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句“谢谢”是假的

二零一零年八月，夏日炎炎。

        被热浪包裹的洛城，最高气温依旧不留情面的停在了34c，街上人迹稀疏，一切都蒙着薄雾一般，懒洋洋的。

        城市的天锦公园里，垂柳碧绿，树叶稠密，小路边笔直而立的槐杨树，棵棵饱满，绿荫避日，打造着这个盛夏里难得的清凉之地。

        夏暖在几番取舍斟酌后，选定了湖边的石椅，然后支起画架，弯身整理起了颜料。

        “姐，爸让你带我玩，不是让我陪你在这户外冥想的。”身边13岁的男孩，寸头短发，眼睛清亮，正值叛逆期的年岁，对什么都充满了抗拒与不满。

        “张恩宇，爸只是让我看着你。”女生拿起画笔，沾了些颜料，语气很淡：“2小时候后回家。”

        男孩蹙着眉，双手环胸：“咬文嚼字，哼！”

        说完他斜睨着身边的人，撇着嘴却再找不出措辞辩驳，思量片刻后，只好独自跑开了。

        “好男不和女斗！”

        微风细抚，暖意漫着枝丫，石椅上的女孩长发披肩，指尖纤细白皙，专注的目光下是深褐色的瞳仁，睫毛细长浓密间挂起了丝丝泛黄的日光，她专注地抬眼、提笔，一笔一划，在纸张上晕染着眼前的夏日水波。

        耳边蝉鸣不断，风吹叶脉窸窸窣窣，不远处，儿童游乐区里欢声笑语，银铃不断，这一刻，世间的声色很多，但她周身却时光慢步，没了刻意的痕迹。

        半晌过去，女孩直了直腰，抬眼看了下周围，寻找着弟弟的身影，四下张往后在不远处的滑梯前，看到了玩的不亦乐乎的人，她神色未动，安了下心，开始继续画画。

        “小兔崽子！有本事给老子站住！”

        “靠！别跑！”

        “给我拦住他！”

        吵闹的谩骂声忽然由远及近的响起，夏暖眉心微蹙，循声望去，看到了不远处追逐扭打在一起的几个身影，看身形不过都是些十几岁的男孩，想来也没什么大事，然而

        “你们放开我！给我滚开！”

        熟悉的声音尖锐的响起，夏暖腾地站起了身，仔细张望着，在看到地上那个连滚带爬的身影确实是自己的弟弟后，赶忙扔下画笔，跑了起来。

        张恩宇身上挨了几下，手也被地上的石子蹭破了皮，他倔强地盯着高出自己一些的男生，踉跄地爬起了身，本能地跑向了夏暖的方向。

        身后的男生们追着不放，嘴里依旧脏话连篇的叫嚣着，夏暖从远处跑来，赶忙扶住了踉跄的弟弟，把人挡在了身后。

        “你们干什么！”女孩瞪圆了眼，额间细汗点点，脸颊也红了些，她挺直着脊背，寸步不让地看向面前的半大男孩们。

        “小姐姐，细皮嫩肉的就别添乱了，我们可没有怜香惜玉的爱好！”带头的男生看起来也就15岁出头，但个子却高了夏暖一头。

        “同学，你们才多大，有什么问题不能好好说吗！”女孩语气温和，攥着拳。她确实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场合。

        “好好说！你看这小子给我砸的！”为首的男生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淤青，继续骂骂咧咧：“说他妈那么多废话，给老子滚开！”

        男生语气不善，斜睨着眼前的人，力度很大地推开了夏暖，继续率众人朝前追了上去。

        夏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张恩宇一看救星不见了，无奈地接着跑了起来，跑向了夏暖画画的石椅处，然后顺手抄起她的画箱就砸了出去，箱子准头不错，不偏不倚再一次砸到了为首的男生。

        男生疼的破口大骂，嗷嗷直叫，他身后的人见状更加不依不饶，一股脑冲了上来。

        “兔崽子！你他妈活腻了是嘛！”

        “给老子抓住他！”

        情急之下张恩宇把画架、画笔、颜料盘都砸了出去，有些砸中，有些落空，现场一片狼藉。

        夏暖在十几米开外还来不及阻止，就看到了眼前这让人崩溃的一幕，她紧抿着双唇，想要阻止，却根本无法靠近。

        为首的男生恶狠狠地朝张恩宇走去，男孩见手边没了趁手的物件，慌张的后怕了起来，忽然眼睛一扫，看到了石椅后面夏暖的背包，一窜身拿了过来，高举在了身前，瞄准了面前的男生。

        夏暖一看自己的背包被弟弟拿了出来，瞬间神经绷紧。她快步向前跑着，却在中途看到一道弧线高划过头顶，径直落入了人工湖的中央。

        “哈哈哈哈哈哈！”

        “抛物线表演吗！”

        众人见凶器落了空，不客气的放声嘲笑着，本想继续向前，却听到身后发出了巨大的落水声，所有人都愣了神，转身望去。

        夏暖几乎是下意识地跳入了水中，她从小水性极好，自然没什么顾虑，她奋力地朝湖中心游去，在确定了背包落水的位置后，潜入了水中，只是这一潜，却很久不见了踪迹。

        “姐！”张恩宇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地跑向了湖边，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呀！救命呀！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身后的男生们，看到捅了篓子，都慌了神，为首的男生摸着额头的淤青，啐了口痰，决定吃了这个哑巴亏，一群人面面相觑，很快便四下逃窜地离开了现场。

        张恩宇跪坐在湖边，泪如雨下，声音也变得嘶哑：“救命呀！救命呀！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伴随着呼救声的响起，公园的行人自远处开始小跑的围了过来，只是所有人都在踟蹰不前，不会水的在犹豫，会水的也在犹豫。

        男孩的声音有些哑了，他绝望地恳求着：“叔叔阿姨！求你们救救我姐姐！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噗通！”

        忽然，水面再次响起一个巨大的落水声，一个少年奋力地游向了湖中央，确定方位后又潜入了水中。

        人工湖的水自然和清澈搭不上边，男生潜入水后努力睁着双眼，污浊的湖水和水中的压强让他的眼睛瞬间酸涩胀痛，他赶忙游上水面，大口呼吸后重新调整着状态，再次潜了下去。

        勉强适应后，男生快速游动着寻找着溺水者的身影，直到一抹显眼的黄色出现在了眼前，他看着无限下坠的人，再次奋力地游了过去。

        夏暖微眯着眼，手中紧紧攥着背包上的一个物件，扬着唇角，丝毫不愿挣扎。她无限下坠着，感受着身体被水压包裹的巨大不适，水中的窒息感让她憋闷，却也意外地平静，她笑意更浓，扬着脸，望着水上的世界和日光，一点一点模糊，渐暗。

        恍惚间，一个身影挡在了她眼前，背光而行的样子让那个人周身金黄，被光晕圈了出来，像上帝重点标注了一个天使一般，送到了她的眼前。

        然后一支手覆了上来，强大的向上的作用力带着她脱离了无限下坠的境地，朝着光的方向游去。

        片刻后，男生大口喘着气，率先露出了水面，随后女孩的身影也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岸边的几个成年人见状，赶忙扔下了匆忙取来的麻绳。男生拖着女孩用力地游着，抓住绳索后，在自己手臂上绕了几圈。随后，大人们用力拖拽，终于将两人带到了岸边，并手忙脚乱地拉上了草坪。

        上岸后，男生大口呼吸着，胸腔也剧烈起伏着，眼睛被刺痛到已然泛红，他佝着身，揉着眼不住地咳嗽着。

        身旁的大人们做着拙劣的急救，照猫画虎地按压着女孩的腹部和心脏，一旁的男孩双手颤抖，鼻涕眼泪混作一团，跪在地上，哭着喊着：“姐，姐！姐！你醒醒啊！”

        “咳咳咳~”不一会儿，女孩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蜷起身，挣扎着睁开了眼。

        “人醒了，人醒了！”

        “还好孩子没事！”

        “幸好啊！”

        周围的大人们见状，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纷纷舒了口气，地上的女孩缓了缓神，强撑着手臂坐起了身。

        “谢谢叔叔阿姨。”她轻声说着，声音有些沙哑，眼神中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一旁的男生打量着她，嘴角扬起一抹不解的嗤笑，女孩的反应未免也太平淡了些，好歹是死里逃生，可连最起码的用户反应都没有，任谁看了都像是事不关己一般。

        围观的大人们继续七嘴八舌地叮嘱教育了一番后，便四下散了去。而夏暖始终表情淡漠，眉眼间有着似有似无的遗憾。

        “姐姐，对不起，我错了。”男孩怯生生地依旧跪坐在女孩身边，脑袋拉拢着，手指抠着草坪上的泥土，指甲里欠的黑漆漆又绿茵茵。

        “恩。”女孩扫了一眼身边的男孩，确定他并没有被群殴后，转回了脸，然后细微地叹了口气，低垂的眼眸始终盯着自己握紧的右手，眼中疏离又冷漠。

        “嘿！”一旁的男生思量片刻后，终于出声喊了她。

        女孩回头，微眯了些眼，正好对上了那张笑容满面的白净脸庞，下午4点的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的洒在他的脸上，少年湿漉漉的发间滴着水珠，划过脸庞的水渍不算清透，男生乌黑的瞳仁里住着太阳，亮的有些晃眼。

        女孩指了指自己，眼神中满是询问。

        男生痞气一笑，视线落在了她身边依旧抠地的男孩身上：“小屁孩，你去一边玩会，我和你姐姐说几句话。”

        张恩宇抬起头，脸上哭的脏兮兮的，他用脏手指了指自己。

        男生点头，指了下不远处的位置：“去那，离水远点。”

        张恩宇讪讪地看了一眼夏暖，识趣的离开了。

        “夏暖？”男生似笑非笑，语气中有一丝不确定，他挪着屁股坐进了些。

        “你认识我？”女孩微微挑着眉。

        “你一班的，我三班。”男生身子微倾：“我叫许浩辰。”

        女孩打量着眼前的男生，却在记忆中寻不到蛛丝马迹，但转念一想，目光锁在了他湿漉漉的头发和衣服上，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她问：“是你救了我？”

        男生抿着嘴低笑了下：“是不是很遗憾被我救？”他刻意靠近了些，言语间却有一丝笃定。

        女孩微怔，别过头，掩下了脸上的情绪：“怎么会，谢谢你。”

        男生撇撇嘴，故意大声叹着气：“算了吧，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想”他顿了一下：“死”

        话音刚落，许浩辰眯了下眼，锁着女孩的目光也凌厉了些，她微垂着头，听到他的话后也只是轻微的变了神色，湿漉漉的长发上，水珠顺着发丝一点点滴落，滑过她洁净白皙的脸庞。

        夏暖淡淡地弯着唇角：“这个定论有依据吗？”

        “你跳下去的时候，我看到了，游泳的样子一看就很擅长，这是人工湖，水里没有那些狗血剧里的水草藤蔓，没什么能绊住你，除非你自己，放弃了”许浩辰声音不高，只说给了夏暖一个人听。

        女孩皱了下鼻子，点了点头，然后转头看着眼前的人：“所以对不起，那句‘谢谢’是假的。我确实很遗憾。”

        许浩辰神色一怔，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坦率地承认。

        女孩微微笑着，眼神却淡漠空洞，装着绝望。

        他看不懂，也不明白一个17岁的女孩，一个本应感知世间美好的年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悲凉感。

        “我会替你保密。”沉默许久后，许浩辰轻轻开了口。

        “没关系，我也是忽然觉得，溺水也不错。”女孩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摊开紧握的手，掌心里躺着一个玉石的挂坠，她的指尖细细地划过，眼神里终于有了柔和的暖意。

        “是为了这个才跳下去的？”许浩辰问。

        “嗯。”夏暖点点头：“本来想捡回来，在水里的时候，忽然改变主意了，觉得和它一起沉下去也挺好。”她声音很轻，似乎在自言自语。脑海中又闪过了水下的那一幕画面，深黑色的水底，颜色和那日的天一样暗，她仿佛看到了母亲的笑容，在那个幽暗的水潭里。

        也许是阳光明媚的日子太普照了，眼前女孩的忧伤是许浩辰无法感同身受的，她身上的悲凉感太重，让他暖不透。

        “我最近在写一首歌，查了一些典故之类的。”男生换了话题，故作轻松地说：“古老的童谣里说，女孩是用糖、香料以及一切美好的东西做成的，仅仅比天使差一点。”

        夏暖嗤笑了一下，这种玛丽苏的台词，乍一听还真有点尴尬。

        “所以呢？”她问。

        “所以”男生顿了一下，用匮乏的语言说：“不要死”

        是的，不要死。

        请你，不要死。

        夏暖愣了一下，这不算安慰的表达如同未经打磨的砾石，锋芒毕露地砸向了她敏感脆弱的心。然后，眼角一热，泪水混着发丝间的水珠一起砸向了地面。

        “好吧，那就不死了。”女孩语调平静，却弯着眼终于笑了

        “说话算话，骗人是小狗。”

        男生紧绷的弦终于松动了，他用手肘撑起了自己，向后靠去，扬着脸正对着天，闭着眼，轻松地一声长叹。

        “幼稚。”女孩摇了摇头，眼中混着水雾，明亮的闪了光。

        那天，闷热的气温很快烘干了两个少年身上的衣服和湿漉漉的头发，那天，他们没有更多的对话，只是一起晒了太阳，炙烤着那个心意相通的秘密。

        那天，夏暖的世界里，发光体也是发热体，只是又多了一个，除了太阳，还有那个叫许浩辰的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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