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不仅是庞塞特小姐，就是玛丽安娜自己也对达西的举动感到十分意外。

        她坐下之后先打了两轮，因为算是理解并熟悉规则的轮次，所以庄家德伯格小姐非常体贴地说五局之内玛丽安娜不用出赌资，单纯练手。等到第三轮开始，玛丽安娜已经大体学会了二十一点的游玩规则，除去对结算时的倍数算法还有点迷糊，其余的倒是记得清楚。

        但与此同时，玛丽安娜也开始觉得不值得。她以为但凡聚会都会出场的牌局一定是有什么独到之处，才会让不论是贵族士绅还是平民百姓都趋之若鹜，甚至不惜欠下巨额赌债也要在牌桌上坚守到底（比如理查德）——却原来是这样赌运气的游戏。

        当然，正因为是赌运气，所以才刺激神经，才总让人无法停止。赢的人觉得一旦停止，就是自动放弃了下一局本该赢得的赌资，输的人则更加不敢喊停，因为害怕下一局就能一举赎回损失，害怕自己的放弃让唾手可得的好运气溜走。

        让牌局继续的正是虚假的好与坏的临界点，玛丽安娜一面难免因此而感到刺激兴奋，一面又心生警惕，认为自己最好及时止损，否则像庞塞特小姐一样，短短三局就输了半个英镑，她的零花钱可不够这么“挥霍”——尝试过就够了，虽然觉得不适合自己，但也算一份经历……

        “请允许我替道森小姐出出主意，”就在玛丽安娜打算退出时，达西搬了把椅子坐过来，“毕竟她才第一次接触二十一点。”

        玛丽安娜：“……”

        庞塞特小姐：“？？？”

        德伯格小姐笑眯眯地：“当然没问题，达西表兄。”

        这下玛丽安娜要退出的话有些说不出口了，她心情复杂地一边为有达西出谋划策而对接下来的牌局有了信心，另一方面又忍不住回想，他原来是会在这种事情上凑热闹的性格吗？

        不论是在巴雷花园还是罗辛斯，她与达西（以及其他人）一同参与的晚间娱乐也不算少，但从没有在牌桌上见到过他。他不是在写信，就是在看书（刚刚他过来之前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呢，只不过现在就躺在壁炉边的桌子上了），或者静静听朋友们聊天，时不时被迫参与，要么就和玛丽安娜谈一谈从前的见闻，互相讲一讲那些新奇或荒谬的事。

        牌局？家产丰厚到能让他闭着眼睛打牌都毫无畏惧的达西先生并没有什么兴趣。

        而如果不是因为白天自己刚刚认清了现实，玛丽安娜恐怕会以为他现在是因为自己而坐在了牌桌边……不，确切来说，达西的确是为了帮自己看牌才坐过来，不过这并非出于爱情，而是出于朋友情谊。

        如果宾利先生也是第一回打牌，达西大概也会这样来为朋友把关（就像婚姻一样），免得他输了太多吧。

        这么一想，玛丽安娜又觉得泄气，并且对于达西把自己绑定在牌桌边的作为感到有些恼怒。

        德伯格小姐很快发起新的一轮，这是第四轮，玛丽安娜依旧不需要支付任何赌资，她拿到一张“8”和一张“9”，按理来说不应该再要牌了，免得超出二十一点而爆掉，但玛丽安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达西坐在身边而脑子不太听使唤，直接选择了要牌。

        德伯格小姐眉梢一挑，正要发牌，达西阻止了她：“等等。”他朝玛丽安娜说，“已经十七点了，现在再要牌的风险太大——”

        玛丽安娜一手轻轻搭在桌上的两张纸牌上，低头“嗯”了一声。

        达西看了她一眼，见到她嘴角轻轻抿着，脸颊小幅度地鼓起，于是说：“那就要牌。”

        德伯格小姐头别开了一下，在其他人看不见的那一面勾起嘴角，接着很快又转回来发牌——玛丽安娜得到了一张“3”。

        “幸运的姑娘。”德伯格小姐笑着说了一句。

        德伯格小姐的话像预言似的，这天晚上玛丽安娜的确十分幸运，她总共玩了十五轮，赢了将近六英镑。但玛丽安娜赢的钱越多，心里就越别扭，她开始觉得牌局不仅不适合她，甚至对她有害，尤其是其他人输牌的样子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象理查德大把输钱的模样，更是让她心神不宁。

        玛丽安娜自己没有意识，一轮轮牌打下来，明明赢多输少，但她的脸色却越发严峻，直到庞塞特小姐坐庄的第十六轮，玛丽安娜忍不住出声：“对不起，我想我需要休息。”她带着点请求对身边的达西说，“能不能请您代替我玩呢？这些赌金都送给您。”

        达西愣了一下，他说是来给玛丽安娜看牌，但实际上之后都几乎没有出声，除非玛丽安娜征求他的意见，他才会说上两句，否则就只是一个合格的观牌人。这并非是因为最开始玛丽安娜那抗拒的表现，而是达西很快就想明白了打牌的最终目的：只要打牌的人高兴，输赢都无所谓，既然如此，那就让她随便打吧。

        而现在看起来，即便是赢了，玛丽安娜也没法从打牌里得到什么乐趣，达西于是应下：“我很乐意。”也没有推却玛丽安娜放在桌子上的赌金，因为她看起来恨不得离它们越远越好。

        虽然不想继续打牌，但社交场上的礼仪玛丽安娜还是遵守的。如果她此时一脸不快地离开，等于就是声明与在场的人打牌是一场折磨，于是玛丽安娜起身之后只是和达西交换了一下位置，勉强坐着观看了几轮，才自然而然地去壁炉旁的桌子上拿了一本书，坐到沙发上翻起来。

        她拿的就是达西放下的那一本，因为桌上只有这一册书，是一本弥尔顿诗选。虽然玛丽安娜对弥尔顿没有特别的爱好，但随着纸张一页页翻过去，她的心绪总算逐渐平静下来。

        而因为玛丽安娜背对着牌桌，所以她看不到本该认真对待牌局的达西时不时瞥过来的一眼。如果是足够了解他的人，就能看到他的神情中带着思索、犹疑，以及几分不确定。

        在场的人中，足够了解达西的恰恰就有两位，只不过德伯格小姐装得恍若未觉，而费茨威廉上校一脸揶揄，不打算点破，只在心中暗笑。

        “停牌！”费茨威廉上校喊了一声，“达西，该你了！”

        达西没有犹豫：“要牌。”

        然后得到一张“6”，总共二十三点，牌爆掉了，费茨威廉上校不由得手拍桌子，哈哈大笑。

        另外一个不算了解达西的庞塞特小姐却只觉得心头火起。她想到了白天达西急匆匆前往牧师住宅的神态，想到了他回来时怒气冲冲的模样，又想到了他刚才莫名其妙坐到玛丽安娜身边，现在还频频回顾——

        这位先生到底在做什么？他如果对米娅没有感情，就不应该做出这样让人误会的事；而如果他对米娅有感情，又该怎么解释贝内特小姐？难道人不可貌相，达西先生其实是一个四处留情的花花公子吗？！

        这些话庞塞特小姐只能放在心里，绝不可能去当面质问。她看到恢复了从容镇定的玛丽安娜放下书，为表合群似的又在牌桌旁站了一会儿，还和德伯格小姐与费茨威廉上校聊了几句，甚至对达西先生输到只剩两英镑的赌金露出微笑，庞塞特小姐就更觉得糟心。

        达西先生什么时候离开罗辛斯？或许只有他不在了（不是特别糟糕的那个“不在了”），玛丽安娜才能得到安宁。

        庞塞特小姐就怀着这样怨怼的心情，度过了一个不怎么美妙的夜晚，神奇的是她在这样烦躁的情况下竟然还赢了——虽然只赢了一英镑。小小的一英镑并不足以安慰庞塞特小姐，她唯一得到的慰藉是达西输了，并且是牌桌上唯一一个输家——这一英镑是从达西口袋里掏出来的，庞塞特小姐这才觉得爽快一点。

        不过这份爽快没有维持多久。

        凯瑟琳夫人的牌局散了之后，她又强制解散了德伯格小姐这一桌，并且一边安排马车送牧师住宅的客人们回去（虽然路途很短，但“我向来认为关爱物资匮乏的人是体面人家应有的美德”——凯瑟琳夫人这样说），一边催促住在罗辛斯的年轻人们去休息。

        没有人能违背凯瑟琳夫人，众人都照她的话去做了。在庞塞特小姐和玛丽安娜一同出门时，德伯格小姐放缓了步子，不动声色地落到庞塞特小姐的另一边，轻声说了一句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话：“妈妈没有注意到我们这边发生的事，真是太好了。”

        说完就和朋友们道了晚安，迈着轻盈的步子离开了。

        庞塞特小姐：“……”

        等到快到房间门口时，玛丽安娜忽然想起来：“这本书，我得放回去。”

        她指的是在棋牌室里抓来的那本弥尔顿诗选，大概是后来读出了兴味，竟然随手带了出来，而庞塞特小姐因为德伯格小姐的那句话一直心不在焉，也没有注意到。

        “明天再放回去就可以，今天晚上不正好可以继续读吗？”

        “这不是我拿的，或许达西先生正在找它。”玛丽安娜拍拍庞塞特小姐的手臂，“你先去休息吧，不用等我，凯蒂，我也很快回来了。”

        虽然玛丽安娜说不用等她，但庞塞特小姐还是在原地着，双手抱胸，兀自又生了一阵气。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反应过来：如果达西先生正在找这本书，不就代表他会在棋牌室和米娅遇上？不——怎么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不管这个可能性有多高，庞塞特小姐都立刻转身下楼，朝棋牌室小跑。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在靠近棋牌室的时候，她逐渐放轻了脚步，好像怕吓到什么人似的，又似乎是试图偷听什么——虽然如果达西先生不在，她什么也偷听不到。

        但达西没有让她失望，庞塞特小姐越走越近，就听到达西的声音越发清晰：

        “我只是想向你解释，道森小姐，关于费茨威廉说的那些话——不，关于他说的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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