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庞塞特小姐几乎是用逃跑的速度，带着玛丽安娜到了肯特郡的罗辛斯花园。她相信理查德·道森绝对没有胆量在庞塞特府造次，但她也知道，如果理查德·道森真的找上门，说要将自己的妹妹接回家，庞塞特先生也绝对不会阻拦。

        只要在规则之内，只要理查德·道森还没有做出切实危害其他绅士利益的事情，还没有被整个绅士的团体所厌弃，他就永远不会受到来自内部的制裁。

        如果不是因为对庞塞特小姐的感情，伍德布里奇先生也不会留下他的助手。

        所以伦敦少呆一刻是一刻，玛丽安娜甚至没有获得理查德·道森的允许，就登上了前往肯特的马车。庞塞特小姐也不认为现在还需要考虑这种细枝末节，她在马车上已经在盘算从罗辛斯花园离开后，接着该去拜访哪一位朋友了。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应对那位凯瑟琳·德伯格夫人。

        凯瑟琳夫人身材高大，面容像用几个世纪以前的黄金和珠宝浇灌而成似的，昂贵精致与岁月衰落混合在一起，是一个典型的上流社会的傲慢贵妇。

        玛丽安娜一见到凯瑟琳夫人，就受到了她毫不掩饰的从上往下的打量。感谢凯瑟琳夫人坦诚地把一切想法都放在了脸上，玛丽安娜立刻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糟糕透了，头发上没有珍珠，项链上缺少宝石，裙子竟然只有下摆处有几层刺绣和花边——太贫穷、太卑微了，凯瑟琳夫人竟然允许了玛丽安娜这样的人踏足富丽堂皇的罗辛斯花园，她是多么慷慨善良啊！

        那边庞塞特小姐先向安妮·德伯格小姐介绍了玛丽安娜，德伯格小姐再向凯瑟琳夫人介绍自己的两位朋友。凯瑟琳夫人将两位第一次见面的小姐用目光评论完毕后，便宽容地请他们坐下，用追问一位男爵家的小姐为什么打扮得如此寒酸来打发晚饭前的时间。

        不用说，在财力方面，按照他们这一个阶层的标准，道森家比庞塞特家要穷得多，而已经够穷的理查德·道森分给玛丽安娜的只会更少，所以玛丽安娜没有多少新裙子，也买不起崭新的首饰。

        她有的只是还没被理查德·道森卖掉的、母亲留下来的珠宝，那些珠宝足够昂贵，但与她朴素的打扮格格不入，玛丽安娜有时候还动过将它们卖掉的念头。

        母亲也一定希望她用这些珠宝来改善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死守着那些光芒日渐暗淡的项链和戒指，但玛丽安娜每次都只是想一想，从来没有真的去动过那个小小的盒子。

        所以她确实没有钱，玛丽安娜坐在庞塞特小姐身旁，思考怎样得体地向凯瑟琳夫人解释，自己现在已经是十分隆重的打扮，这样既能让凯瑟琳夫人明白自己没有冒犯之心，又不至于招来一串无法打断的说教。

        但凯瑟琳夫人不需要她的解释。

        在玛丽安娜开口之前，凯瑟琳夫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扬下巴，“等等，我想起来了——道森，是的，我知道这个姓氏。”

        完了，玛丽安娜想，她得很克制才能不对凯瑟琳夫人接下来要说的话露出不够温顺的笑容。

        果然，凯瑟琳夫人左边眉毛往上挑了一下，嘴角微微下垂，声调在句末拉得很长，“理查德·道森，这是你的兄长吧？我能稍微理解——”她又将玛丽安娜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总算没有把后半截说出来，“不过道森小姐，我记得道森家在诺丁汉有一间屋子，还有一块地，难道那些收入不够你买一条体面些的裙子吗？”

        玛丽安娜维持着嘴角上扬的弧度，客客气气回答：“或许是足够的，不过我也不清楚这些——毕竟理查德是我的兄长。”

        “对自己庄园上的事务一窍不通可不行，将来总有用得到的一天。我的安妮虽然不能劳累，但从小就学习如何管理——”

        “咳咳。”

        此时德伯格小姐恰到好处地咳了几声，凯瑟琳夫人立刻转过头去，脸上严厉的神情稍有缓解，关切地看向自己的女儿。见德伯格小姐只是照常咳嗽，凯瑟琳夫人没有多说，她放过玛丽安娜，转而问起庞塞特小姐伦敦的社交季，并且就所有交际礼仪、淑女培养、才艺鉴赏的相关事宜发表高论。

        一旦凯瑟琳夫人不搭理自己，玛丽安娜就觉得时间不算难熬。事实上，庞塞特小姐才是凯瑟琳夫人集中关注的对象，她脾气比起玛丽安娜来恐怕要更加任性，如果不是为了留在罗辛斯花园，又有德伯格小姐不时的救场，庞塞特小姐大概现在已经在回伦敦的马车上了。

        度过了大概只有凯瑟琳夫人志得意满、说教欲得到大大满足的下午，晚餐终于要开始了。

        众人往餐厅走时，德伯格小姐特意离开詹金森夫人，挽住庞塞特小姐的手臂，小声朝两位新朋友道歉：“妈妈她就是这样的个性，请你们多忍耐。我想明天会好很多，有一位先生——他很会说让妈妈满意的话。”

        一位先生？玛丽安娜闻言心里一跳，忍住了没有问。

        庞塞特小姐替她问了：“我们住在你这里，这都是应该的。不过我能否知道，明天会抵达的是哪一位善良勇敢的绅士？”

        德伯格小姐说出来的名字却并不是玛丽安娜期待的那个，她飞快地瞥了前边一眼，确定妈妈在同詹金斯夫人说话，才小声说：“是亨斯福德的牧师柯林斯先生，他说起话来怪滑稽的，但妈妈不觉得他烦。明天晚上，柯林斯先生和他的夫人，柯林斯夫人的父亲和妹妹，以及柯林斯夫人的一个朋友，他们都会来共进晚餐。”

        “那倒要结识一番了。”庞塞特小姐道，“不过说实话，我还以为能在罗辛斯见到达西先生，我们之前一同在巴雷花园度过了几个星期，称得上是相熟的朋友了。难道达西先生今年不到罗辛斯来过复活节吗？”

        “噢，达西表兄会来的，不过我想大概和往年一样，都是提前一个星期抵达吧。或许费茨威廉表兄会来得早一点儿，不过也不一定，他很快也和伍德布里奇先生一样，要往俄国去了。”

        庞塞特小姐表示自己知道了这件事，伍德布里奇先生之前计划七月份回一趟伦敦，也和费茨威廉上校的任职有关。

        “幸好你愿意让我们住到复活节后，否则就要错过达西先生了。”庞塞特小姐笑着说道。

        按照庞塞特小姐的个性，此时原本应该问问玛丽安娜的感想，逗一逗她的，但现在在德伯格小姐面前，庞塞特小姐就默不作声，只仿佛不经意地用另一只手肘碰了碰走在她身侧的朋友。

        玛丽安娜一言不发，但内心可远没有表面这么平静。

        德伯格小姐听到庞塞特小姐的话，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你们想住多久都行，”她稍稍倾身，勾着头冲两人说，“亲爱的凯蒂，亲爱的米娅，你们不知道我多盼着你们来，我总算有人一起画画读书啦！”

        庞塞特小姐觉得自己上了德伯格小姐的当。

        德伯格小姐说等柯林斯先生来了，她们就会轻松了，但事实是柯林斯先生说起奉承话来，比凯瑟琳夫人盛气凌人的说教更让人难以忍受。

        他一见到庞塞特小姐，听说她是伯爵小姐，就立马称赞她气质高贵，谈吐不俗，简直可以和德伯格小姐相媲美——在瞥了一眼凯瑟琳夫人的脸色后，又立刻补充，只是庞塞特小姐没有德伯格小姐那样的美貌，并且安慰她说如果多向凯瑟琳夫人请教，多向德伯格小姐学习，庞塞特小姐总能通过衣着打扮改善自己的仪容。

        庞塞特小姐“呵”了一声。

        而他见到玛丽安娜，先是为她的容貌感到惊讶，像每一个见到美人的普通男人一样，清清嗓子，挺直腰板，好像要让美人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英俊潇洒的人物，值得她另眼相待。

        但几乎在下一秒他就改变了神色，柯林斯先生看到玛丽安娜的衣着，以为她是哪个乡下士绅的女儿，眼神中立刻带上了轻视。

        在凯瑟琳夫人的介绍过后，他先是和玛丽安娜打了一声招呼，接着像一个腰缠万贯的人安慰一个乞丐一样，告诉她现在的打扮已经很得体了，就像他的表妹一样，只要拿出的是最好的那一件衣裳，凯瑟琳夫人就绝对不会计较她的寒酸。

        对，庞塞特小姐恨得牙痒痒，他还带来了那位表妹——

        “我的表妹，”柯林斯先生介绍过自己的夫人之后，转向了和玛丽安娜一样，朴素得会让罗辛斯蒙尘的另外一位小姐，“伊丽莎白·贝内特小姐。”

        玛丽安娜：“……！”

        这绝对是一个意外，庞塞特小姐压根不知道伊丽莎白·贝内特小姐也在！达西先生的心上人忽然出现在面前，她简直不敢想象玛丽安娜会受到什么样的打击……

        庞塞特小姐担忧地看向自己的朋友，只见玛丽安娜眼睛睁大了一会儿，唇边的笑容也落了下去，她愣愣地望着伊丽莎白小姐，好像一时间忘了自己在哪里，接下来又该做什么。

        接下来该打招呼，庞塞特小姐挤出一个笑容，错步半挡住玛丽安娜，有礼地冲伊丽莎白小姐屈屈膝，同时在背后轻轻拉了玛丽安娜一下。

        玛丽安娜这才回过神，勉强正常地和新朋友打了招呼，视线却克制不住地往伊丽莎白小姐身上溜。

        这就是达西先生喜欢的小姐。

        她真好看……那一身浅红色的裙子将她衬得皮肤雪白，眼瞳乌黑，没有多余的花纹，反倒显得伊丽莎白小姐气质独特。

        而她的眼睛亮亮的，说话时总是露出开朗和煦的笑容，看起来是一位活泼的小姐。但活泼绝不代表无礼或者吵闹，伊丽莎白小姐的姿态很自如，说话俏皮，却一点儿也不冒犯人，反而很讨人喜欢，充满了轻快的智慧。

        当她笑起来时，眼神灵动，笑容真诚，是一位像春天阳光一般充满了魅力的小姐。

        ——与玛丽安娜自己完全不同。

        玛丽安娜觉得自己的眼泪要落下来了，她下意识伸手一擦，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见到伊丽莎白小姐之后的整个下午，玛丽安娜都魂不守舍，她注视着伊丽莎白的一举一动，觉得她无处不好，无处不可爱。她的谈吐那样有趣，待人的态度却很亲和，不论男女，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难怪达西喜欢她，玛丽安娜恍惚中想。她一点儿也比不上她。

        即便遭受玛丽安娜这样的观察，伊丽莎白也没有生气。她数次不解地朝玛丽安娜看过来，玛丽安娜下意识冲她笑一笑，伊丽莎白就好脾气地宽容了。

        伊丽莎白小姐这样体贴，更显得她完美无缺，也更叫玛丽安娜难受。

        今天的凯瑟琳夫人一如往常，剥夺了所有人晚餐前的自由时间，让他们待在起居室聆听自己的教诲，或者恭维她的成就。但玛丽安娜失去了昨天的耐性，她如坐针毡，在场的人说的话，一个字也没有进到她的耳朵里，脑子里乱糟糟的，连呼吸也有些紊乱了。

        这样下去不行，玛丽安娜觉得自己暂时不能再和伊丽莎白小姐待在一个空间里。

        在濒临极限之前，玛丽安娜总算想出了一个借口，得以走出起居室。庞塞特小姐在她身后担忧地看着，犹豫是该给她独处的时间，还是跟出去安慰她，一时没有动作。

        出了起居室的玛丽安娜按着胸口往外走，她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她需要到户外去。

        正在此时，一个女仆匆匆经过她身边，进到起居室里去了。玛丽安娜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只快步走过门厅，来到外边的凉亭，三月底四月初的空气湿润沁人，迎面团团将她围住，她这才终于吐出了一口气。

        “——道森小姐？”

        在新鲜的空气进入肺部之前，玛丽安娜听到了一个此刻绝对不想听到的声音——达西站在凉亭外，似乎刚刚下了马车，正将自己的帽子摘下来。

        他见到玛丽安娜，却一点儿也没有吃惊的模样，好像早就知道她在这里，刚刚那一声招呼里疑问的语气也并非是问她为什么在罗辛斯，而是问：“你要出门？”

        达西三两步走上台阶，来到玛丽安娜面前，脸上带着微微的笑。

        玛丽安娜却直直看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之前的确很想见到达西，希望他今年能打破往年的惯例，早些到罗辛斯花园来——哪怕早上一天也好。可是现在，当他真的提前出现在眼前，她却恨不得他不要到来，最好今年压根就不要来罗辛斯过复活节。

        但是他来了，现在就在这里。离复活节还有两个多星期，他却反常地提前了一个多星期抵达——为什么？

        玛丽安娜想到现在正在起居室里的伊丽莎白小姐，觉得答案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她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喊出了一声不那么颤抖的“达西先生”，而之前在胸中翻涌的苦海此刻果然掀起风暴，她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被拍疼了。酸涩的疼痛感从肋骨传到锁骨，激得她反而笑了起来。

        “——真高兴见到您。”玛丽安娜不敢看他的脸，侧过视线瞥着凉亭下的蔷薇花架，笑着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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