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伍德布里奇先生是整个巴雷花园里最有面子的人，因为为了庆贺他安然从伦敦回来，行动依旧不怎么方便的玛丽安娜竟然坚持下到一楼，在晚餐之后为他演唱了一曲——庞塞特小姐这样说。

        起居室里，伍德布里奇先生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瞥了坐在钢琴边的玛丽安娜一眼：“我的荣幸，不过我猜与我并不相关。”他的视线落在了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宾利先生身上。

        庞塞特小姐倒是希望如此，但她认为希望不大。

        玛丽安娜很快演唱完毕，轻轻出了一口气。庞塞特小姐一直关注着她，本想起身去扶人，却见玛丽安娜下意识朝一个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浅浅笑了一下。

        庞塞特小姐立马循着她的视线看去，落点十分精准，就是站在壁炉边的达西。

        该怎么表达此刻的心情？毫不意外？

        她想了一下，坐在原地没有动弹，反而过于热情地冲玛丽安娜喊道：“亲爱的，真是一场精彩的表演！请务必再弹奏一曲，美丽的音乐能愉悦灵魂——来一段莫扎特，怎么样？”

        庞塞特小姐很少在公共场合提出这样的要求，玛丽安娜虽然觉得疑惑，却也答应下来。她翻好琴谱，手指开始飞舞，没有注意到庞塞特小姐更加仔细的观察的目光。

        不出庞塞特小姐所料，玛丽安娜在演奏过程中数次抬头，都只看向一个方向。庞塞特小姐觉得她不是故意的，多半是下意识的行为，因为在她结束演奏之后，好像后知后觉想起了什么，才转头朝宾利先生柔和一笑。

        那是贝内特小姐式的笑容，与展现给另外一位先生的笑完全不同。

        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不妙，庞塞特小姐想，米娅已经意识不到自己把宾利先生抛诸脑后了。

        与此同时，庞塞特小姐当然也没有忘记打量另一位当事人。但她对达西称不上了解，即便他没有参与任何谈话，只安静地注视着玛丽安娜，庞塞特小姐也分不清楚这是出于绅士的礼仪，还是因为他对玛丽安娜也有不同寻常的关注。

        从那一天起，庞塞特小姐开始有意观察玛丽安娜与达西的相处，她不仅想揣摩达西在玛丽安娜心中的份量，同时也怀着一点微弱的希望，试图找到转变目标的可能。

        说到底，只要米娅的丈夫足够有钱，能让理查德·道森松口就行了，在这个方面达西显然比宾利先生更合格。既然如此，如果玛丽安娜可以和她喜欢的人结婚，不是更好吗？

        可惜达西先生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巴雷花园里的四位女性中，达西与玛丽安娜在一块儿的时间最长，如果不是这回有心观察，庞塞特小姐还没有发现这件事。她与赫斯特夫人暂且不提，至少宾利小姐是他的倾慕者，又与他相识更久，还是好友的妹妹，按理来说达西应该与宾利小姐交流更多——尽管多数时候是被动的。

        但事实却是，在庞塞特小姐看得到的地方，玛丽安娜才是达西更愿意说话的那位小姐。他们好像忽然就开始一起讨论书籍、音乐、户外运动，甚至是金钱，玛丽安娜的脚踝彻底康复之后，还偶尔一同去山谷密林散步。

        发生了什么？庞塞特小姐觉得世界好像忽然就变了。

        达西绝对不是善谈的人，她对初次见面时的场景印象深刻。他更不会为了维持社交体面而没话找话说，所以与玛丽安娜的交谈应该是出自内心，没有勉强的成分。

        那这说明达西对玛丽安娜有好感吗？这却很难说。

        像达西这样一本正经的先生，很难对一位淑女动心，然而一旦他动心了，其感情又很难动摇。他十一月从赫特福德郡离开，到现在还不满三个月，难道达西已经忘记了伊丽莎白·贝内特小姐吗？庞塞特小姐不能相信。

        更重要的是，他面对玛丽安娜，没有那种不能自持的热情。像他这样的绅士一旦陷入爱情，难道不是会理智消散、被暴风般的爱情迷得晕头转向、做出许多不合性格的事吗？达西却表现得一切如常，除了与玛丽安娜走得近了一些，没有其他不同之处。

        即便在离开巴雷花园之前，伍德布里奇先生举办的最后一场舞会上，达西破天荒地邀请了玛丽安娜跳舞，也没能让庞塞特小姐得出能让所有人都欢喜的结论。

        在二月的某一天，众人终于启程回伦敦。提起回程的人并不是伍德布里奇先生，而是布兰登上校。

        布兰登上校虽然接受了罗伯茨一家的晚餐邀请，但据伍德布里奇先生后来打探的消息，他乐意结交的是罗伯茨家的大儿子，却并不是伍德布里奇先生所期待的艾米丽·罗伯茨小姐。

        布兰登上校夸赞了菲利普·罗伯茨好一通，说他性情平和，胸襟开阔，在律师的事业上表现得非常出色，还能常常讲出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伍德布里奇先生按捺不住，问起艾米丽·罗伯茨小姐，布兰登上校回答：“罗伯茨小姐去拜访她的姑妈了，就在上次舞会的第二天。”

        伍德布里奇先生：“……”

        于是艾米丽·罗伯茨小姐成为布兰登夫人的可能性就此湮灭。

        之后布兰登上校也常常会去拜访镇上的其他人家，他不像宾利先生那样开朗活泼，讨人喜欢，但人缘却一点儿不差。乡下自由野蛮的空气显然对他是有益的，布兰登上校变得亲切多了。这并非是指他性格上有所改变，而是他心事重重的时候变少了，与大家一同在起居室里时，参与的话题也多了起来。

        伍德布里奇先生本来对此寄予厚望，认为邀请布兰登来巴雷花园真是一个善举，但很快，他先是被艾米丽·罗伯茨小姐不合时宜的拜访打了个措手不及，接着又叫布兰登提出回城里的建议气到了。

        回城本身不是问题，也的确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但令伍德布里奇先生微恼的是布兰登上校要回去的原因：“我听说达什伍德小姐到了城里，想去拜访她。”

        伍德布里奇先生不是会殷勤关心朋友的个性，但他的确对布兰登上校和达西另眼相待，要说原因，大概就是人总会羡慕别人身上自己所没有的特性，不论他承认与否。

        因此一听到布兰登的心仍旧系在那位达什伍德小姐身上，伍德布里奇先生就感到挫败和不满。他不可能拦着布兰登上校不走，但在启程之前，他还有些话想和布兰登说。

        伍德布里奇先生在花园里堵住了布兰登上校，但巧合的是，当时玛丽安娜就蹲在不远处的一丛山茱萸后，仔细挑选要剪下来的雪花莲。直到两位先生的声音响起来，她才察觉到有人靠近，而因为角度问题，伍德布里奇先生和布兰登上校却都没有发现第三个人在场。

        如果玛丽安娜要离开，就必须经过两位先生站立的地方，但她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说了几句话，第一句就是隐私。玛丽安娜意识到此时自己出去也不是，不出去也不是，不由得僵在原地。

        “我知道你青睐那位达什伍德小姐，是因为她让你想起同样自由奔放、热情活泼的表妹，”伍德布里奇先生说得毫不客气，“但我不明白在达什伍德小姐订婚了的情况下，你为什么还对她念念不忘——难道艾米丽·罗伯茨小姐不也是一位开朗的小姐吗？开朗的达什伍德小姐能得到你的心，为什么开朗的罗伯茨小姐不可以？”

        布兰登上校对此表示惊讶和反对：“因为她们本就是不同的人，伍德布里奇，你这话真叫我震撼，我不知道你原来是这样想的。”

        “因为我总认为人不会只爱一个人，他们都是爱上具有某种特征的一类人，你的表妹与达什伍德小姐不就恰好证明了这件事？”

        布兰登：“这是我听过的最亵渎爱情的话。”

        “好吧，你不赞同。”伍德布里奇先生双手抱胸，“那我们回到之前的话题，对于一位已经订婚的小姐，你放任自己沉沦，无非是增加自己的痛苦罢了。作为朋友，我真诚地劝告你尽早放弃。”

        “如果感情能被理智所操控，那多半不是真的、纯粹的感情。”布兰登上校说。

        玛丽安娜听到这句话，把自己此刻尴尬的处境都忘了。她在心里赞同布兰登上校，毕竟她对宾利先生的“好感”的确虚假又不纯粹，这是理智算计的结果。

        正因如此，她也因为布兰登上校的话而感到羞愧。

        而那边伍德布里奇先生没有再重复之前的话。布兰登上校十分坚持，伍德布里奇先生当然不可能逼迫自己的朋友不去见他的心上人，即便那个心上人待他冷漠绝情。

        “布兰登，你这份爱情真是与你的年龄大不相符。”

        伍德布里奇先生没再劝他，布兰登上校面上于是浮起微笑：“难道年长一些便只该考虑实际的家庭与生活，而不该怀有爱情吗？我可不这么认为。况且爱情是阻挡不住的，无论何时，我的目光总是先寻找她的身影，我享受每一次与她交谈，或者仅仅是在花园里的散步——当然，我想我不需要和你说这些，你也同样爱着庞塞特小姐，她像磁石一样吸引你的一切。只是当你想劝告我时，也请想一想她，或许这样你就不会再提起这件事。无论如何，我感激你的好意，伍德布里奇。”

        先生们说完就走了，花园里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影。

        玛丽安娜仍旧蹲在原地，满脸茫然和惊惶。她想起这些天来自己的目光如何追逐着那个人，又是如何享受与他在一块儿的每一个时刻，手上握着的雪花莲散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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