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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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薄雾冥冥,山岳潜形。
平泉别庄后边的山林间,弥漫着幽蒙暮色,晚风徐来,吹动树影婆娑,交错纵横宛若狰狞鬼魅。
火把的光亮随风摇曳,谢言岐在暗卫的簇拥之下,拨开道边横出的树枝,大步流星地朝山林深处,隐约透着火光和喧嚣的地方走去。
纷沓而至的脚步声打破林间沉寂。
听到身后的动静,蹲在尸身前的冯稷终是扶着仆从递来的手,徐缓站起身来。
今天离开关雎苑之后,他就循着谢言岐的暗示,匆忙赶到庞延洪所在的院落,并重新查看了一番他的尸身——
死因难明。
皮肉干枯贴骨,浑身暗沉。
委实不像是刚死不久的人。
但嶙峋的身量,体态特征,以及依稀可见的样貌,都和庞延洪相差无几。甚至,冯稷还让人抓来庞延洪断绝关系已久的赌徒兄长,滴骨认亲,确信了这就是庞延洪本人无疑。
然,事发前的一个时辰,庞延洪分明还生龙活虎地吩咐婢女煎茶。
这中间的一个时辰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能知。
起先,冯稷也以为是鬼怪狐妖作祟,为此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今日,他和谢言岐商讨过后,带着明确的方向再次回到现场,果然发现了端倪。
——庞延洪的袖间,沾染了炉灰。
冯稷从这点入手,派人开凿院落的各处灶膛,最后在他们常用的小厨房墙后,挖到了一个长约八尺、宽约三尺,能容一人的洞窟。
如此,困扰他八年之久的连环案,终是揭开了迷雾。
是,那确实是庞延洪的尸身。
但谁又能保证,吩咐婢女去煎茶的,就是庞延洪本人呢?
或者说,这几年里,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又究竟是不是庞延洪。
三年前,他性情大变,和以往判若两人。
——难道就不能真的是换了个人吗?
只要那个所谓的“狐狸精”先行入府,摸清庞延洪的脾性和习惯,随后,再找人易容伪装,冒充庞延洪行事,将其取而代之。而真正的庞延洪,或被他们迷晕,或被他们弄死,放置到灶膛后边的密闭洞窟,借着烧火的余温烘烤,逐渐变成干尸。
直至三年后的今日,再以这样的方式重现于世——
还当真是把金蝉脱壳的一出好戏,上演得活灵活现。
冯稷在豁然之余,更多的,是止不住的震骇。
能做出如此手笔的幕后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围绕着宋氏,布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局?
难不成,当年的那场叛乱中,还有宋家的余孽存活?
思及此,冯稷胆寒不已,神情愈发凝重。
他迎着火光,转头朝谢言岐的方向望去,“蕴川。”
谢言岐迈着橐橐跫音,阔步走近,荡起的衣袂带着夜间的风。火光忽明忽暗,映着他如玉的面庞。
围绕在尸身旁边的府兵见此情状,连忙后退半步,让出了一条容人通过的小路来。
谢言岐脚步不停地走近尸身,最后驻足于一处尚未干涸的血迹前。他半垂着眼帘,睥着那人的凄惨死状——
中年男子死不瞑目地睖睁着双眸,卧倒在草丛间,身上被陌刀捅出了数个血窟窿,鲜血喷溅遍地,原本伪装仆从所穿的棕褐短打,也被血色晕染得浓郁。
谢言岐的目光掠过那张陌生脸庞,几不可见地,微蹙了眉宇。
站在他旁边的冯稷亦是神情凝重,“这三年,应该就是他顶替了庞延洪的身份,在扬州为非作歹。”
“他的包袱里,还带着易容所用的□□。”
“只可惜……我们来晚了一步。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躺在这儿了。”
说着,冯稷侧目向他看去,视线触及他身前那片凌乱褶皱时,不经有片刻的愣怔。
——就算是匆忙赶来,这襕衫,也不该皱成这样啊?
但这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很快就被谢言岐的沉声低问打断:“敢问冯大人,杀手追到了吗?”他微抬下颌,示意地面杂乱无章延伸远去的一串脚印。
看样子,取走这个假刺史性命的,定然不止一人。
冯稷回过神,摇头道:“派去追捕的二十名府兵,至今都还没有消息。”
就像是为了推翻他的话一般。
下一刻,鸣镝的刺耳声响穿透黑夜,从平泉别庄的方向,遥遥送至耳畔。
随之而来的,还有纵贯深林,簌簌吹起落叶的夜风。
谢言岐迎风而立,循着鸣镝的声音远望。
倏忽间,千万般思绪翻涌心头,拽着他的心脏骤跌。
他攥紧身侧的拳,渐变猩红的眸中闪过慌乱。
不对……
不对。
——“回关雎苑!”
还没等候立一旁的奚平反应过来,他的身形便如疾风般,从林间掠过。
这片山林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
参差交错的树影在夜风中狰狞摇曳着,沙沙作响。
谢言岐眼眶猩红,体内的情蛊又开始有了发作的迹象。
——她有危险。
这群杀手,应该不止是冲着“庞延洪”而来,还有她。
她姓宋。
但她绝不会是宋颐之女。
因为,倘若她真的是宋氏血脉,圣人定会大张旗鼓搜捕她的踪迹,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假借花鸟使之名,从云水居跟到关雎苑,执意要带她离开。
她在今年的七夕及笄。
临别长安之前,他曾经从母亲那里听到过,今年七夕,宫里也要为最得圣宠的常宁公主大办及笄宴。
如是种种,又怎么可能只是巧合?
她的身世,应该远比他料想的要复杂。
如果她和宋家没有关联。
那这幕后之人,便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因为她的回宫,或许会威胁到常宁的安危。
——幕后之人,常宁。
都和宋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林间纷落大片树叶。
谢言岐深望着尽头光影,眸中暗潮汹涌。
她不能出事。
不能。
***
初沅离开书房的时候,已是在谢言岐离开的一刻钟以后。
她扶着鹅颈栏杆走在廊道里,缓慢的步履显得有些艰难。晚风徐来,吹起她的裙摆,一截细瘦白皙的脚踝若隐若现,在浓稠的夜色中,白得有些刺眼。
到底要比来时少穿两件,初沅在迎面的冷风中,瑟缩着拢紧了大氅。
——本来在扯落她月要际的素绢袴时,他曾附耳哑声道:“等下,让人把更换的衣物送过来?”
但初沅实在羞于将此事宣扬,就摇着头没应:“你、你别扯坏了就成。”
大抵是她的话起了效用,起码他还守着礼尚往来的规矩,极为耐心地带着她的手,去解开了他的腰封。
……
不过,走在她后边掌灯的婢女,却还是注意到了她不知所踪的里袴。
回想起守在屋外的那一个时辰内,若有若无从书房传来的粗沉低喘和呜咽嘤咛,婢女不免就有些面红耳赤。
他们世子,未免,未免也太孟浪、太不知节制了些。
到现在,姑娘走路都还有些打颤呢。
好在书房离正堂不远,初沅两步一停地磨蹭了半盏茶功夫,终是能进到盥室沐浴。
她解开绸带迈进浴斛,细指抚摩过月要间的掐痕,最后,轻揉了几下小月复的位置,微蹙了秀眉。
她靠着浴斛边沿缓慢下沉,只将精致的眉眼露出水面。
隔着缭绕的水雾,万物皆是朦胧。
就好像,看不见的未来。
或者说,真的还能有未来吗?
初沅微阖双眸,疲惫过后,是铺天盖地袭来的迷茫。
他都要娶妻了呀……
微不足道的萤火虫,又怎能抵过常伴于侧的皎月呢?
这终究,是她最后的贪恋了。
窗外暮色浓郁,好似没有尽头。
漆黑的死寂中,酝酿着将至的风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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