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人间炼狱（4）

漆黑的墨色笼罩了偌大金仙镇，吞噬了所有的光与声音，死寂的不像是现实。

        春分的时节，连虫声都不见。

        寻幽推开白苏房间的门，看她安然躺在床榻上已经睡熟，轻手轻脚坐在床边的太师椅上闭目打坐。

        思来想去，终究放不下心来由着她独自睡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有风声透过缝隙，传出尖锐的呼啸，伴着细微的窸窣声，仿佛有人光着脚走在木地板上。

        他睁开眼睛。

        眼前漆黑一片，有道白影晃晃悠悠从眼前蹒跚而过，走到门口，艰难的抬起脚去迈门槛，仔细看那腿膝，竟连一丁点的弯曲都没有，直愣愣的冲着木槛撞去，活像个忘了制作关节的木偶，模样实在滑稽得很。

        寻幽轻叹口气，第一晚就出事，也幸亏他执意过来守着了。

        他无声无息的走到还在迈门槛的白苏身边，扶着她的肩膀想帮助她魂魄重新夺回身体。

        下一秒却怔在原地。

        白苏成功跨过低矮的门槛，继续晃晃悠悠往屋外走去。

        留下不敢置信的寻幽愣在原地盯着自己的手心。

        他感受不到白苏的存在，无论是这具躯体，还是周围环境。

        没有半点属于那魂魄的气息。

        “白苏，”他低声唤着，传来的只有躯体撞在门框上的突兀声响，让他猛然回神追上去。

        “白苏”垂着双眼，眼中无光，形如傀儡摇荡着躯体出了院子，一路冲着臣宅后院大门而去，寻幽稳住心神，亦步亦趋的跟在这走路僵硬缓慢的躯体后面，时不时唤一声“白苏”。

        直到出了臣宅后门，他没能找到白苏任何踪迹。

        耗费了这么长时间跟着她，寻幽无意间发现，眼前这个夺取了白苏躯体的魂灵走的虽慢，却明显对臣宅布局熟悉的很。

        假白苏还在走，□□的脚丫落在早春的泥土上，扎眼的很。寻幽从虚怀中取出斗篷，边走边替她穿好，现在明兮的魂魄已经消失，白苏找不到，他还不能将这个外来魂驱逐出去，否则这具躯体会瞬间崩毁。

        臣宅背山面水，出了后院，便是金仙山脉系，进山的路只有一条，长满了枯黄的荒草，在凌晨的夜里昏黑的如似趴伏着野兽，风吹过，耳边充斥着令人烦躁的“簌簌”声。

        她的目标似乎十分明确——她要进山。

        瘦小的躯体走在荒路上，不知从什么地方再由荒路，拐入一条隐秘的小径，年前的枯叶经过一冬天冰雪的覆盖，脚踩在上面软绵绵的没什么声响，寻幽拂开遮挡视野的枯枝树杈，收了火符，依着初晨时那点熹微的光，跟在后面打量着四周。

        这处树林位于一侧平缓的山腰，远比其他地方的树粗壮高大的很，连抽出新芽的杂草也出奇的茂盛。

        个别树干粗糙到寻幽都不肯触碰的皮上，潦草分布着几道刻痕。

        他并未在意，一双眼睛紧盯着前面终于停下来的少女，少女面前是一处略有凹陷的缓坡，覆盖了厚厚一层枯枝烂叶。

        东边的鱼肚白终于透过枝杈将微弱的光打向地面，女孩在坡前立了半晌，就在寻幽以为那魂魄要离身时，她突然前倾，直接摔在了坡下。

        寻幽慌忙追过去查看，耳边传来有节奏的扒开枯叶奋力掘土的声音，他立在坡边上，眼睁睁看着坡下少女疯了似的不顾手指伤痛掘开潮湿冰冷的泥土，一直挖了五个掌宽深度，痴痴的停下，从里面温柔的捧出一沾着湿泥奇形怪状的物件。

        那双没有光彩的眼睛注视着手中的物件，鲜血与泥土黏在一起的手一下一下轻柔抚摸着，仿佛捧着稀世罕见的珍宝，生怕一个用力宝贝就会消失。

        寻幽想靠近一些，才抬起脚迈了一步，便见少女的动作骤然停下，她手中的东西在不由自主的颤抖中碎成残渣，从指尖无法挽留的滑落。

        黎明的光穿过林间晨露，细碎的照亮了坡下全貌，女孩将手心残留的秽土死死攥紧埋在心口，仰起的头反射着几点微光，泛着白的嘴唇无力的张大，发不出半点声响。

        晨起的鸟儿穿过寂静的树林，独留下拍打羽翅的余音，寻幽突然意识到那孩子手心里捧的是什么，猛地扭头再次看向树上潦草凌乱的刻痕。

        “云艮……”指边的痕迹，在岁月流逝树木攀长的情况下，没有变浅没有升高，反而愈发深刻直入木心，依稀能辩出星位符法的模样，他扫视四周，果不其然在另一处意料的位置找到了“上阳”。

        他不知自己因为什么，呼吸逐渐急促，一一辨认过来的手摸向满是褶皱的树皮时，颤抖的不成样子。

        这不是土坡，这是个巨坑，一个足以供养四周树木旺盛而生的埋尸坑，坑边是封锁掉所有金仙山金仙镇枉死魂灵，让其无法前往冥土步入轮回的“七关封魂阵”阵眼所在。

        清晨温柔的阳光终于点亮了金仙，坑央哭泣的少女陡然失力，软软的向后仰倒，寻幽飞快反应过来，堪堪扶住软绵的躯体。

        雪白的里衣已经脏乱的不成样子，脚上手上沾满了泥土和血迹，惨白的嘴唇旁还挂着隐隐泪痕，一直到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知道，白苏回来了。

        紧绷的神经瞬时松了口气。

        小丫头睁开眼，对四周的环境没有半点惊奇，本就湿润的眼窝里重新蓄满了泪，盯着寻幽凝眉担忧的目光，没忍住抱住他哇哇大哭起来。

        脏兮兮的手缠在他衣襟后背，愈发的用力，他能感受到这孩子的伤心害怕，叹口气轻柔的将她揽住抱起，哄小孩似的手搭在身后一下一下拍着。

        “看到什么了？哭得这么凶。”

        小孩儿凶狠的抹抹眼泪，带着哭腔：“师尊。”

        “嗯，我在。”

        她看到了人，金仙镇从村子到镇子，近千年时间里的所有人，看到了所有人的死亡。

        从普通村民百姓，到臣宅仆人家奴，没有一个人能成功逃离那被金仙姑笼罩的村镇，这里没有什么祥和宁静安居乐业，只有被恐惧与绝望笼罩的压抑，臣家人的贪得无厌一步步蚕食着无辜可怜的村民，甚至因为担忧惨死之人鬼魄归于冥界会暴露臣家拘束鬼相的丑事，而设下封魂阵困住所有亡人魂灵，他们轮回不得转胎不能，留在丧命的地方经历数遍生死。

        鬼相替臣家收割着反抗的生命，同时也在吸纳聚集于此庞大而沉淀的怨气。

        一直到四百五十年前，几乎轰动六界的两位神主回归，鬼相莫名其妙的万般狂躁，第一次挣脱术间的镇压，闯出臣家暴走滥杀。

        彼时，世代生养在金仙镇的百姓，终于意识到长久以来欺骗他们的金仙姑原本样貌，然而当时的臣家早已凭借做大的财力争到四方领主之权，这一处小小金仙镇不过闲暇之余的过家家，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屠了整个镇子和所有家奴。

        因着术间无法转移，还需要幌子来隐瞒离开老宅后的安置，便谎称金仙镇诡事频发，将此地永远与世隔绝。

        “我看到冥土了，他们告诉我，脚下火红的土地，就是冥土。”

        “他们还说，冥土本不会这么广，只是连着往生桥，走过去就可以轮回了，但是这么长时间里谁也走不过去，魂魄越积越多，冥土也就越来越广，现在整个镇子和山里，全是冥土的疆界。”

        “嗯……我看到了。”寻幽抱着她走出尸坑，站在缓坡上，腰间柘梧骤然飞出，带着狂风掀起厚重的残叶腐土。

        “还有飘着彼岸花瓣的河，还有往生桥……桥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想叫我过去，我还没看清，就听见你在找我。”她将脸埋在寻幽颈弯间，闷闷的，万般委屈又急切的想把自己所见全部讲清楚。

        “还好……还好你回来了。”抱着她的人低声呢喃，不过她只顾着哭诉，没听到说了什么。

        “我知道你说的好多人想抢我的身体是什么意思了，镇上没有人，但有鬼，镇民都在这里，四百五十年前死的所有人，都在这里。”

        “我知道他要带你来这儿，这坑原本是个天然山洞，他们把被害死的人丢在这儿，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眼前的尸坑在狂风卷起泥土后露出了全部面貌，铺在最上层的尸体也已经腐败的不成样子，但好歹能辩出死亡时间也就五六个年头。

        白苏抬起头，顺着风声看去，寻幽明显感觉到怀里身子一僵。

        她指着最上面的尸体，哑着声音：“这些是……五年前死在老宅里的臣桀和家仆，被……”小小身子抖了一抖，感受到注视的目光，木木的扭过头看向寻幽身后。

        身后安安静静立着一位矍铄的老者，老者穿着一身管家灰色棉袍，垂下的眼皮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

        “被臣祎扔在了这里。”

        臣祎死了，被暴走失控的鬼相活活钉死在臣宅进门的影壁上，活过来的是钟兰，死在臣宅里的金兰城李谢氏——闺字钟兰，她才是真正被臣无妄召唤而来的鬼。

        “二位，”

        钟兰并不关注被发现的尸坑，安然的出声提醒两人：“少爷接到消息，巫淮的人到了金兰城，貌似要拦截二位，顺便处理掉无怜小姐，少爷已经先行回去了，留老仆在此协助您。”

        “您有什么问题，尽管吩咐。”

        寻幽伸手将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压回怀里，冷然道：

        “介物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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