮过鱼鳞的鱼。

        她痛的嘶嘶抽气，将毛毯裹紧身体，不愿让雅沁看见，否则雅沁又要哭哭啼啼的，还要去跪着求别人来救她，她不想雅沁这样。

        雅沁端了食物回来，放在床榻边，是两块硬邦邦的馕饼和一碗带着腥味的奶汤。

        雅沁端起奶汤就要喂到乌图丽嘴边，却引得乌图丽突然呕吐起来，她急得眼泪出来，放下奶汤，手上动作不停的比划，询问着乌图丽怎么了？

        乌图丽艰难的摇摇头，她就是闻到那股腥气的时候感到恶心，胃中翻腾，吐出来的除了酸水，没有任何秽物。

        雅沁看着她难受，心中越发着急，一转身就跑了出去，跑到胡医的毡房里，跪在他面前，不断磕头，请求他去看一看乌图丽。

        胡医呵斥雅沁滚出去，她却不为所动，一边磕头一边双手比划着，眼中含着泪水。

        那胡医见雅沁有几分姿色，便答应了她的请求，将人拉过来狠狠摸了一把她的胸口，算作定金，“待会天黑了记得过来，要是不来，我就杀了那个女人。”

        雅沁点点头，脸上瑟缩着，既害怕又隐忍，她拉着胡医往乌图丽毡房快步走去。

        乌图丽在呕吐时看着雅沁跑出去，她刚要开口阻止，雅沁就没了人影，这让她恨得心头滴血，一阵恶心，让她忍不住又呕吐起来。

        胡医来了毡房，看了看乌图丽，面无表情的道：“你怀孕了，两个多月。”

        胡医这句语气平静的话却让屋内的两个女人沉默下来，乌图丽低垂的眼神阴沉可怖，她略一思索，缓缓开口道：“那真好，可是我若不能生下男婴，那将军也不会高兴吧？”

        胡医心中惧怕兰隆多的凶戾，闻言点点头。

        “我的家乡陆渠有几味药，吃了就能保证怀的是男婴，你去拿来，等我诞下男婴，到时候将军会赏赐你的。”

        胡医面色犹豫，他谨记着将军的嘱咐，不能给这女人任何药，可又转念一想，她都怀孕了，做了母亲肯定会想着自己的孩子的吧？

        况且，这药方若真有用，到时候不仅将军会夸赞他，还可以拿来卖给城中的人。

        “你需要什么药呢？”胡医未放下戒备，等着乌图丽说出药名后自己来判断真伪。

        乌图丽将药名说了出来，有两味很常见，有几味药很珍贵，还有两味没有听说过。

        胡医半信半疑，这几味药有些他知道药效，有些他不知道，于是他准备去找药，顺便弄清楚这些药是否有害。

        乌图丽却不怕他去查，小梨告诉过她，在中原，有些药单独吃是没有任何坏处的，但合在一起吃，甚至能毒死人。

        她说的那几味药里，刚好就有两味药有此效果，这还是小梨偶然说起的，幸好她还记得。

        ——

        胡医很快就找全了药，拿过来给乌图丽看，在胡医走后，雅沁得了乌图丽的吩咐，将那两味药挑了出来，煎煮成水端到乌图丽的床榻前。

        雅沁不解，为什么乌图丽只要这两味药，但她也没有过多询问，只心中害怕着夜晚的到来。

        乌图丽看着碗中清亮的汤药，她忍不住笑了笑，那双狐狸眼染上了笑意，显得那张毁容的脸都瑰丽艳美。

        “你扶我起来。”乌图丽转头轻声对雅沁说到。

        雅沁放下碗，来扶着乌图丽站起身，她感觉乌图丽没有一丝力气，整个人都压在她的胳膊上。

        她半扶半抱着乌图丽，往门口走去，却在离门口一步之遥时顿住脚步。

        乌图丽低头，看了看拴在自己脚踝上的链子，她无奈的笑了笑，“算了，你去把门帘打开吧，我看看外面。”

        雅沁松开手，乌图丽就要往下滑，她为难的看看门帘又看看乌图丽，不知道该怎么办。

        “松开我吧，你去掀帘子。”

        雅沁慢慢的松了手，乌图丽跌坐在了地上，看着雅沁掀开帘子，露出外面的风景，她眼中漫上惬意又轻松的神色。

        乌图丽忍着身上的刺痛，伸出手，她仿佛想要摸一摸那门外灿烂的阳光和习习的微风。

        可惜，一步之遥的距离让她摸不到任何东西。

        看了一会风景，乌图丽就让雅沁将她扶到床榻上，她不愿再躺着，用手臂撑着上半身，坐在床边。

        “雅沁，你去把我那个箱子拿过来。”乌图丽指了指那个放在墙角的小木箱。

        雅沁依言去把箱子拖了过来，打开盖子面对着乌图丽。

        乌图丽伸手拿起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是她出嫁穿的那套衣服，这些年，她丢了很多东西，有主动丢的，有迫不得已丢的，唯有这件嫁衣，她死死的存留在了自己身边。

        她掀开身上裹着的毛毯，露出千疮百孔的身体，一旁的雅沁捂着嘴不敢哭出声，只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滴落。

        “哭什么，有什么可哭的？哭是最没用的，别哭了。来，帮我穿上这套衣服。”

        在雅沁的帮助下，乌图丽穿上了那套保存完好的嫁衣，刺绣精美、红的像火。

        穿戴整齐后，乌图丽就仿佛刚从水里捞起来，整个人脸色发白，头发被汗打湿，黏在脸上。

        她垂头，伸出瘦削的手指摸了摸衣服上的刺绣，这还是她兄长花重金从中原买的，那时候她第一眼看到，就心中喜欢的不行。

        乌图丽现在也很喜欢，即使她已经对他兄长恨入骨髓了，但这件美丽的衣服无罪。

        雅沁看着身穿嫁衣的乌图丽，眼中现出惊艳的目光，那一身红衣的美人端坐在床榻前，发丝乌黑、皮肤白皙、嫁衣血红。

        “看呆了？”乌图丽见雅沁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忍不住开口打趣。

        雅沁点点头，双手比划着，用尽了力气夸乌图丽，将能想到的词语都放在了她身上。

        “去，把镜子拿过来我看看。”

        雅沁犹豫着不动。

        “没关系，拿过来吧，我想看一看。”

        接过雅沁递过来的镜子，乌图丽缓慢的放到了脸前，饶是心中早有准备，她还是被吓了一跳，亏得刚才雅沁还夸她，她现在这张脸跟丑八怪有什么区别？

        “我都这般丑陋了，你刚才竟然还夸我，让我当了真。”乌图丽忍不住侧头嗔怪雅沁。

        雅沁摇摇头，认真的比划道：“你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子，比画壁上的雪神都美一百倍！后康就没有比你更美的女子了！”

        乌图丽笑着，她知道在后康不远处就有一座庞大的雪山，后康的人坚信雪山上有美丽纯洁的雪神，她心怀慈悯，庇佑着雪山底下的后康人。

        “多谢你的夸奖。”乌图丽知道雅沁对她这么惊艳的原因，因为她母亲是中原人，所以她的美少了几丝西域这边的凌厉，多了几分中原的秀气。

        “把药端给我吧。”

        雅沁伸手将药碗递到乌图丽手上，她看着乌图丽喝药，比划道：“等你好了，我就打水来给你沐浴，兰隆多短时间不会回来，我可以每天陪着你睡觉，你不用再害怕噩梦。”

        乌图丽一口气喝下了汤药，闻言点点头，她唇边带着笑意，“好，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别总是对别人那么好，保护好你自己，不要为了别人去做自己不愿意的事情。”

        听到乌图丽的话，雅沁知道她是在介怀自己每一次去求人来救她，忍不住再次比划：“没关系，我喜欢你，没有不愿意，如果能救你，我会很开心的。”

        “谢谢你，雅沁，我会永远感谢你为我所付出的一切，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会报恩于你。”

        雅沁摇摇头，比划道：“不用，你这么苦，要是有来生，一定要好好活着，别再那么傻了，别再被人骗了！”

        乌图丽点点头，移开目光，忍着腹中的绞痛，不愿让雅沁看到她的脸色变化。

        夜幕降临，雅沁再三比划着，让乌图丽等她回来，别自己先睡，要不然会做噩梦，她出去一会就回来了。

        ——

        乌图丽看着雅沁挑开门帘走了出去，才狠狠地喘了一口气，她一只手捂着绞痛的腹部，另一只手撩开了裙摆。

        地上早已积着一大滩血，而鲜红的拖尾裙摆遮盖住了一切。

        她轰然仰倒在床榻上，睁着眼睛看向毡房的顶部，鲜血一直在流，她感觉身上的力气也随着这些血流出了体外。

        眼前模糊不清，耳边却传来小梨的声音：“王女，快醒醒，宫殿外的那颗梨花树一夜之间都开花啦！”

        乌图丽半眯着眼睛，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她好像飞出了毡房，看到了在胡医毡房里受辱的雅沁。

        她眼泪落了下来，却不受控制的又往雪山那边飞去。

        ‘伟大又悲悯的雪神啊，如果您真的听得见，就让受苦的人都脱离苦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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