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梦魇

妖魔司的百层顶楼上，江奕气定神闲的站在楼顶的边缘，低着头，用一双幽蓝的眼睛默默俯瞰着下面的一切。

        一旁倒在地上的妖王早已经没有了气息，可江奕仍是与他说道：“重华，多年以前你问我，如果人和妖没有签订和平协议的话，这个世界将应该是谁主宰，我当时答不出来，现在看来，妖才应该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你这个王啊，当得太委屈，而要是我们妖夺下人界后，你就会是全天下的王，多好。”

        他说完，转眸看了重华一眼，沉默片刻，又说道：“可你为什么非要杀我……是因为你对我没有任何兄弟情谊吗？”问出这个问题，他的眼里瞬间添了几分凄凉，“哦，也是，我们是妖，妖怎么会有情谊呢。”

        话音落下，他忽地笑了笑，然后突然抬高音量说了句：“风儿你来了！”

        江风冷意裹身，一步一步的朝着他走过来，在距离他五步之遥的地方顿住步子后，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江奕没有回头，只轻声问道：“你认为呢，妖会有情感吗？”

        江风垂了垂眼帘，默了许久，才冷声回他一句：“至少你不会有。”

        “我不会有吗？”江奕听得笑了笑，笑过之后，神色立时沉了下来，连同语气里都带了毫不掩饰的阴冷，“不会有好啊，情感这种东西，是人类最致命的弱点，一只妖只要有了情感，就很容易被别人控制。”

        说完，他慢慢转过了身，刚巧就见江风已经满身戾气的冲到了他的身前，杀意不言而喻。可他依旧面不改色，只不慌不忙的抬起一只手来，转眼就把江风禁锢在了面前。

        江风身子一僵，心里瞬间怔了怔。等平静下来后，他冷冷地盯着江奕，难以置信地问他：“你居然可以控制我？”

        江奕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幽冷的蓝光，连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悲悯，轻声答道：“以前不可以，但是现在可以了，谁让你有了人类的情感。”

        这话说得江风微微一愣，紧接着就勾起唇角自嘲的笑了笑：“是吗？我一直以来最大的梦想就是变成人，现在也算是梦想成真了。”

        “所以就连死亡也不怕了？”江奕淡淡一笑，反问他。

        江风摆着一副不以为意的神色，摇了摇头说道：“不，我怕死，两年前害怕，现在同样害怕，可是没办法，我答应过楚歌要做一个好人，绝对不能辜负这个世界……”他笑着叹了一口气，眼睛突然有些红了，“这辈子，我承诺过他的一些事情好像都实现不了了，想了想，好像就这一件事还能勉强弥补一下。”

        “那今天，你是非要杀了我了。”江奕说着，重新转身，目光沉沉的不知道落在了何处。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道：“你小的时候我给你讲故事，你总是不让我讲出结局，而是自己去猜，猜对了就得到一块糖，猜错了就把糖给我吃，现在我们再来猜一次吧，就猜这个世界最终会不会变成妖怪的世界。”

        江风面沉如水的站在那里，他不是那个江风，所以并不想和他猜什么故事的结局。江奕似是察觉出了这一点，他转身看向他，微微笑了笑后，继续说道：“你如果猜对了，我不用你动手，我会自己终结这个世界，而要是你猜错了，那我们就继续留在这个世界，做一对父子。”

        江风看着他，眸光深沉，想了片刻，勾唇冷笑一声回道：“好，我猜。”

        浓厚的雾气里，楚歌听到徐恋的那声惊喊时，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猛地推了出去。

        地上散落的碎石瓦砾瞬间割伤了他的皮肤，但是他顾不得痛呼，只赶紧转眸看向徐恋。

        他笔直的站在那里，沾了污渍的脸上神色突然变得异常的平静。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楚歌，蓦然间就翘起嘴角嘻嘻的笑了笑。

        而就在这一刻，穿透他胸膛的那只手硬生生的撕扯住他的五脏六腑，只把他的胸膛掏出个血淋淋的洞口才甘心。

        看到这一幕，楚歌只觉得浑身更加疼了，他僵坐在地上，无论如何都动弹不了，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徐恋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他背后的那个男人顿时发出一声轻浅的笑来。

        叶宇文将他无限伸长的手臂收了回去，然后把手上还带着体温的鲜血从身上擦了擦。他的另一只手还拎着昏迷不醒的大熊，片刻后，他把大熊扔在地上，然后抬了眼津津有味的看向那边的楚歌。

        此时，楚歌已经吃力的爬到了徐恋的身边，看着他胸膛上被生生撕裂开的那道狰狞的口子，他的瞳孔瞬间凝滞住，心底立时涌起难以抑制的恐惧和悲愤来。

        “徐恋……”

        他动了动嘴唇，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然后急忙抬起双手，颤抖着覆在了徐恋的伤口上，试图止住从那个血洞里不断涌溢的鲜血。

        “徐恋……”

        他又出声叫了他的名字，他的声音颤得厉害，吐出的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了剜心蚀骨的剧痛，凄厉的近乎残忍。

        “主……主人……”

        徐恋强睁着一双逐渐涣散无光的眼眸，直直地盯着楚歌，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他不是怕死，而是怕来不及和他的主人告别，一时间张着嘴巴努力了许久，才终于倾尽全力的对楚歌说出了他想说的最后一句话。

        “谢谢你……做我的主人……”

        这句话被风吹散的那一刻，楚歌仿佛觉得心口被撕开了一道万丈深渊，将他的身体连同他的灵魂一起碾碎在了永无止境的痛苦里。

        他想要出声嘶喊他的名字，他想要大声哭喊出他的悲痛，可是此时此刻，他的喉咙哽痛的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眼睛干涩的连一滴泪都落不下来。

        他就这样失魂落魄的僵坐在地上，紧紧抱着徐恋，妄图用自己冰冷的身躯去温暖徐恋的身体。

        阳光可以抚平一切伤痕，可是这一刻，阳光好像再也没有了。

        耳边再次响起一片恐怖的嘶吼声，越来越刺耳，越来越清晰，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像是被人用尖刀利刃剥了下来。可是身上再痛，也比不过他如今胸膛里的那颗心。

        片刻之后，楚歌抬手轻轻揉了揉徐恋的头发，然后小心翼翼的把他放在了地上，紧接着，他站起身来，用一双渗血的眸子冷冷地看向慢慢朝着他走过来的叶宇文。

        “楚歌，”他仍是温声唤他的名字，“忘记告诉你了，因为我是半妖，所以我可以通过签订契约的方式获得其他妖的能力，但我生来也有自己的能力。”说话间，他向楚歌挥了挥他的手臂。

        楚歌眼里的血水一滴一滴的从眼眶里流出来，“啪嗒啪嗒”的染红了脚下的土地。他看着叶宇文，没有回复对方一个字。

        叶宇文看他的样子，忽然就被他的眼睛看得心里有些发怔。他觉得他应该是彻底转化成了妖，可是却又不知哪里有些古怪。

        正当他思索着这份古怪到底是因为什么时，楚歌的身体里突然就长出了无数条青绿色的藤蔓，是缠梦树妖的藤蔓。

        叶宇文不由得面上一惊，愣神的功夫，那些藤蔓就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转眼间就有一条缠绕上了他的手臂，不等他作出反应，那藤蔓就已经毫不留情的把他的这条手臂扯了下来。

        “啊——”叶宇文下意识地痛呼出声，他和煦温雅的脸上终于有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他怔怔地看楚歌一眼，还来不及惊讶他眼睛里居然有缠梦树妖的灵气，就赶紧捂住自己的残臂，大声喊道：“都给我过来！”

        顷刻间，周围的半妖都被他的喊声招了过来，霎时，一声接着一声的嘶吼穿透耳膜，由远及近。楚歌的双眸变得越来越红了，他转身，直直地望向那些围过来的半妖，忽然扬起唇畔苦涩的笑了笑。

        紧接着，他闭上眼睛，一股强大的力量从他的身体里猛然迸发出来。那是阴骇狠厉的煞气，是魔的气息。

        叶宇文不觉怔住，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那些半妖就被吞噬尽了妖灵之气。但是楚歌却并没有害他们的性命，只是以这种方式帮他们吸食掉了本就不属于他们的妖性。不光他们，还有这个世上其他各处被强行变成妖的人，如今他们的灵气正尽数从四面八方而来，最后全部汇聚进了楚歌的身体里。

        “怎么……怎么可能？！”叶宇文不可思议的喊道，他下意识的往后退着步子，却不想突然撞上了一个冷硬的胸膛。他颤了一下，急忙转身，可就在这一刻，大熊的拳头已经抵在了他的胸口上，手腕上戴着的是他之前偷偷藏在身上的镇魔护腕。他面无表情，淡淡看了叶宇文一眼后，不等后者开口，直接用护腕的能量刺穿了叶宇文的胸膛。

        转瞬间，叶宇文身形俱散的同时，大熊也开始慢慢化为灰烬，他转眸看向死去的徐恋，眼里含着的，是这一生的柔情。

        楚歌站在那里，他的脸色苍白，神色有些僵滞，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的眼睛才慢慢恢复了黑亮。

        天上阴沉的乌云渐渐消失了，炙热的阳光重新照在了这片虚假的土地上。

        他抬头望了一眼，片刻就已经泪流满面。他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然后缓缓走到了徐恋的身边，想要俯身抱起他，可是手还没有碰到分毫，就眼见面前的徐恋化成了细碎的粉沙，转而飘散进了风里。

        不仅仅是他，周围的妖魔全部消失在了原地，整个世界都在慢慢消失……

        “楚歌。”

        背后突然有人轻声唤他，听到这个声音后，楚歌微微愣了一下，然后才转身看向来人。

        江风面带微笑的踏着步子向他走来，直等走到他的跟前才顿住步子，凝神看了他一会儿后，抬起手来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辰安，”楚歌看着他低声开口，嗓音有些沙哑，“这是你要的结局吗？”

        江风闻声没有立即答话，他静默片刻，微微点了点头：“是啊，这就是我要的结局。”

        “既然你都要死了，那你杀了我吧。”楚歌把话说得又冷又无情。他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因为他清楚的知道，就算他的梦醒了，这个世上他在乎的人和妖却永远留在了这里，再也不会醒过来了。“你不是一直恨我杀了你吗，那你就亲手杀了我，从此以后，咱们也算两不相欠了。”

        说完，他慢慢闭了眼睛，安静的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可是片刻之后，他等来的却是一个轻柔温软的吻。楚歌心头一怔，不由得瞬间睁开了眼睛，他抬了抬手想要推开面前的江风，可是犹豫了一会儿，竟重新垂下了手臂。

        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的脑海里突然涌上了许许多多的东西，那是他曾经遗忘的记忆。

        他好像看到了辰安用自己毕生的修为治好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他跪在隧道的废墟里，满手是血的挖着他的身躯……看到了七年前的校园，高大茂盛的榕树下，有两个少年的手紧握在了一起，彼此成了对方这辈子都不可能解开的结。

        “重新介绍一下，辰安你好，我是你的主人楚歌。”

        “你好，我是你的妖灵辰安。”

        过去的一幕幕像海浪一样涌上心头。他想起了和辰安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那是他这一辈子最温暖安谧的日子。

        楚歌忽然觉得眼睛有些发涩，无声无息的，有一滴温热的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了下来。

        江风离开他的唇，眼眸深深的看着他。他想把楚歌的样子永远刻进他的灵魂里，这样有朝一日他如果还能重生的话，他就还记得他明亮的眼睛，好看的脸庞，还有那两片薄薄的唇瓣。

        可是他真的还能重生吗？

        “楚歌，”他再次出声唤他的名字时，轻声笑了，只是这笑里添了淡淡的悲凉，他的声音疲倦，却带着从未有过的真诚，“也许我说了你不信，其实我并没有恨过你，因为你可是我这一辈子最爱的人啊，所以，回到属于你的那个世界，好好活着吧。”

        周围的一切逐渐被一抹雪白吞噬，只留耳边的风声尖啸，遮盖了楚歌的哭泣声。

        他这辈子好像活得都不真实，唯有这一刻让他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真实感。无尽的痛与恨排山倒海的涌上他的心头，他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感，突然伸出手去，一下子拥进了江风的怀里，用尽全部的爱与恨抱住他。

        江风淡淡一笑，抬手紧紧揽住了怀里的人，轻声说着：“我们曾经约定下辈子再相见的时候你还做我的主人，我还做你的妖灵，算了，还是不要再见了，就这样，也挺好的。”

        话音落下，江风清晰的听到了自己胸腔里的跳动声，像人类一样，再真实不过的跳动。曾经，他用这颗心爱过，怨过，快乐过，痛苦过。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这颗心换他一生的平安。

        “我爱你。”

        心脏停止跳动的瞬间，他用这三个字告别了他最爱的人。而他也已经知晓，原来这三个字，总要等到再也无法去说的时候，才会明白它真正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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