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沐月眼睁睁看着天亮了起来。

        冬日的早晨带着凛冽的风。这雪已经下了一日光景，雪花时大时小，最终慢慢平息下来。此刻天地素裹一片，呼吸都泛着白汽。

        各家的男人纷纷拿着笤帚清理门口的积雪。出门采买的仆妇已经穿戴严实，相伴出门。笤帚扫过雪面的沙沙声，深一脚浅一脚的嘎吱声，错落地压在尤沐月的心头。只是她还窝在棉被里，盯着房顶斑落的一处发呆。

        张大娘检查了鸡舍情况，又回屋里叫闺女秋如出来干活。秋如平时都会主动收拾这些，本想着下雪还不着急打扫，也没听到隔壁的动静，所以今儿就犯了点懒。

        听到母亲唤她，忙披上外裳，匆匆地出了屋子。见张大娘已经弯腰清扫，她赶紧小跑过去接过手来。张大娘直起身，探头看了看隔壁紧闭的房门，琢磨了会儿，说：“沐月还没出门？”

        秋如摇摇头，继续收拾着。她也为尤沐月担心，但是觉得这个时候，沐月应该是想自己一个人安静呆着。

        秋如有一手好绣艺，她拾捣完家里事情，就带着新绣制的花片去绣坊了。开春的新样子要开始筛选了，得提前准备。

        阳光暖融融地照着人脸，雪后的树木还挂着洁白的霜花。秋如用围巾包裹住大部分的脸皮，就出了门。

        拐弯就见到了包子铺的门口站着两个人，秋如拢拢领口，抱紧包袱，想快速走过，可还是被叫住了。

        先开口的是包子铺的陈大娘，她笑得很和蔼：”又去绣坊？”

        还不等秋如回答，话就被站在旁边的王婶子接过：“今天怎么不见尤娘子？”

        秋如也笑着回：“沐月是有学问的，我们这个绣花啥的不适合她，费眼睛。”应付了几句后，秋如转身，可还是能听到后面的声音。

        “你说李家儿子还会回来么？”

        “乡下来的丫头，没有夫人命的。”

        秋如似乎能看到王婶子朝她瞥了一眼的神情，不禁手里又紧了紧包袱，加快了脚步。

        她心里还是很唏嘘的：沐月与李青相识有十年了吧。女人有多少个十年的光阴呢。年纪不等人，宝贵的光阴就那几年，以后婚事可怎么办呢，弄不好就耽误了。

        她们相识的时候，两个人都还是几岁的女娃娃。尤沐月父母住在乡下，父亲每天出门干活，母亲在家照顾孩子，养些家禽，日子也算是温馨。

        只有日沐月母亲背着她上山采药，一不小心跌下来，拉回来两个人身上都是血，吓坏了一家人。母亲需要长时间静养，沐月被她护在怀里，倒是只受了点轻伤。

        尤沐月有个做女先生的姑姑，住在镇上，成婚多年一直未有孕。

        沐月父亲照顾不过来，她祖母就带着沐月到了姑姑家里小住。姑姑看着尤沐月算是伶俐，就带着她一起上学堂，没想到小姑娘大字不识几个，倒是记忆力好，跟着念过几遍的古诗，就能顺畅背诵下来。

        后来尤沐月就住在了姑姑这里，没说是过继，但是一年也见不到几次父母。

        小时候，沐月母亲总给她讲镇上的故事，现在沐月有机会亲眼看看城里的生活，这不是一般孩子都有的造化。

        在姑姑家住了一段时间后，祖母带她回家去看望了母亲。那个时候，父亲问她，愿不愿意去镇上生活。她不是很懂这意味着什么，但是她知道镇上比村子大，有很多东西可以看。后来父亲送她到姑姑家，嘱咐她以后听话，好好上学堂。

        她刚开始以为还是跟以前一样：住一阵子，再回家去。后来她渐渐懂了父母的意思。

        祖母隐晦地暗示了几次让姑姑过继她，姑姑都直接拒绝了。她跪坐在一旁，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沐月再长大点就正式跟着学堂习字学文，先在镇上学堂启蒙，后又考入了善治书院。尤沐月母亲来看望了几次，商量着还是让尤沐月就留在镇上了。

        虽说宫里有女官，镇上有女先生，很多家庭也会送女娃来学堂，但是上学的女娃还是明显少于男娃。

        最初的两年，尤沐月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可是后来再回去跟父母一起过年，她就感觉到强烈的不舍。

        那个时候的母亲，身子已经大好，见到尤沐月总是默默地摸她的发髻，感慨她长得好快。

        再回到镇上后，尤沐月总是偷偷哭，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突然很舍不得离开父母。姑姑也没有多表示什么，祖母刚开始还哄着，后来只是狠厉地批评她，不许她在人前掉泪。

        她给母亲写信，述说自己的情况和在学堂遇到的事情，母亲认识的字不算多，只回了几次信。

        尤沐月渐渐长大，也明白了各位长辈的心理。

        祖母的意思，大概是希望父母不用担心尤沐月，养好身体，再生弟弟。也希望姑姑可以有个人来养老送终。对于尤沐月来说，到镇上生活入学堂，也确实是最好的安排了吧。

        沐月父亲打猎，母亲耕地，家里不算艰难。总是会送东西到镇上来。姑姑每次都收下，给沐月加餐吃肉，或者让她带两个蛋去学堂。

        姑父是个乐呵呵的人，温润老实，只在一边笑，也不多说话。姑姑让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沐月也不知道这样是不是最好的安排。见妈妈有不舍，到学堂也有向往，姑姑对她也尽心。可到底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呢。

        也许是因为姑姑的关系，尤沐月小时候很受到邻里的关注。相对于同龄女孩子来说，她算数写字很是在行。

        李青比沐月要大，尤沐月进入镇上学堂的时候，李青已经识得很多字。

        有一次，尤沐月写的大字被先生圈出来好多个，都要求沐月重写。可是沐月重写过的大字还是被先生退回来。

        她急的掉眼泪。李青看见小姑娘无声哭泣，主动来教她笔顺，指出她的错处。

        后来沐月通过选拔考试，进入到了善治书院。

        那一期班，只有几个女娃。能够进到善治书院，尤沐月是开心的，甚至是雀跃的。因为李青也在几年前考入了善治，他们又可以在同一处学习了。

        虽然书院分为男子习课部和女子习课部，但终归是一天能见到一面的。

        虽没明说，但是松江镇的人都默认李家小子是要跟尤家姑娘结亲的。很多婆子也是看着两个人一起成长起来。尤沐月也曾经是这么认为的。

        沐月慢慢从床上做起来，摸摸自己的脸，又慢慢把手放下，环顾四周，还是昨天入睡前的屋子，安安静静。也不算入睡，她躺了一个晚上。衣服没换，头发微乱。后半夜的寒冷要渗入骨髓，她才裹紧了棉被。

        沐月刚想缩回被子里，就听到沙沙的扫地声透过老旧的门板传来。

        她顿了一下，忙奔下床去，小心地透过窗缝去看是谁。是个熟悉的背影。她慢慢转过身，理了理衣服，掖了掖发髻，慢慢打开门。

        是李青。他没进来，见到尤沐月，慢慢点头示意：“我看你院门没挂锁，我就进来看看。。。这雪也该清出个小道来。”

        沐月眨了下干涩的眼睛，微微笑起来：“没事呀，我想着说不定雪还得下呢，就没扫。”

        李青也没动。然后说：“文书都办好了，我明天就要到上京去。”

        尤沐月点点头。

        郑太傅是天子恩师，受人敬仰。几年前，病了一场后，他就基本不理国事，专心的开着自己的书院，培养人才。每个有出世之心的青年，都希望得到太傅的点播和推举。

        各地书院每年都会推举优秀的弟子参加太傅的选拔。去年李青落选了，今年又拿到了名额。

        前几年李青学业遇挫。在某个午后，李青揉着额头，望着尤沐月说：“要不你在哪，我就在哪吧。”

        尤沐月愣了下，想了想，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这是觉得自己才能也就于此了，也不再向往去上京谋个职位。

        李青一家是隔壁镇上的，他母亲努力送他读数，望他有远大前程。他也一直想去大地方看看。尤沐月想了想说：“那你要想清楚。”她等一会，又接着说：“以后后悔就不好了。”

        尤沐月没有大志向，她想去外面看看，但是没有想到要留在上京或者是哪里。

        她家人都在这里，如果一家人可以在一处，那就很好了。但是她也知道这不现实。家里靠山生活，娘亲自那一摔之后身体一直不算健硕，父母不愿离开熟悉的生活环境，她也没有能力带父母离开。

        有时候她又觉得从自己角度出发，迫使父母离开乡间，也不应该。

        她刚考上善治书院的那年，姑姑查出了身子，姑父大喜。

        为了每天入学堂方便，也为了不影响姑姑养胎，祖母带着沐月搬到了学院附近。后祖母去了，沐月一个人还是住了下去。姑姑劝过，但也理解沐月，没有强求沐月搬回去。

        李青一心向往外面的天地。他终于要去了。可沐月是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

        尤沐月还记得当时的胸口一下子酸裂开来。后来她找李青问起这件事，他也是单单地嗯了一声。

        尤沐月原来还计划要攒点钱，还考虑着是不是要去城里做点小买卖。可是她一下子什么都不敢想了。

        是不是要问下以后的计划，她年纪也差不多到了。

        怎么问呢，问什么呢。在她的成长过程中，父亲问过她要不要到城里来，她没有回答。可是家人做好了安排。

        姑姑说善治书院好，她也没有多考虑，就努力考过来。

        现在李青什么都没有问她，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隐约知道，大概也没有什么可以问的了。

        去上京的人很多，留下来的人很少。尤沐月想去看看，

        可是在连城这个地方，她都觉得走的很迷糊，大概京城那么大的地方，她也是走不明白的。

        之前她很依赖李青。遇到问题不知所措都找他解决。遇到不舒服的事情找他抱怨，遇到好吃的东西找他分享。

        可这两年，李青对她越来越沉默。

        之前李青和镇长的侄女一起帮镇上祠堂组织堂会。尤

        沐月很震惊。她之前问过他组织的情况，他完全没有提及此事。沐月难以接受地质问李青为什么骗她，他说“我没有说，但是没有骗你。”

        尤沐月不理解。没有说，为什么不是欺骗呢？

        现在尤沐月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李青不觉得她跟这件事有任何关系，她与他的生活也确实没有什么实在的关系。

        那天，尤沐月在街上看到两个小童争抢一条柳枝。两个小家伙各拽住一端，谁也不退让。旁边有大娘笑呵呵地劝着两个人不要胡闹：树枝一条，哪里都有。

        没想到其中一个梳着单髻的童子突然放手，另一个小童没站住，颠了个大屁墩，哇哇哭起来，放手的童子指着他放声大笑：“说了不是你的！你接也接不住！”

        尤沐月感觉自己就是那个坐在地上的小童，一身尘土，半脸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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