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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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汗此时在午休,老奴曲礼候在聂真身边,把窗外的那一席话全都听了去,屋内聂真的神情和动作也全入了眼。他虽是下人,但跟着可汗服侍了四十年,早已活成了人精,眼下这些事,他不用想便明白了。
看聂真还在愣着,面前桌上的白纸已经晕开了一大团墨,曲礼缓缓关上了窗,外面的声音被隔绝在外,姿势愈发恭敬,一张满是褶皱的老脸含着笑意,缓缓说道,“二殿下是想到什么趣事了吗?”
聂真这才反应过来,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虎牙,“是走神了。”
低头继续去写,才发现纸上已经快干了地一团墨迹,又有些尴尬地说,“我换一张重写。”
曲礼笑着点点头,不再说话。
一边的聂真继续写了会字,却有些心烦意乱,他不用细想便可明白,曲礼方才也听到了那一席话,而他发愣的神情也被尽收眼底。
曲礼虽比可汗还要年长些,但他也是看着聂真从小长大的,聂真相比大殿下和三殿下,一直与他更亲近些。
聂真踌躇几下,还是搁下了笔,脸上略带了自嘲之意,试探道,“总想着她可怜,才买了她回来,她又能干,我便留她在身边,却未想那么多。”
一边的曲礼没有立刻接话,他走上前,为聂真斟上一杯热腾腾的姜奶茶,语气毫无波澜,“她是下人,您是二殿下,其实您不需要想那么多。”
聂真一愣,可是他似乎一直都没有将她当做下人啊。
盯着面前萦绕着热气的醇香奶茶,聂真想了很久,才叹气般地说,“从前是没想那么多,如今,却是情不自禁了。”
曲礼有些意外,他抬头看着面前的聂真。不知不觉,他已经从无忧无虑的得意少年长成了如今的模样,比起小时候的稚嫩,聂真如今是张开了,五官立体,骨骼凌厉,鼻梁又高又宽,比起以前添了几分野性,一双桃花眼很是漂亮,削弱了他那富有攻击性的鼻子,但眼瞳黝黑,眼神深邃平静,又更显沉稳。
曲礼由心发出了一声感叹,“不知不觉间,二殿下对于喜欢的人,已是有自己的心思了。”
聂真也有些感慨,这是他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显露他的心思。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德吉的呢?可能是在甘德城,也可能是最近,他猛地想起了那次穿汉服的德吉,白净的小脸,眉眼弯弯,鼻翼不似西周女孩般高挺,却是别样的小巧。他又想起,那次在车里,德吉毫不忌讳的表白,令他震惊的坦然。
似乎也不但是喜欢她的外貌,每次疲惫至极时,她都会满面璀璨地笑,每次阔步走在前面时,都知道她在后面跟着,也许,他是喜欢这样的安心?
他不想再想下去了。
他是要成为可汗的人,他不娶妾,若是娶一个罪臣之女为妻,那他也不必动如今这些心思了。
聂真摇摇头,左耳的绿松石耳坠轻轻摇晃,似乎想扫去脑中的烦闷,停顿片刻,他抬头对上曲礼的眼神,笑着说,“只不过是有想法罢了。”
可汗午休起来后,曲礼服侍了他更衣漱口,聂真在一边候着,汇报着最近的虫草情况,把刚抄好的账本拿给可汗过目。
可汗扫了几眼,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今年虫草挖得多,也卖得好。对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去甘德城?”
“如今正在打包需要储存的虫草,预计下个月出发。”
父子俩又聊了几句,可汗起身,随手从一边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拉弓射箭,正中屋内挂在墙上的靶心。可汗随手把弓递给一边的聂真,“试试?”
“是。”聂真接过巨大的弯弓,也抽出了一支箭,熟练地举起弯弓,全神贯注,瞄准靶心。
然而在放弦之前,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什么,竟像是黑暗里忽然有一道闪电划过天际。聂真手指微动,只听一声破空之响,那支箭堪堪落在刚才那支旁边,擦着靶心边上。
可汗发出爽朗的笑,“你的射箭是我亲自教你的,怎么,卖了几年虫草,竟是生疏了?”
聂真不动声色地双手将弯弓呈了回去,抬头已是满面笑意,“儿子技艺本就一直不如父亲。”
可汗也不追究,只是看着毕恭毕敬满脸笑意的儿子,心下有些怅然,问道,“今年过年,仍旧不回来?”
聂真愣了一下,回道,“应当是赶不回来了。”
“过完年,你也二十了,该寻思着成家了,明年回来,我给你物色几个人选。”可汗说罢,向案几走去,走了几步,又似想起什么,回头道,“你若是有看上的,也可直接纳妾。”
聂真心里一跳,点头答应下来。
可汗不知道可敦临终前对聂真的嘱托,不过这也不奇怪,毕竟,他连可敦的忌日都不甚在意。
阿爸竟是还不如阏氏在意阿妈。
聂真退下之后,侯在一旁的曲礼去墙上取箭,一边取,一边说道,“二殿下未必是技艺生疏,只是您已经正中靶心,他也就射不到这里了。”
可汗仔细擦拭着弯弓,听到这话,也叹了口气,“父子,终究是成了君臣啊”
从可汗殿里回来后,德吉就察觉到聂真的心情不好,沉着脸似乎在想事情,一言不发。德吉以为他在店里被可汗责骂了,也在一边默默不语,将晚饭端上桌后,便和阿登一起坐在一边的小桌上用餐。
聂真并未动筷,只是默默转头看向德吉,德吉对上聂真的目光,眼里荡起温暖的笑意,“怎么了?”
“你最近,似乎心情很不好。”
德吉愣了愣,下意识用余光去看阿登,看到阿登也是一脸诧然,德吉有些勉强地笑笑,“没事,只是和隔壁屋子阿姐吵了几句嘴。”
聂真没有点头,只是一双黝黑的眸子静静看着她,德吉被他看得心下慌乱,索性别过眼去,低头吃饭。
“之前,是我考虑不周。”
一口热汤还含在嘴里,心里已经凉了半截,德吉勉强将汤咽了下去,再抬起头时,面色已经苍白如纸。
聂真一瞧她脸色,语气顿时又软了下来,“之前是我没想周全,明知你的心思,却仍留你在身边,本是我与你都愿意的。可毕竟如今身份有些悬殊,周围人难免总是给你不同的眼神与评价。”
一边的阿登瞬间也明白了过来,确实,他总觉得德吉默默做着所有事,性格随和,却也从未想过她会遇到这些。
“你不必想太多,我已经私下查过,风言风语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你不是他们口中的那样,我知道。”聂真继续说道,沉静的眸子让人很难不相信他的话。
“是是卓玛阏氏吗?”德吉细细一想,便知道背后之人是谁,大殿下有勇无谋,能想到这一层的,也只有卓玛阏氏了。
聂真点了点头。
德吉丝毫没有因为想对背后之人的开心,她的心反而又沉了沉,因为这代表着,她的存在,已经成为了卓玛攻击聂真的一个弱点,她对于聂真,已经成为了一个麻烦。
德吉哭笑不得,但她没有办法,只能任听聂真决定。
往后的几日,似乎都与平常一般,她是端茶倒水的下人,他是日日为虫草商人奔走的二殿下,可又有些不一样,阿登查出了听命卓玛推波助澜的人,其中包括与她数次拌嘴的拉姆,聂真眼都没有抬,直接将他们打发去了山上挖虫草。
府上没有人敢说德吉的风言风语了,但是她的处境却大不如前了。
二殿下为了她,将好几个在府上的老人打发去了做苦力,他们看向德吉的眼里没有了轻蔑,却充满了畏惧和距离,连曲珍都不再与她开那些没边界的玩笑了。
德吉话一日日少了下去,她没有过分不自在,因为她知道,下一个走的就是她了。
一日晚上,德吉已经回房歇下,聂真对一边的阿登说道,“下个月启程回甘德城,然后把德吉送到徐远洁那边吧。”
阿登一愣,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二殿下,为何啊”
聂真并未生气于阿登无礼的发问,他慢步踱着,看着窗外的月光,此时已是十月,月光有些淡了,在四下寂静的夜里沉默地倾斜下来,像一汪死水。
“阿登,你说,我不娶德吉,是因为不能背叛母亲的嘱托吗?”
聂真转头看向阿登,脸上满是自嘲的笑,“还是因为,我觉得娶一个汉族的罪臣之女,是我争那个位子的绊脚石?”
阿登一时间愣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竟也是泛起阵阵酸楚,对于聂真喜欢德吉,他是再清楚不过的。德吉总说,聂真不够喜欢她,可是他知道,不知什么时候,二殿下已经很喜欢她了,很喜欢,很喜欢。
喜欢到他不管醉酒,也要在宫外等德吉,喜欢到他明明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却又最后放不下德吉。喜欢到,其实明明可以以丫鬟的身份把德吉困在自己身边一生,但他宁愿自己难过,也不愿德吉再在这府里再受半分言语的委屈。
阿登心下难过,默默说道,“二殿下,德吉知道您要送走她的话,一定会很难过。”
聂真心下也有不忍,但他还是说道,“她应当也猜到了这样的结果。我永远也不会娶她,她在我身边做下人,除了要做无尽的活,还要日日受人闲言碎语,如今她在府里人的眼里,怕是还不如从前,卓玛第一步成功了,后面只会步步紧逼。”
聂真顿了顿,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定,“我会用她的新名字""德吉"",以我身边最得力女官的身份送到徐远洁身边,她在那里不必做活,名义上只需要行“监督”的责任便可。这样,她既可以不再做下人,也可以回到家人身边。”
阿登一听,有些心急,脱口而出,“可是殿下,如此这般,你不怕卓玛阏氏她们注意到徐家吗?您现在重用徐家做虫草生意,阏氏他们还不知道”
“我想到这些了,不过,重用一个已经流放之人的汉人做生意,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多少年来,流放到甘德城的汉人,从未有回去继续做官的,这算不得与汉官私通。”说罢,聂真又苦笑道,“我已经无法娶她,难道这点事情还要斤斤计较吗?”
阿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便下去安排了。
阿登来告诉德吉的时候,她正在桌边练习着西洲文字。
听到聂真决定送她走时,虽然早已料到,可德吉愣了一下,四周万籁俱静,此时正是月末,月弯如钩,像一把藏刀,生生得割着她的心。
“二殿下真的要送我走吗?”
德吉自言自语道,一滴墨顺着笔尖落在了素白的纸上,洇开了一大团黑墨。这团墨,和下午聂真滴下的那块,似乎一模一样,只是再阴森森的月光下,更显刺眼。
“二殿下说他之前未考虑周全,忽略了旁人对你的影响。”阿登看着纸上娟秀字体中乱入的一团墨色,还是解释道。“他不愿你再受那些污言秽语的欺负了。”
“这些我都知道,你不必说了。”德吉心跳莫名加快,脉搏也疾速跳动起来,似乎要挣出胸口,跳出来一般,“我本就是为人情来混口饭吃的,在哪里都一样,既然在这里给二殿下带来了麻烦,我去二叔身边也很好。”
德吉逐渐冷静下来,她大口地呼吸着,努力使自己平静,她抬头看着西洲的皎月,“我一直都知道,他有他的路要走,他志在四方,他的锦绣人生才刚刚开始,在他身边做丫鬟再好不过了,我偏要说那一番话,让他听到,此后,他每次看到我,便会觉得愧疚。”德吉伸手擦干眼泪,却也擦不去内心的苦楚和自责,“这些愧疚,他本不必承担的。”
说罢,德吉抬头看着阿登,挤出一个笑容,“没事,你不必安慰我,只是,我是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他了?”
阿登在一旁瞧着德吉又哭又笑,她此时笑着,可是脸上一点愉悦的神色都没有,“二殿下每年都会抽空去一趟雅州的,会见到的。”说罢,阿登似乎于心不忍,又补了一句,“二殿下喜欢你过得开心一些。”
德吉不愿再想了,她只是默默说道,“不管我自己开心与否,我去了二叔那里,他会心安,不会愧疚,我只要他心安便好。”
深夜,四下寂静,连鸟叫的声音也没有。
德吉一个人在西洲黑暗冬季的寒意里,流尽了眼泪。她害怕哭出声,或是辗转反侧吵醒了睡在屋子另一边的曲珍,只能维持着一个姿势默默流泪。被褥因眼泪变得湿冷,如德吉的心一般,她不知是哪里做错了,却觉得是处处都做错了。
罢了,就这样吧。如果自己呆在聂真身边,会让他觉得不安,觉得愧疚,她便走吧,她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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