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凤求凰》

她面红耳赤地站着，只觉得一瞬间气血上涌，她摸向怀中，惟摸到今日来酒肆前在客栈里用砂石磨了两日的半片圆玻璃片，那是她在路上无聊带着的，正好磨好后可以用来点火。

        那一瞬她有了主意，忙定下心神，重新望向龚慎行，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和果断：

        “公子，您不愿掺和，本是无可厚非，只是今日若那二人死在明世子手上，想必日后您也会良心不安吧？如今我只求您一件事，您能否在此处替我寻面铜镜？只要一面普通的铜镜，仅此而已。”

        龚慎行望着她哀求的神色，终是无法想到拒绝的话语，便点点头揣上长剑朝一楼去了。萧苒站在原处，再望了一眼那个背影，便回身开始将二楼所有食客桌上的烛台一盏一盏地都往自己桌上搬来。

        燕秋辰，你等我。

        她才搬过来五盏，二楼的小二便发觉了此间异状，赶忙拦住她：“客人，您这是在干什么呢？”

        萧苒手中还端着一盏火光摇晃的蜡烛，瞥了一眼露台之上正在离场的两名弹琵琶的乐师，急中生智道：“将火烛都撤到窗边，能使二楼的人看露台的效果更好。”

        她实在没法再装出微笑，只好赶紧说完转过头去放下烛台。小二回头朝下望了一眼，确实觉得周围暗了些后一楼的烛火效果更好了，又想到下一个便该是压轴的头部琴师，便点点头默许了，随即又同着众人紧张地望着露台中央，期待着那位天仙一般的姑娘再度出现。

        萧苒总算将整个二楼的烛台尽数搬了过来，她将数十盏蜡烛从烛台上拿了下来，尽可能地聚在一起，又扯了几片糊窗的纸将烛火堆的三面围了起来，只留了背向窗子的一面，随后拿出那片用玻璃片制成了一半的凸透镜。

        早上磨完后试了一下，如果她没记错，焦距应该是十厘米左右……

        她将薄片夹在一个距离适宜的烛台上，伸手在对向十厘米处前后移动片刻，果然在焦点处见到十分明亮的光斑，落在她掌心中央耀眼而灼热，一瞬便足以将她烫伤，她赶忙收回了手。

        好，如今只差一台铜镜了。

        楼梯口仍旧无人出现，萧苒犹豫了片刻，一点一点把视线挪过去望向那小巷中。却见燕秋辰的背影缓缓躬下去，双手撑地，衣袖垂落在泥泞的黑暗里。

        她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忍再看，抬手捂住眼，却有两行泪水自指缝间流出。

        但她知道他还没有放弃，因为他此刻还活着。那她便也不能放弃，因为燕秋辰此刻正需要一个人帮他。

        可他是反派，再没有人帮他了。

        一楼露台中央开始传出骚乱，萧苒将情绪收敛好，放下手朝那边看去，原来是本要上台的琴师迟迟没出现，众位期待已久的食客纷纷不满地哄闹起来。

        她此刻没有心思理会这些，只希望龚慎行马上拿着铜镜出现在眼前，毕竟他是男主，一定不会让人失望的。

        可左等右等他总不来，酒肆之中的起哄声叫嚷声却如浪潮一般越来越大，将努力安抚众人的酒肆老板的声音盖了过去。萧苒瞥了一眼巷子中的情形，实在不能再等，便朝人群中挤了过去，望向露台中央。

        比起她傍晚来时，露台周围已被装饰得焕然一新。露台之外原本三寸长的沟道此时以刚引下的泉水填满着，一盏一盏明亮的河灯着在流水中晃动。烛台似乎是用了特殊的树脂制成，低低地在露台之后绕了半圈，燃着幽幽的蓝光，将其上一盏羊脂小案及其上的焦尾古琴浮在神秘而幽静的黑暗中。

        美则美矣，唯缺了一个上台表演的人。萧苒也无心欣赏，只努力在昏暗的一楼里寻找着龚慎行的影子，好在不过片刻，便有一翩然青衣自后院内飘然越过露台，落在萧苒正下方，正是龚慎行。

        他抬头望向挤在人群中朝他看过来的萧苒，朝她抛上来一件东西：“姑娘，你要的铜镜！”

        萧苒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转身挤开人群朝窗边跑去。

        正在此时，一名眼生的红衣姑娘也自后院追着龚慎行跑了出来，却在黑暗中一不小心撞翻了两盏蜡烛踏上了露台。她一个趔趄，努力地绕开了那颇为值钱的古琴，却直直向前扑倒，眼见便要栽入前面凹下的小水沟中。

        见此情状，龚慎行赶忙回身重新跃上露台，电光火石之间接住了那红衣姑娘，将她牢牢护在怀中。

        红衣姑娘抬头望着他，一句“有人偷东西了”卡在喉间没能喊出来，却被龚慎行的目光望得面颊发热，站稳后赶忙从他怀中躲开来。

        一袭红衣、一袭青衣默然站在露台之上四目相对，二人皆是一愣。周遭的食客被这变故惊得静了一瞬，转而突然爆发出更吵闹的喝彩：

        “琴师来了！琴师来了！”

        “你瞎吗！这位姑娘穿的红衣，哪是之前的琴师？”

        “你懂什么，我瞧这位姑娘也美得和天仙似的，丝毫不比之前那位差，世上哪来这么多天仙？”

        那人拗不过他，很快争吵声便淹没在一片齐整的“弹琴”“弹琴”声中。龚慎行面露愧色，朝红衣姑娘微鞠了一躬，便跳下了露台。

        红衣姑娘无法，回头去看酒肆老板，他只拼命做手势撺掇着她弹琴。她一咬牙，无论如何要把刚刚这个害她骑虎难下之人拖下水，便伸出玉手指向正要开溜的龚慎行：

        “要我弹琴也并无不可，只是我还缺一位伴奏。刚才见这位公子身上携了一支玉笛，想必也是乐理高手，若他愿同我合奏，我便为大家献艺一曲。”

        人们的鼓掌笑声愈加放肆了，甚至有人在后方推着龚慎行催促他上台。龚慎行没料到情势竟发展到如此田地，眼见如今自己不上台是没法平息了，只好自腰间取下玉笛，万般无奈地跃上台去。

        “妾名苏瑓，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见他不得不也被逼上台，苏瑓心情大好，望着他的双眼笑得弯如弦月。龚慎行望着她一身如火般鲜艳明媚，唇边亦绽开了微笑：

        “叫我慎行便好。”

        “那好，这一曲《凤求凰》便请慎行公子赏光了。”

        片刻后悠扬的琴声笛声便响彻整个酒肆，而楼上的萧苒不知此间发生了什么，更没有心思好好欣赏，只举着铜镜大致在二楼内试了试效果，便开了窗子缓缓将镜面转向那小巷中去。

        ——

        “快啊！燕少帅刚才不还狂得很吗？如今动作怎么这么慢了？啊？”

        明昭得意地望着眼前手脚并用朝他爬来的燕秋辰，仿佛是对他的拖拉不太满意，手中的弯刀紧紧地逼着常怀远颈间，磨蹭之中滴下一串又一串鲜血来。

        燕秋辰整个人都在发抖，他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大的意志和力气方才能忍住不起身去将眼前之人一刀毙命，但他知道一旦他动了，速度却不够快的话，同归于尽的便是常怀远。

        今夜常怀远跟着他出来，是他的错没有拦住他。不论顾北双有没有救成，若常怀远死了，他亦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再忍一刻，就一刻。

        “快爬过来，说句对不起，再舔舔爷的鞋尖，爷就原谅你了。”

        “不、不要……少帅……”常怀远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来，忍不住咳了几声，血腥味自喉间漫上来。

        “你给我闭嘴！”

        明昭将手中的弯刀抵得更紧了，常怀远明白此时若他再随便乱动，下一刻便可能是利刃封喉。只是他受不了昔日心高气傲、肆意风发的少帅今日竟为了他跪下，趴在这样一个猪狗不如的人面前。

        燕秋辰紧咬牙关，勉力抬起头来，给了常怀远一个命令的眼神，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他战栗地朝明昭匍匐而去，暗夜中巷子的一角死寂而冰凉，肮脏恶臭的泥泞自手掌、袖口一点一点染上他的肩上身上，溅上他的脸颊。

        那里的隐忍随着一步步的靠近逐渐扭曲成了死死压抑着的狠戾和暴虐，原本挺直的肩背此刻亦颓丧地垂着。

        他想，若今日他能活着离开此地，来日必将明昭一家人、不、是他所有亲近的人、认识的人，都要一个个杀光，像今日一样，在他的面前，一刀刀地凌迟而死。

        燕秋辰一寸一寸地匍匐着，忽而看到了什么，在明昭身前一丈处停了下来。

        “怎么停了？你是不想要这个小子的命了？”

        明昭知道自己身后有国公府的精锐府兵随时待命，望着眼前躬着脊梁的燕秋辰，一时也懒得再装，仰天大笑几声：

        “实话告诉你吧，今夜是有人告诉我会在此处围堵到大名鼎鼎的燕楠的，还说若我多带些人，便能轻易将你们逼入绝境。”

        他抬起腿，轻易地便踩在燕秋辰伏下去的身上：

        “你说，现在传的是你和你的父亲都死在了兵变之中，若今夜我放你回去，岂不是放虎归山？不过你要是将爷伺候得开心了，放掉这个毛头小子倒是无伤大雅，只是他要分成几块回去就不好说了。”

        他感到脚下燕秋辰的肩膀抖得厉害，心中更是倍感舒畅，手中的小刀不禁想要去砍常怀远的手。

        然而下一瞬，不知何处来的明亮的光忽然直直射入他眼中，耀眼如闪电在他眼前劈开，又像谁把整个太阳捧到了他的眼前，那光不算很烫，却几乎让他致盲。

        一刹那间他脚下的燕秋辰如鬼魅般消失了，明昭看不到发生了什么，身子却突然失去了平衡。他本能地伸手朝虚空中抓去，松开的弯刀便连着常怀远一起消失了。他拼命地揉着眼睛，借着眼角透过的一点点光模糊看到燕秋辰常怀远二人离去的背影，几近疯狂地喊叫起来：

        “你们愣着干什么！给我杀！给我杀呀！”

        周遭瞬时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刃交加声，明昭向后踉跄几步，撞到巷子的墙壁上，努力睁着眼，几乎过了一刻才勉强恢复一半视力，正在此时身边的府兵头领猛然朝他一推：

        “世子小心！”

        明昭几乎被推倒，然而燕秋辰射来的雁翎箭还是裹挟着巨大的力道划过他面侧，在他的侧脸留下一道深深的灼热的血痕。

        明昭吼叫着冲向巷子口，可二人已经消失在巷子转角之外了。视野中只剩下横七竖八的几名尸体，凌乱地躺在数把弓箭和短刀长剑中。

        他狠狠地踩在一名府兵尸体上，拿着自己的弯刀又捅了几下，仍不解气，抬眼凭着记忆将附近的高楼环视一遍，一眼便看到了二楼窗牗紧闭的一家酒肆：

        “去，给我翻遍那家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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