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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第132章


初沅出宫以后,宫里仍是在有条不紊地筹备着她的生辰。

        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沿着正轨运行。

        然而,只有圣人的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表面的平和罢了。

        崔皇后当年的过错,送走初沅之举,就如同横亘于他们之间的沟壑,中间淌着难以逾越的爱与恨,如何都不能跨越。

        他无法忽视,更无法原谅。

        尽管他知道,她是出于意难平,是因为宋家的事情,恨他、怨他。

        但她大可冲着他来,又何必,为了给宋颐的遗腹子留一条活路,从而将他们的亲生女儿送出宫,令初沅受尽颠沛流离之苦?

        她说,她想再陪初沅度过一个生辰,可她难道就没有想过,若是有朝一日,初沅知晓了她当年的所作所为,知道她是为了一个外人,才舍弃了自己。

        届时,她要让初沅如何作想,如何面对她这个铁石心肠的母亲?

        圣人不想答应皇后的这个请求。

        他也不想看到,初沅为了她这点迟来的好,纠结于爱与恨之间。

        他只想让初沅无忧无虑地,平安喜乐地度过余生。

        因此那日,对于皇后的话,他并没有同意。

        初沅的生辰,他也不准备让皇后插手。

        她和初沅之间的羁绊,最好是,越少越好。

        只要心里没有太多的挂念,等到真相公之于众的那一天,方可不必太过心伤。

        所以这些时日,皇后明是闭关诵经,其实,是被他禁足。

        他需要时间想办法,解决此事。

        这日晚间,圣人又不知不觉地,走到皇后的宫殿之外。

        崔皇后显然是尚未安歇,槛窗透出灯烛的暖光,幽暧地照亮黑夜。

        就好像多年之前,他浴血征战四方,归来的时候,她的屋里,总是会这样为他亮着一盏灯。让他真的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她的身边,是吾心归处。

        那时候,他想——

        也许一开始,她嫁给他的时候,是不情不愿,是因为乱世之中,迫不得已的抉择。

        彼时,前朝末帝暴戾昏庸,致使奸臣当道、民生凋敝。

        他们陇西李氏,世代忠君爱国。摊上这样一位君主,是不幸,更是机缘。

        于是他就和镇国公谢怀,还有当时的骠骑将军宋颐,乘势联手,起兵平定天下。

        而他作为这场造反的主心骨,最有可能荣登大宝。

        率兵攻占清河郡的那一天,他打着马,穿过夹道欢呼的人群。

        纤弱的世家千金也混在其中观望,雪肤花貌,远山芙蓉,其色倾城。

        隔着人山人海的惊鸿一瞥,他看见她,也看中她。

        崔家懂得审时度势,所以,纵使当时的她已有心悦之人,到最后,崔家还是为了一个利字,将她许配给他。

        他以为,朝夕的相处,总能水滴石穿,总能让她忘记前尘旧缘,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

        她好像也因为事已成定局,选择认命。

        结发为夫妻的这些年,她和他,也称得上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终究是抵不过,她耿耿于怀的那份旧情。

        若非陈焘的出现,牵出当年,徐兰离宫的隐情。

        他怕是一辈子,都要被蒙在鼓里。

        圣人在皇后的殿外停驻良久,到最后,他还是神情凝重地一摆手,示意守夜的宫婢打开屋门。

        这时,崔皇后还跪在佛堂的蒲团上,对着悲悯众生的弥勒佛诵读经书。

        听见身后由远及近的跫音,她诵经之时,不断翕动的嘴唇微阖,然后,慢慢地睁开眼。

        圣人驻足门前,没有再靠近。

        他瞧着背对他的那道纤薄身影,总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好似隔着天堑,难以跨越。

        尽管他站在身后,不曾出声,但崔皇后还是凭着灯烛映出的,他拉长落在旁边的影子,认出他的身份。

        若是往常,她定会即时起身,毕恭毕敬地朝他行礼。

        可惜事到如今,她已经没了必要,维持这份不需要的体面。

        崔皇后背对着他跪在佛前,纹丝不动。

        圣人也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的背影,良久,终是没忍住问道:“皇后,你当真,不悔吗?”

        崔皇后眼眸微阖,深吸一口气,“不悔。”

        圣人眉宇紧蹙,不由得冷嗤:“所以初沅在你心中的分量,和你的旧情郎宋颐相较,根本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是么?”

        闻言,崔皇后终是起身面向他,正色道:“也许曾经,臣妾是心仪过宋颐,但早在嫁给陛下的那一天,臣妾就已和过往种种划清界限,不再痴心妄想。”

        “臣妾也是认真地,想要和陛下共度余生。”

        “可陛下犯的过错,大谬不然。”

        “臣妾的确是存有私心,想要保住宋家最后的血脉,可臣妾也是想……替陛下赎罪。”

        “难道这么多年以来,陛下的心里,就从未为十八年前的事情,而于心不安吗?”

        “那不止是宋府阖家上下百来人的性命,更是成千上万,无辜将士的亡魂!”

        她的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圣人瞪目看着不远处,熟悉而又陌生的发妻。

        她的眉眼一如初见的倾惊艳,可他却好像从未认识过她。

        她一点都不像他以为的那个,不涉凡尘事的世家女。

        她竟然,什么都知道。

        恍惚之际,他又想起十八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叛乱——

        宋颐和他的长子宋长淮尸骨无存,昔年跟着他们南征北战、扫除前朝乱军的将士们,亦是尸骨成山、血流成河。

        他失去的,是国之肱骨,更是和他浴血奋战的生死至交。

        思及此,圣人身形微晃,整个五脏六腑都在剧烈地震颤着,难以平复。

        他的胸膛急促起伏,慢慢地,脸色胀得青紫,目眦欲裂,分外骇人。

        崔皇后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一时间,不由得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倒退了半步。

        圣人极力地维持着神智,他捂着剧痛的心口,瞪目盯着皇后,嗓音喑哑,“好,崔婉,你可做的真好。”

        “……既然你这么想要赎罪,那你就好生待在这里,忏悔吧!”

        说着,他摇晃着身形,转过身,趔趄走向屋外。

        待到留守院中的桓颂伸手将他扶住,他终是控制不住地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他紧攥着桓颂的袖角,咬牙切齿道:“朕哪里错了?朕没错!”

        “宋颐拥兵自重,想要效仿朕当年的改朝换代之举,朕为了天下百姓,为了民生审判他,朕有何错之有?何错之有!”

        近乎嘶吼地说完这番话,他的唇角也溢出鲜血,一滴一滴地,砸落地面。

        桓颂冷眼睥睨着半跪身前的中年男子,眸中平静如水,半点情绪都无。

        他眼睁睁地看着圣人逐渐脱力,一寸一寸地往地上倒,直至失去意识,彻底昏迷不醒,他才蹲下身,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着他,就像是在看微不足道的蝼蚁。

        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圣人的耳边冷笑道:“是啊,您没错,错就错在宋家识人不清,豁出性命换来的,就只有您的怀疑和忌惮。”

        “还有,精心筹谋的陷害。”

        他的父亲宋颐,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占据这江山一星半点。

        他平生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功遂身退,看着百姓安居乐业,世间再无战乱。

        可惜,他此生功勋赫赫,杀敌无数。

        却屈辱地死于一场,所谓的谋逆之战。

        ……

        圣人走后,崔皇后也推开窗牖,望向头顶繁星璀璨的夜空。

        她自领间取出一个平安符,启开,里面夹杂着一缕柔软的发丝。

        这是十八年前,她送徐嬷嬷和初沅离京之时,她剪下的初沅的一撮胎发。

        她知道,自此一别,经年难见。

        她这辈子,注定亏欠初沅。

        她也想方设法地,想通过徐嬷嬷给她更好的生活,至少,也该是大家闺秀那般,千娇百宠着长大。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徐兰嬷嬷那场的大病,让她始料未及。

        等她得到徐兰逝世的消息之时,初沅也已经不见了踪迹。

        所以,她是在为陛下赎罪,也是在为她自己赎罪。

        崔皇后双眸微阖,将那枚平安符珍而重之地压在心口,眼角一滴清泪划过。

        ***

        承平十五年,七月初六。

        是初沅十八岁生辰的前一天。

        虽说初沅早就嘱咐过府中下人,不必过于铺张,最后的生辰宴,应当还是在宫里开设,然而整个公主府依旧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为了她的生辰大费周章。

        甚至已经开始整理,京中那些贵妇千金,提前给她送来的生辰贺礼了。

        初沅抱着三七坐在凉亭,看着流萤挖空心思,张罗着仆从剪彩挂灯、布置庭院,笑得颇有些无可奈何。

        她垂眸,轻抚三七毛茸茸的小脑袋,思绪万千。

        三年前的今日,她及笄的前夕。

        她为了躲过三娘为她举办的出阁宴,故意将自己折腾到牢狱之中,看不见天日,等不到明天。

        那时的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的生辰不是煎熬,更不是折磨。

        而是万众瞩目,是所有人的期盼。

        初沅低下头,凑到三七的耳畔,小声叙说着心事:“三七,你说……我今年能收到怎样的礼物呢?”

        然而三七并不会开口讲话,它喵呜着伸出猫爪,挠她胸前的绸带。

        初沅也不知道它是哪里学来的坏德性,忙是握住它的小爪子,颦蹙着秀眉,低斥道:“这可不能乱抓,万一我的襦裙掉了,该怎么办?”

        话音甫落,她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三七和它的主人,究竟有何相似之处了。

        初沅轻咬住下唇,莫名地,有几分脸热。

        许是翌日的生辰将临,当晚,初沅翻来覆去的,如何都不能入睡。

        尽管有府中的仆从和宫里的宫人尽心尽力安排,但她还是觉得,好像缺了些什么。

        她掀起茵褥,趿鞋下榻,然后径直往窗牖走去。

        伴随着穿透黑夜的吱呀声,她也启开窗扉,看向外面的庭院。

        微风徐徐,吹着夜间的凉意蔓延进屋内,庭中的芭蕉梧桐簌簌作响,来回地晃动。月光如霰,薄薄的一层铺洒在院中,映出斑驳摇曳的树影,还有披着夜色而立,身形挺拔若松竹的男人。

        听见窗牖启开的声响,他也侧过首,朝她望来。

        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愈发显得他有几分,出尘的清隽。

        隔着浓稠的夜色四目相对,初沅不禁怔住。

        律动的心跳,忽然有刹那间的节拍错乱。

        她忙是倒退几步,随手拿了件外衫,披着走到屋外,驻足于离他一步之远的地方。

        “谢、谢言岐,你怎么来了?”

        谢言岐的眸中噙着些微笑意。他看着她,小幅度地挑了下眉,反问道:“怎么就不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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