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试阅

玛丽安娜·旋涡·道森小姐花了不短的时间才让自己回归平静的状态。

        她知道自己对于达西的举动反应有些过激，而缘由则是达西的打量戳中了她最痛的点。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其实达西未必就是想将她称斤论两卖了，他也做不到。他只不过就是在估算她的价值罢了。

        从样貌、性格，到家世、亲戚、嫁妆，他在给自己按照社会规则标注价值，而这也不过是社交季上男男女女都会做的事，她犯不着生气。况且，她自己不也是在心里给宾利先生标好了价值吗？

        达西唯一的问题或许在于他打量得太不遮掩，让玛丽安娜回想起了同样不掩饰的理查德，虽然两者目的并不一样，但表现是一样的。

        于是达西的举动刺激了她本就稀缺的安全感，所以她才反应过度。

        玛丽安娜按住自己的胸口，努力理性分析了之前那段对话发生的缘由后，原谅了自己的冲动，并且决定虽然达西的行为可以理解，但还是要讨厌他。

        回归平静后舞会还要继续，玛丽安娜在靠墙的软凳上坐了一会儿，庞塞特小姐就过来了。庞塞特小姐微微喘着气坐到她旁边，先冲用眼神问她的伍德布里奇先生摆摆手，才接过玛丽安娜递来的甜酒，一口喝下半杯。

        玛丽安娜看看庞塞特小姐，又看看收到指示默不作声离开的伍德布里奇先生，心里涌起了羡慕以及为自己难过和为朋友开心的复杂情绪。

        两人一块儿说了会儿话，庞塞特小姐没有问她为什么没和宾利先生在一起，反而闲聊起一些无关琐事，偶尔刻薄地点评几位先生，这个“肚子像皮球”，那个“牙齿被人往外掰过”，听得玛丽安娜哭笑不得。

        这样一来，她的心情就更加放松了。玛丽安娜没有什么抗拒地把之前和达西的对话告诉了庞塞特小姐。

        庞塞特小姐的第一反应是皱眉：“这位先生绝对不能出现在你的计划里，米娅，我和他肯定合不来。”

        玛丽安娜：“……这我已经向你保证过了，我不想再保证第二遍。而且我希望你不要忘了赫特福德郡的伊丽莎白·贝内特小姐，像达西先生那样信念坚定的人，”她顿了一下，补充一句“好的方面和坏的方面都坚定的人”，接着说，“要改变心意可不如宾利先生那样容易。”

        庞塞特小姐欲言又止，点了一下头：“好，我不说了。”她问，“你刚刚心不在焉地坐在这里，是烦恼着和达西先生的这一番谈话，影响了你在宾利先生心中的形象吗？”

        这话说得玛丽安娜哑口无言，因为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完全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她坐在这里回想的是谈话本身的内容，是达西先生的性格，是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却把宾利先生和自己的目的统统忘记——而且她当时甚至都忘记观察宾利先生的反应了！

        玛丽安娜背脊僵直，庞塞特小姐心想糟糕，看来是完全没想这回事，大概心思还是放在那位和她谈话的先生身上吧。

        玛丽安娜自己没有察觉，但庞塞特小姐看得清楚，比起宾利先生，玛丽安娜天然地更容易被达西先生吸引目光，要说原因，大概是她自己身处漂浮的险境，因此自然而然会被达西那样笃定而心境安稳的人吸引吧。

        这是安全感缺失造成的，不算真正的好感，但如果她一直关注着达西，或者常常被外人提醒，那么踩入爱情的陷阱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这个陷阱不适合现在的玛丽安娜，她会沉没的，庞塞特小姐心念电转，忽然朝玛丽安娜道：“对了，约翰说要邀请我们去他在布拉克内尔的小庄园里住两个星期，在伯克郡。”

        “现在？社交季的时候离开伦敦？”玛丽安娜很惊讶。

        “对，就在最近。我建议你答应，因为约翰不仅会带上我们，还会叫上他的几个朋友——包括宾利先生。”

        这更是出乎意料了，玛丽安娜问道：“宾利先生会接受邀请吗？过早脱离社交季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这不是脱离，只是暂时离开。至于宾利先生，我想他会接受的，”庞塞特小姐不太情愿地说，“约翰实际上和达西先生更熟悉一点儿，我也是上次和他提起才知道。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最近遇到了一件不太称心如意的事，两位先生都认为那位朋友最好先离开伦敦一段时间，收整一下心情，所以打算邀约他去乡下。既然达西先生会去，宾利先生大概也不会拒绝，我想比起人数众多全靠运气的舞会，还是小范围的聚会更有机会相处，所以请求约翰将我们带上。你觉得呢？”

        玛丽安娜觉得庞塞特小姐说得对，立刻便答应了：“只要理查德松口。”

        “他会的，”庞塞特小姐勾唇笑道，“他怕约翰。噢我亲爱的约翰——”

        恰在这时，让理查德·道森畏惧的约翰·伍德布里奇先生又走过来了，他暗示庞塞特小姐不该再闲坐下去。

        庞塞特小姐既善于心安理得地指使自己的大表兄，又经常顺从大表兄的建议，于是她在玛丽安娜催促的笑容下站起身，将手放进伍德布里奇先生的手里，一边回头朝玛丽安娜眨眼，一边被牵进跳舞的人群中去了。

        而直到舞会快要结束时，玛丽安娜才又跳了一回舞，其他时间都无所事事地坐着。

        说无所事事也不对，她的视线在舞会上漫无目的地逡巡，看到了好几对年轻男女，大约是订了婚的或者有好感的（潜在）情侣；也看到了穿着富丽的夫人们凑在一块儿，摇着扇子在讨论什么；以及上了年纪的绅士，他们平时显得不那么和蔼的面容也被明亮的橙黄色灯光照得温和起来。

        玛丽安娜看到所有人都彬彬有礼，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他们衣着光鲜又气质高雅，绝对恪守上流社会的礼仪规范，与其他人的距离像尺子量过一样标准，脸上的表情控制得完美无缺。

        但她感到无趣。

        在玛丽安娜思索要不要出去透口气的时候，她忽然看到达西从休息室走出来。他脸上还是那副债主表情，没走几步被一位年轻人叫住，给他递了一杯酒，强行拉进先生们的谈话圈。

        达西没有拒绝，但即便此时，即便这是在他舅舅的舞会上，他也还是不好亲近的模样，和其他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位先生倒是无论何时都理所当然，心安理得，坚定地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玛丽安娜笑了一下，又感觉到不需要再出去透气了。

        舞会之后，玛丽安娜做足了心理准备，第二天早上结束早餐之后，在门厅堵到了兄长理查德。

        昨天晚上理查德照旧去了科芬特花园，大概不是在牌桌上就是在□□的床上。玛丽安娜与兄长共处一个屋檐下时，通常依靠不见面来维系稳定的兄妹关系，但她如果想去伯克郡，就必须获得理查德的同意，即便是随口一句答应也可以，因此不得不和他打个照面。

        理查德回家的时间一般在早上九点到十点，玛丽安娜一个人潦草地吃过早餐，静静等在早餐室。等听到门厅传来的声音时，她站起身，两手僵硬地将裙子顺了顺，然后装作刚刚结束早餐，正要上楼似的走出门去。

        不出所料，兄妹俩在楼梯处碰见了。

        理查德和玛丽安娜有着一样的亚麻色头发和微带绿色的眼睛，但他显然生活习惯糟糕，脸上的线条都往下沉，加上驼着的背和松垮的衣服，看起来颓废而疲惫。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牌局通宵达旦的缘故。

        玛丽安娜见到兄长，做出略微惊讶的表情，接着一眼不发地在原地停住，表示让兄长先走。

        理查德眼睛睁不开似的，含糊地瞟了她一眼，不知道咕哝了一句什么，就一边打个哈欠，一边抓着扶手上楼。

        眼见理查德要拐弯走出自己的视线了，玛丽安娜才往前走两步，用一种“刚好想起来”的语气说：“对了，过两天我和凯蒂一起去一趟伯克郡，可以吗？”

        她说得随意，仿佛这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随便理查德同意不同意，她去也可以，不去也行。

        这个态度也是玛丽安娜认为最合适、最有可能成功的。如果她郑重其事地寻求理查德的同意，反而会显得自己非常想去伯克郡，由此引起理查德的注意，让他轻轻一句“不允许”就将事情搞砸。反倒是随口一提，他也最有可能随口一应。

        果然，玛丽安娜这样一说，理查德就半分也没在意。他步子都没停，不耐烦地说了一句“随便你”，就上楼回房睡觉去了。

        楼下玛丽安娜听见兄长摔上门的声音，在原地默默站了一会儿，接着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去找埃文斯夫人商量接下来的行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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