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烟花

许是在外面，徐远清并未与德吉深聊，只是如寻常父女一般，寒暄了几句，问了几句德吉的现状后，便示意德吉回自己的坐席上了。

        这场除夕宴气氛颇为融洽，成熟稳重的二殿下，口若悬河的徐远洁，清风道骨话不多的徐远清，默默含笑吃饭的德吉，还有风度翩翩的白子慕。

        两年来，德吉是第一次作为宴会的主角，她很高兴，这样一场宴会，有家人、爱人和旧友，还有比这更温馨的宴会吗？

        白子慕已有半个月未见德吉了，他总是忍不住将目光放在那个清丽明媚的身影上。德吉今天并未穿西洲服饰，而是一身绣着青色花纹的淡黄色长裙，一双皓腕戴了一对成色极好的玉镯，整个人散发着温柔端庄的气质，令他难免心神向往。

        可是他也不是傻子，德吉与聂真虽隔得很远，但两人之间的缱绻温情在座的人都能看出来。白子慕难免心下酸涩，将杯中酒一口饮尽，辣酒入喉，他微微皱眉，只有这时，他才能暂时放下那快要挂不住的假笑。

        一场宴会甚是愉快，众人聊到月上梢头才散。徐远洁和白子慕去找聂真议事，徐远清喝了些酒，步伐不稳，德吉见状，忙裹紧纯白色的大氅，追上前去扶着父亲，“父亲，我送您回去。”

        徐远清转头看着已长成的女儿，点了点头，任由着德吉扶着他向后院房间走去。

        甘德城的冬夜很是寒冷，好在两人才酒足饭饱，庭院深深也挡去了大半的风，所以并不觉得冷。两人慢慢踱步在四下无人的庭院里，渐渐远离了喧嚣热闹的主殿，甘德城前夜下了雪，四周寂静，周围墙壁上鲜亮美丽的壁画仿佛被洗过一般干净，父女两人相互搀扶着，一路无话。

        许久，徐远清才淡淡开口道，“若雪，你如今过得很好，看来二殿下待你很好。”

        德吉小声说道，“是。”

        徐远清轻轻叹了口气，一双清明的眼里带了几分担心，“二殿下有说给你一个身份没有？”

        德吉顿时脸涨得通红，仿佛偷偷谈情说爱被父母抓到一般，语气里也带了些许扭捏，“我如今是女官，也不求有什么身份了。”

        “他若未许你身份，你切勿与他太过亲密。”

        父亲的话像一盆冷水，将德吉从头浇到脚。在雅州的几个月，她似乎被冲昏了头，又忘记了名分这一事，她与聂真之前在康孜城的问题似乎并未解决，可是她似乎只想让时间停留在当下，不愿想未来，不愿想名分，就这样两情相悦就很好。

        徐远清见一边的女儿面色略有黯淡，又于心不忍，道，“罢了，如今的日子，刚到甘德城时根本不敢想，你自己幸福便好。你母亲不在，身边也没有嫲嫲，我怕你不知保护自己。”

        在中原，父亲绝不会与女儿说这样的话的，可是如今的情况，徐远清再不愿说这些话，也不得不说了。

        德吉缓缓点头，眼里含满了泪水，徐远清知道点到为止，便也不再多说，携着德吉一路向前走。一时间，四下寂静，只听得两人的脚步声，徐元清抬头望着一月弯钩，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心境却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突然，他听到一边的女儿小声而坚定地说，“父亲，我要让我们徐家都回中原。”

        徐远清一愣，停下了脚步，回头一脸诧异地看向自己的女儿。两年过去，他自己都不信可以回到中原了，她那娇滴滴的女儿突然说出这句话，让他大为震惊。

        他细细打量着女儿，一年未见，女儿没有了在中原时的娇蛮天真，也没有了刚到甘德城的怯懦和委屈，一双如水的眸子里写满了坚定和认真，甚至还有些野心。

        徐元清几欲询问德吉，却不知从何问起，他想以父亲身份教育女儿，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罢了，我也没有什么可劝你的，只希望你莫要陷入太深。”徐远清思索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我如今没有什么所愿的，一求徐家平安终老，二求你可以幸福一生，你若是想做，就去做吧。”

        德吉将父亲送回房间后，就赶往了聂真书房。聂真、徐远洁和白子慕三人正在议事，聂真见德吉敲门进来，也不避讳，一边的阿登给她斟了杯茶，然后继续说道。

        “我并未直接向阿爸说明，只是旁敲侧击想问问他的态度，我觉得阿爸如我一般，并不想挑起战事。”聂真端坐在上座，一双桃花眼里写满了锐利和危险的气息，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

        白子慕点头，“既然可汗与二殿下都不愿挑起战事，那岂不是皆大欢喜？我与皇上禀报了后，便可派出使者来谈和了。”

        聂真缓缓摇头，脸上浮现出一次苦笑，“我与阿爸不想挑起战事，是不愿伤害民众，但谈和的条款，必是要有些摩擦才能谈妥的。况且，我那位大哥，巴不得打起来，让我连这甘德城也没有了。”

        “二殿下是要亲自去康孜城与可汗说吗？”白子慕对于西洲皇室这些事不太意外，在中原，在西洲，都是一样的。

        “对。”聂真点头，“康孜城里卓玛阏氏的人太多，她虽截不到我与父亲的信，却能知道我与父亲在通信。”

        徐远洁不禁震惊，“我听闻可汗年轻时骁勇善战，铁血手腕，怎么会被个阏氏监视一举一动？”

        聂真也自嘲地笑了笑，“骁勇善战，不代表一辈子都骁勇善战。”

        一边的白子慕自觉窥见了西洲皇室见不得人的东西，便也不再多问，只说，“不知需要我与二殿下一同前往吗？”

        “不必，你去太危险了。”聂真摆手，眼神锐利，“我独自去，明日就出发，快马加鞭应当能半个月来回。我去找父亲这件事，不能让阏氏知道。”

        屋里一时间沉寂下来，大家纷纷点头，都默认聂真的做法。

        聂真默默喝了一口茶，忽而自嘲道，“我从未想到，有朝一日，我相信之人竟都是汉人。”

        德吉听闻，只觉得心被人揪起一般，狠狠颤了一下，二殿下虽为西洲人，但似乎一直被皇室排斥在外，他的那些艰辛和苦衷，她也只能理解一二。

        几人又商议了一会，已是深夜，屋内炭火烧得旺盛，映得墙上壁画鲜明艳丽，德吉窝在角落，只觉得困意阵阵，努力打起精神。聂真也见时候不早，便与白子慕约好了明早再议。

        几人并肩出了大门，冷冽的风裹挟着远处雪山的寒气扑面而来，德吉便瞬间清醒了几分，此时院中只有两个小厮守着，其他下人都去睡了。德吉裹紧身上雪白的大氅，准备随着二叔他们一起去后院歇息，因脚步小，被落在了后面。

        忽然，一只温暖的大手自后握住了她的，她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对上了聂真一双清亮含情的眼，聂真背对着光，刚才在殿中眼中的锐利一扫而空，面容狡黠，笑意灿烂。

        德吉一时间愣住了，她呆呆看着聂真，一双俏丽的小脸上泛起红晕，只觉得聂真握住他手腕的地方飞速烧起来，与他相识这么久，每次看向他的眼还是会心动。

        走在前面的白子慕发觉德吉没有跟上来，他回头去看，却看到了几米外两人含情对视的情景，聂真身姿挺拔，面容冷峻中带着野性，此时却笑得无比温柔，德吉一身白色大氅，身材纤细，五官精致，眼里也带着满满情意。

        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两人气质、容貌都无比般配，好一对璧人

        白子慕迅速转过身去，大口地呼吸了几口，心却如被刀绞一般疼了起来，他恨自己为何要转身，恨自己为何没有在宴席上酩酊大醉。

        然而，这一幕却被候在一边的曲珍看了个全，她呆呆望着那个白衣男子凄然痛苦的表情，心下已然明白了大半，这位汉人公子，竟是喜欢德吉吗

        “二殿下，有什么事？”德吉全然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只一脸笑意看着聂真。

        “马上子时了，带你去看个好东西。”聂真看着眼前人的温柔笑意，心里更是升起阵阵怜爱，伸手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德吉细腻莹白的脸颊。说罢，便拉着德吉从侧门走了出去。

        他步子很急，甚至小跑起来，德吉只能被他拽着，跟着他一起跑，她一手提着裙子，一边笑着，“什么事，这么着急呀？”

        “你去了就知道了！”少年的声音随着西洲的风飘进她的耳朵，在四下寂静的庭院显得格外响亮。两人跑到马厩处，聂真牵出了那匹他们共乘过的灰色高大马匹，他利落地翻身上马，笑意盈盈地向德吉伸手，“来！”

        德吉毫不犹豫，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聂真轻松的一托一拉，德吉就轻飘飘地坐进了他的怀里。聂真熟练地夹了一下马背，马儿便飞驰起来。

        两人很快飞驰出了府内，出了府，只觉得寒风更加冷冽，吹着两人的发丝飞扬，衣角上下翻飞，德吉看着路边的房屋一步步倒退，安心靠在聂真的怀里，感受他带着青稞酒的炙热气息喷在自己的鬓间，她一点也不觉得冷，只觉得无比高兴和痛快。

        两人一路飞驰，竟是出了甘德城，又行了两刻钟，来到了雪山脚下，聂真这才停了下来，将德吉抱下了马。

        “你闭上眼睛。”

        德吉虽心有疑惑，但还是满脸笑意地闭上了眼睛，一片黑暗中，她能听到聂真似乎在忙活什么，也能听到山间的风盘旋着从他们身边吹过。

        “好了！”

        德吉缓缓睁眼，只瞧见几丈外一束明艳的火光拔地而起，飞窜上紫黑色色的寂静夜空，倏然爆开，绽出明亮绚烂的美丽，那光芒，竟是比西洲所有的星辰加起来都要明亮。一束快要燃尽，另外几束又腾空而起，像在西洲黑暗的夜空里开出了夺目绚烂的繁花，又如满天繁星般慢慢坠落。

        德吉呆呆望着空中的漫天烟花，她在中原见过烟花，比这场要盛大要美丽，却从未如此这般触动她。

        眼波流转，那个身姿挺拔的少年正站在不远处，却不在欣赏这样美的烟花，只是正一脸笑意地望着她。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她突然想起这句词来，觉得用在这里再适合不过。

        “徐若雪，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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