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失落的真相》其实是一部有点“无聊”的正经剧目。冗长的台词和沉重的配乐颇有古典歌剧的韵味，环视四周不难发现，已经有几个男同事瘫靠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

        齐真听见背后有人窃窃私语：“大过年的，不看点喜庆的，怎么整了这么个剧啊。”

        “就是，白跑一趟，还不如在家打游戏呢。”

        “溜吗？网咖，我请。”

        “那走呗。”

        背后于是传来悉悉嗦嗦的声音，两个年轻男生挪着小步离开了剧院。

        陆念青和齐真不约而同地对视，轻笑了一下，又重新聚精观看剧目。

        这场话剧没有激烈的冲突和极致的悬念，一切都是在平淡细碎的细节里缓慢铺开的，但平淡底下隐藏着巨大的孤独和悲伤，这种孤独几乎要将人吞噬。

        台上身形瘦削的男人娓娓道出压抑的台词时，陆念青眼角涌出一滴泪珠。泪珠没有滑落，紧紧附着在眼眶，而后又在新一轮的悲伤中缓慢散开，直至模糊视线。

        陆念青于是悄悄抬起手臂，用手背快速擦拭泪水。手指抚过眼角的一瞬，她看到齐真投来的目光——没有闪避，不隐藏情绪，就那么直勾勾赤|裸|裸|地盯着她看，眼里分明也氤氲着水汽。

        两双泪眼相视的那瞬，她们仿佛从对方眼里望到了深邃而不可知的孤独。剧场气氛沉闷，四周看客睡意昏沉，但在这一刻她们心意相通。

        陆念青不禁轻笑了一下，笑得释然。齐真也跟着露出了然的笑意，伸出手，示意陆念青握住。

        配乐依然沉重，台词还是同样的压抑，她们在台下十指紧扣着，用牵手的力量稀释掉庞大而沉默的孤独。

        剧终了，灯亮起，她们松开紧握的手，众人起身收拾行装。

        “走吧？”，齐真眼含笑意望着陆念青。

        “走吧。”，陆念青披上羽绒服。

        “里面那件衣服很衬你气质，”，齐真说，“特别好看。”

        “嗯。谢谢。”，陆念青没有告诉齐真，这件衣服里藏了多少小心机。

        两人又并肩走出剧场。中间仍旧是隔着十公分的距离。不至于疏离，又不至于亲密。

        唐诗元在两个人身后看着，却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看什么呢，都出神了。”，倪卿问唐诗元，声线低迷冷冽。

        “咳，没有。”，唐诗元连忙收回视线，小步慢跑着跟上倪总的步子。方才在剧院里，倪卿摸着黑从最前排来到她的座位旁，一个半小时的演出里唐诗元一度被她身上淡淡的檀香味道“折磨”得心烦意乱。当然，也许是意乱|情|迷也说不定。

        出了剧院的大门，相熟的同事纷纷和陆念青打招呼。有人问起齐真，“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妹妹呀？长得真好看。”

        陆念青正思忖着反驳，却发现齐真率先抢过话头反驳，笑意盈盈地礼貌回应：“嗯，我叫齐真，小学时候就认识了念青姐姐。”

        三言两语的答复中，撇清关系的意味很明显了。陆念青隐隐觉察到，自己那天的拒绝实在太过唐突和失礼。要重新得到小朋友的信任，恐怕要经过相当的困难。

        “呦，从小学保持联系到现在啊，真不容易。你俩接着叙叙旧，我们就先走了哈。”，几个同事挥挥手，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了。剧院门口，就只剩下陆念青和齐真。

        “说起来，见面这么久，好像也一直没时间叙叙旧呢，”，陆念青说，“我知道一家清吧还不错，一起坐坐吗？”

        “我得赶地铁，”，齐真看看表，“再一个小时，地铁就关了。”

        “我开车送你回去。”，陆念青说，“回宿舍，还是回家？”

        “宿舍。”，齐真小声说道。“我申请了寒假留宿，这个寒假，都不回家了。”

        过年呢？陆念青下意识想问。但很快想起她父亲醉醺醺口出狂言的样子，又把问题咽了回去。

        “走吧，听听歌叙叙旧，请你喝杯果汁。”

        “不应该喝酒吗？”

        “小朋友不能喝酒。”

        “还当我是小朋友？”

        “难道不是？”，陆念青笑笑，说，“你要是觉得自己长大了呢，那就做我女朋友。”

        话说得很明显了。

        “切，果汁就果汁，”，齐真把手揣进口袋，“反正你潜意识里就是把我当小孩看。”

        陆念青垂下头，抿嘴偷笑。齐真眼神里刚才又掩饰不住的欣喜，藏不住的爱意被陆念青尽收眼底。她想，小孩子嘴犟罢了，只要她喜欢，晚一点也没关系。

        况且，这样怪可爱的。

        “上车，”，陆念青替她拉开车门，又假装绅士的样子帮她护住头顶：“小心头哦。”

        “你不用对我这么照顾的呀。”，齐真心里觉得甜蜜又羞恼。刚一坐好，就立即主动系好了安全带——绝不能给陆念青替自己系安全带的机会，不然真的是要失守防线了！

        陆念青绕到主驾的位置，落座后，轻轻歪着脑袋，饶有深意地盯着齐真看过去——颇带有些调戏的意味。

        “你……你看我干什么啊念青姐。”，齐真果然被看的心里发毛，结结巴巴地小声问话。

        “喔，我在看你有没有系好安全带，”，陆念青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言，“很乖，知道主动系安全带了。”

        说完，陆念青视线回归到正前方，熟练地打灯，倒车。夜幕下，匆匆向酒馆驶去。

        酒馆里人并不多，陆念青和前台小哥寒暄了几句，端着一杯酸橙苏打喝一杯浆果可乐回到角落里的座位。

        “老板是高中同学，饮料是他请的。”，陆念青坐下时候主动解释，“他和女朋友谈了七年了，感情特别稳定。”

        话说完了，陆念青又恍然觉得这个解释有点多余。正自觉尴尬时，却发现齐真脸上一闪而过的满足笑意。

        好吧，又被小朋友拿捏了一次。

        “你知道嘛，他们俩高中的时候就在一块了，那时候他学习不好，女朋友又学习拔尖。他天天被班主任追着骂。”

        “欸，那后来呢？”

        “后来奋发图强了呗，闷头学习，谁也不理，可算跟女朋友考上同一所大学了。”

        “原来是他啊，”，齐真说，“广为传颂，人尽皆知，我们班老师也天天拿他树榜样呢。”

        “哦？都传到你们那届了？”，陆念青来了兴致，“没想到呀，老师们这么八卦。”

        “可不是，”，齐真嘬了一口可乐，说，“还有关于你的八卦呢，要不要听？”

        明明喝的是可乐，语气里却带了股酸味儿。

        “不可能。”，陆念青说，“要说我高中忙着跟爱因斯坦和普朗克谈恋爱还差不多，哪有功夫跟同学谈情说爱。”

        “所以嘛，传出来的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凄惨故事，”齐真听到陆念青的否认，脸上又恢复了隐隐笑意，“林冠呈，你还有印象吗。永远考不过你的那个第二名，后来毅然决然转文科才摘了状元的那个神奇大哥。”

        “嗯，有点印象。”，陆念青顿了顿，又说，“我可以说，其实他差一点就成功了吗？”

        “啥？”，齐真睁大了眼睛，“传说里好像没有这一段。”

        陆念青喝了好大一口冰橙汁，身子向椅背靠去，自嘲地笑了一下，手里缓缓转着半透明的饮料杯，才开口道：“十七八岁，少女怀春嘛。他其实长得挺帅的，成绩也好，吹萨克斯的时候确实挺迷人的。当时喜欢他的女生特别多，但我是唯一一个收到情书的。”

        “那为什么没在一起？”

        “他怂啊。”，陆念青说，“放学我们两个一起回家，结果迎面碰上他家长。当时他正要牵我的手，结果看见他妈的那一瞬间，他就弹开了。”

        “然后呢？”

        “他妈走过来，跟我说，别耽误她儿子学习。他儿子是年纪第二，将来考清华北大的苗子，我耽误不起他前程。”，说完，陆念青忽然笑得爽朗，“哈哈哈，你知道吗，那是我第一次从功利的意义上觉得，学习好可真有用啊。”

        “那，他当时说什么？”，齐真问。

        “他？他就站在原地看着他妈羞辱我，一声都不敢吭。我当时看了他一眼，他脸都憋红了。”

        “然后故事就结束了。”，齐真总结，“也好，再优秀又怎么样啊，没担当。”

        “不过，他对我来说还算是意义重大。”，陆念青说。

        齐真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都这么怂了，还能意义重大？”

        “不是这个意思，”，陆念青说，“是那天晚上，我发现他从我身边弹开的时候，我竟然一点都不伤心，反而是释然。觉得不跟他发生牵扯，实在是太轻松愉悦的一件事了——我发现我甚至难以想象和他有任何的亲密接触。”

        “所以……算是性别认同觉醒的启蒙咯？”，齐真说。

        “嗯，算是一个觉醒的关键点吧，”，陆念青点点头，“不过，第一次对女生真正心动，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那这件事，我能听吗？”，在吃醋和好奇里，齐真选择首先满足好奇心。

        “现在还不可以，”，陆念青摇摇手指回绝，“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告诉我为什么刚才在剧院牵我的手。”，陆念青说完，端起杯子，噙着笑意等齐真开口。

        齐真闷着没说话。怎么解释？说是一时兴起？见色起意？太羞了，气氛到了，情之所至，这怎么是语言能解释得了的！

        ”你不说啊，那我也不说了。”，陆念青把杯里橙汁喝了个干净，说：“我的故事说完了，你的呢？”

        齐真晃了晃杯里的可乐，咕咚一口干掉，打了一个小嗝儿，最后浅笑着说：“就一直在追着你的影子啊。”

        全部的故事，概括起来，好像也真的只需这一句话。

        陆念青赫然明白过来，从小学一路同学到大学，怎么会仅仅是巧合。

        之前在歌词里写，“你是这个冬天始料不及的惊喜”，倒像是在感谢老天、感谢命运了。但事实上，把齐真送到自己眼前的，根本就是齐真自己。

        “哪有什么始料未及的惊喜。”，齐真说，“都是我蓄谋已久深藏于口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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