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效兰亭之雅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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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养了足足半个月,陈子衿的内伤外伤才算好全。
天气渐暖,前几日,她听闻吴郡太守即将再婚,新娶一房娇妻,那小娘子正是碧玉年华,据说是陈夫人的侄女,阿耶亦受邀参加筵席,届时他们一家都要前去吴郡观礼。
那晚,她伸手摸出了枕头下的那封信,发现她夹在信中的一丝长发已经不见,又想起妹妹子佩前段时间总是假借探望之名在她房中逗留。
这才稍稍定心,想来继母已经确认了她与谢玄相好一事。
做戏做全套,为了加深他们的认知,陈子衿能够出门之后,立刻隔三岔五往谢家跑,只不过,她并非去找谢玄,而是去帮着谢道韫筹备三月三女子集会一事。
谢玄在她眼中已没什么利用价值,两人本就互看不顺眼,她便懒得敷衍。
偶尔在谢家出入时遇见,她也只是浅浅行个礼,未曾同他说过半个字。
三月三这日很快到来,谢家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谢安今年将诸多好友邀请来家中做客,王羲之也携着几个儿子从剡县赶来,除了弟弟谢万北伐前燕未能到场,其余受邀之人竟无一缺席。
众人只当是好友重聚,把酒言欢,然而王谢两家却再清楚不过,此举不过是为了让谢道韫与王凝之在婚前相看,打个照面罢了。
谢安眼光毒辣,在一众小辈中一眼相中王家小儿子献之,奈何他今年才十六,比谢玄尚且小一岁,不堪良配。
在王家众兄弟的衬托下,他为侄女选的夫婿王凝之,倒显得没什么存在感,甚是普通。
想起哥哥谢奕卒于幽州刺史官上,弟弟谢万此次北伐亦是凶多吉少,谢安看着平凡普通的王凝之,自我安慰道,若他能与侄女平凡相守一生,倒也是福气。
琅玡王氏乃簪缨世家,况且他父亲乃是自己的至交好友,这门亲事总归不会委屈了道韫。
男人们在东院里饮酒作诗,感慨纷纷,自永和九年兰亭一聚后,竟然已经过去六年,当年兰亭集会上拾句不成被罚了酒的几位少年,均已长成。
女子集会在南院,几位会稽郡的贵女相聚一堂,此刻亦是欢声笑语不断。
“子衿,我当真是佩服你,竟有如此灵巧心思。”谢道韫由衷赞道,指着那经由陈子衿之手打造出的流觞曲水桌,“你若还没有取表字,我今日便赠你一字,妙也,今后便称你妙妙,如何?”
陈子衿笑着颔首:“那妙妙便谢过姐姐了。”
两人说笑一番后,便加入了席间。
女子不便过多饮酒,谢道韫便提出以茶代酒,但只是喝茶作诗,虽风雅有余但乐趣不足,因此陈子衿取来一整块厚木板做成茶桌,在桌边开了一圈五寸深的水槽,一端由婢女缓缓舀入泉水,一端则连接着池边。
如此一来,茶盏置于水中便会随水漂动,她又在茶桌中心布景,铺上微型假山与绿植,俨然将会稽山之景微缩于眼前这张茶桌内。
心思之灵巧,手工之卓越,让谢道韫这位旷世才女亦是连连称奇。
来赴宴的大多名流雅士,而时下女子之中亦兴起开放之风,酒过三巡之后,谢安对王羲之使了个眼色,向子侄辈们说道:“总跟我们这些叔伯在一起,你们难免不自在,南院那边女郎们亦是在饮茶赋诗,不如你们去与一众女郎较量一番才情?”
王羲之笑着对自家几个儿子说道:“既然安石兄提议,凝之你便带着几个弟弟一同去南院吧。今日高兴,谁若能拔得头筹,我便赠一副字与他。”
王羲之在书法上颇有造诣,能够得他一副字,大家均是心向往之。
此话一出,一众少年郎便跃跃欲试,女子何足惧,赢家定然是在他们之中产生了。
谢安吩咐谢玄:“阿遏,带着他们去南院寻你长姐吧。”
小郎君们离去后,谢安与王献之又喝了些酒,谈起了当今局势,两人的脸色均是忧愁状,不似先前一般快活。
王谢子弟携着一众少年突然前来,叫南院里的女郎们好一阵娇羞。
谢玄当先,方才在东院饮酒作诗之时,他耳边簪花尚未取下,然而那黄蕊白瓣的一株小花在他耳边戴着竟然更衬得他容貌昳丽,光彩夺目,风姿朗朗颇有当年竹林七贤之风。
陈子衿坐在角落,抬头望了一眼,谢玄似乎又清瘦了不少,他本就瘦削高挑,今日再看,那腰细得都快赶上她了。正发着呆,目光却与谢玄那双淡漠的眸子交会。
她随即低下头喝了一口凉茶,让自己清醒些。
那日他雪中的斥责仍历历在目,陈子衿只觉得,似乎再多看他一秒,谢玄便会拿出戒尺,罚她抄写女戒一百遍。
他瘦不瘦与她有什么关系,这种傲慢的世家子,不过是投胎的本事比一般人强些罢了。
反正他的作用已经发挥完了,此后她都会遵照他那天的意思,躲得远远的,给彼此一个清净。
谢玄见陈子衿刻意回避,心中有股说不上来的烦闷。
那日她在雪地里摔了一跤后似乎清醒不少,不再对他纠缠不休,也未曾再送过稀奇古怪的物件给他。
一切都符合了他的心意,但他却觉得有些不太习惯了。
又想到前几次在府上遇见,她均是躲着他,连声招呼也不打,甚至对于他刻意制造的偶遇也视若无睹,谢玄内心更为烦躁,径自走向角落,没有丝毫犹豫,竟坐在了陈子衿身旁。
几个贵女窃窃私语,看来传闻是真,陈子衿留宿了谢家之后,谢玄果真对她另眼相看了。
她们心中不屑,鄙夷陈子衿行为放浪丢了士族女郎风范,但又暗暗嫉妒,为何她一个末等士族之女竟能攀上谢玄这般芝兰玉树。
看着陈子衿诧异又不敢直视自己的模样,谢玄这才觉得心里痛快些。
王凝之犹犹豫豫想坐在谢道韫身边,但却不敢行动,拖延到了所有人都坐定了之后,只得选了个她对面的座位。
郎君们坐下之后,才注意到眼前这流觞曲水桌,王献之好奇,将面前的茶盏放入水中,茶盏竟然随着水流转动起来,他听闻这女子集会是谢道韫所办,心内对这位未来的嫂子赞叹不已,嘴上亦是夸赞:“道韫姐姐果真好才情,居然能做出此等妙物。”
谢道韫倒也没有居功,笑着指了指角落里的陈子衿:“此流觞曲水桌,乃是陈家女郎所做,我见此物后,亦是惊叹。”
小郎君们的目光纷纷聚在谢玄右手边那位女郎身上。
陈子衿深知今日是谢道韫的场子,不愿抢她风头。
但众人瞩目之下,她还需给足谢道韫面子,于是落落大方地介绍了自己:“见过诸位郎君,小女陈子衿,家父始宁县令陈述。”
她没有像其他世家女郎一般精心打扮,涂脂抹粉,只一身素衣,简单挽了个灵蛇髻。但看在这些少年郎的眼中,却格外清丽绝尘,未施粉黛更有一种天然之美。
江南到底风水好,生出的女郎也是这般水灵。
见她对着其他人如此大方自然的模样,却唯独不搭理自己,谢玄开口结束这段闲谈:“还是言归正传,开始作诗吧。”
有了郎君们的加入,气氛更是热闹。
陈夫人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把陈子佩养的也是目不识丁,她今日是得缘于姐姐的面子,才收到了谢道韫的帖子。
陈子佩怕丢人,但也不想错过结交世家子弟的机会,奈何她大字不识,更别提作诗了,只得推辞有些不舒服,离开了席上,坐在一旁观战。
心里恨恨地想着,凭什么风头都落在陈子衿身上!
众人先以春夏秋冬四时美景作诗,大家各执己见,一时之间胜负难定。
谢道韫便提议:“不如我们就以眼前之景作两句诗,然后匿名写在纸上,若得票数最高的那张,便为今日头筹,诸位郎君女郎意下如何?”
“甚好,甚好。”众人纷纷赞同。
婢女取来足够的笔墨纸砚,陈子衿手托着腮思索起来。
她瞥见身侧的谢玄,方才还在耳边的那株花不知何时掉落,少年英挺的侧脸依旧昳丽非凡,陈子衿飘飘然,竟想起他曾自称,自己如芝兰玉树一般植于谢家门庭。
还真是自恋呢。
谢玄的自傲与与陈子衿一贯秉持的低调原则相违背,她在心中又是一番嫌弃。
人不宜过度关注他人,更不宜过度关注自己。这般人前人后两套面孔的人若都能自称谢家之宝树,那她自封江东第一美人,也未尝不可。
男子追求女子,诗经便传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女子追求男子,就是放浪,有辱门风。
这世道对女子,还真是不公啊!
想到此处,她愤愤地在纸上写下一句诗。
谢玄的余光一直在她身上打量,虽不知道她脑中想了些什么,但见她一会儿沉思,一会儿又有得意之色,再然后露出一副愤慨的模样,表情甚是精彩。
他心中嗤笑,还以为这些日子她多么长进,不过还是喜形于色罢了。
正如初见那夜一般,睚眦必报,小女子做派。
投票的办法非常有效,不一会儿,大半的纸条都被摘下,最终只留了两张,目前票数一样多。
“看来这回是两位并驾齐驱了,不如直接站出来认领自己的诗,叫父亲准备两幅字吧!”王献之选完之后,似乎在场的人都已投票结束。
谢玄缓缓起身:“我还没有选。”
他起身走到庭中央,仔细默读那两张纸上的诗句。
看到熟悉的笔迹后,他的唇角勾出一丝笑容来。
“我选这张。”他指了左边,“如此胜负已分,这张纸笺的主人快快现身吧。”
谢道韫笑着嗔怪:“阿遏,你莫不是认出了我的笔迹,故意选了我,我倒是觉得,右边那张更妙一些。”
谢玄笑着摆手:“长姐一句咏雪诗,已经将所有谢家子弟甩在身后了,今日这两句,更是文采非凡,必然是能拔得头筹!”
趁着众人夸赞谢道韫才情之时,他伸手悄悄将另一张纸摘下,揣进自己的袖口里,不动声色地回到了座位中。
陈子衿将他所作所为尽收眼底,破天荒的首次与他开口:“那张纸是我的,还给我吧。”
谢玄挑眉,亦是压低嗓音道:“这诗分明是写的我,为何要还你?”
今日可是巧了,他的确认出长姐的笔迹,但右边那个,他亦是熟悉。
那人曾写了多封书信给他,如今还在他书房中藏着,他又怎会认错笔迹。
陈子衿狠狠剜了他一眼。
谢玄见过她许多模样,嬉笑的,无赖的,美丽的,冷漠的,甚至泫然欲泣的,但唯独没见过她生气的样子。
难道是刚才那句话得罪她了?
可是那诗句写着“懒得簪花待谁顾,我亦临风赏玉树”,明明就是写的他呀!
芝兰玉树,谁不知是说他谢玄?
胜负已分,一群少年少女浩浩荡荡簇拥着谢道韫去东院向王羲之索要彩头,陈子佩却看见谢玄与陈子衿没有跟着大部队。
他俩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转角处。
陈子佩心中暗喜,众目睽睽下,陈子衿也敢私会谢郎君,今日定要抓个现行,让她身败名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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