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那轮姣姣明月

　　杨知月只听周悦竹小声嘟囔一句，没听清具体内容。
　　“你刚才说什么？”她下意识追问。
　　周悦竹摇头否认，没将那奇怪的感觉放在心上。
　　他转而说道：“您的身体要紧，我先送您回房休息。”
　　闻言，杨知月不由得望向许宫，心底思量再三。
　　原身对许宫有恩，可这恩情抵不过滔天权利。
　　与虎谋皮，总要多留一些底牌，不能让他清楚周悦竹背后之人是自己，免得有朝一日被出卖。
　　考虑后，杨知月淡淡道：“多谢周县令关怀，我这便回屋。”
　　闻言，许宫立刻上前，守在她的身侧，体贴又温柔地自荐：“小小姐，我送您回去。”
　　“不必。”杨知月婉言拒绝。
　　她已经对许宫起了警惕心，自然不会允许对方靠近自己。
　　许宫神情一暗，“您是觉得我——”
　　“徐先生，”周悦竹打断他，“这是怀荒的内部事宜，还请你这位外人不要插手。”
　　话落，许宫转向杨知月，似是要寻求她的意见。
　　杨知月下意识躲避他的视线，跟许宫告别之后，便由周悦竹护送着离开。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许宫死死握紧拳头，眼底闪过思绪万千。
　　之后几日，许宫停留在怀荒，日日去寻杨知月叙话。
　　杨知月自知怀荒藏着许多不能见光的东西，对他的到访苦闷多过欢喜。
　　这情绪瞒不过许宫。
　　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甚至直言发问：“小小姐不欢迎我吗？”
　　杨知月自然否认，只是说道：“你在南京的事务繁多，又有宏图大志要完成，我不愿你在这寸土不生的地方虚度时光。”
　　“你又岂知我是虚度时光而非享受呢？”
　　说这话时，他深褐色的双眸散发着暖光，周身情绪轻松又愉快，跟“大反派”三个字完全扯不上关系。
　　杨知月忍不住想起原书作者对许宫的描述：
　　【他的本质是邪恶。
　　一个堂堂正正的恶人，不屑为自身的恶找借口或理由。
　　堕落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那些痛苦的哀嚎、扭曲的真相、淋漓的鲜血向来为他所欣赏……
　　曾有一轮月光驱散他晦暗的心房，如今月光消亡，留下的只有满地泥沼疮痍。】
　　心中的动摇消失，杨知月重新竖起心房，言辞客气地请许宫离开。
　　许宫察觉到她的抵触，又联想到这段时间的打探，心中隐约明白了什么。
　　小小姐……怕是藏在怀荒的幕后黑手。
　　一个女人掌控一县之地，凌驾男人之上，手下又有军队又有工匠，实在是匪夷所思。
　　换了朝中大臣必要呵责“女人当政，牝鸡司晨，何其可笑！”
　　可许宫不觉得有问题。
　　他的视线愈发温柔，是呀，他认识的小小姐一贯是此等人物……
　　其实，那日赏花宴并非两人的初见。
　　很多年前，他便见过小小姐，甚至被她救过一命。
　　……
　　弘治四年初三，年近七岁的许宫净身入宫。
　　为什么入宫？他也不记得了。
　　估摸是家里太穷，养不起两个孩子，所以作为次子的他被送进宫内，换了值得一家全年嚼用的五两银子。
　　在净身房躺了四天之后，他白着一张脸，摇摇晃晃地前去伺候贵人。
　　被分配的第一件任务是，领着弘农杨氏的家眷觐见皇后。
　　他跟在那位老太监身后，恭恭敬敬地去请人，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杨知月。
　　小小的姑娘，穿着圆滚滚的烫金大红袄裙，像极了他在家乡庙会上看过的神仙娃娃。
　　小姑娘长得好看，说话也甜，对谁都要说句谢谢，哪怕对是个人都要唾一句太监们。
　　听着小姑娘软糯糯的谢谢，那向来尖酸刻薄的老太监也难得露出笑脸。
　　之后呢……哪里还有之后，小小姐坐在凤仪宫内，他跪在外头伺候。
　　这是两人的初见，没有交流，只是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奴才罢了。
　　若说有什么影响，大概是那老太监心情好收了自己当干儿子，作为他二十三位干儿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位。
　　宫中的日子自然是难熬的，每一天都有许多得罪贵人的小太监被打死。
　　行刑的太监为了提醒其他人，一般会强迫小太监们出去观看，并告诫他们：
　　【若有犯错，下一个死的便是你们！】
　　——死！
　　许宫并不陌生，他见过许多死人，他进宫那年正是饥荒之年，遍地都是死尸，遍地都是骸骨，死亡在他心中只是单纯的两个字。
　　可看到那些跟自己差不多大、被打到血肉模糊、又被一张草席丢出去的尸体，他的心中还主升起巨大的惶恐。
　　他开始日日做噩梦，日日无法安眠，然后他发烧了，浑身滚烫。
　　宫里容不得废人，小太监们也不得休息，他不能因为高烧便告假，所以只能强撑着身体去干活。
　　也是不凑巧，那日正逢老太监领着他去跟杨家下圣旨，同时陛下又赏了杨家不少珍品。
　　他负责捧着一份从南疆进口的羊脂玉如意。
　　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
　　——自然是那玉如意差点害死他。
　　他高烧到神志不清，献上玉如意时将其摔在地上。
　　玉器碎裂的声音很好听，可在他耳中仿佛是黑白无常的勾魂锁链声，只需轻轻一勾就将他的小命勾走。
　　之后发生的事情……他记不清了，只知道那老太监将自己摁在地上连着扇了几巴掌，又一脚将他踹在一旁。
　　他五脏六腑都生疼，视野全然被一片泪意朦胧，连求饶的话也说不出。
　　跟家人前来聆听旨意的小小姐看不过眼，站出来说话：
　　【公公不必为难他，原是我家地面不平，方才让这小太监出了差错，还请您禀明圣上，罪责在我杨家，我这便叫人铲平这地面！】
　　稚子之言不能当真，哪料杨家家主也出来告罪，只说是杨家招待不周，方才出了这等大事。
　　先帝本是大度之人，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反而赞叹杨家教女有道，召了小小姐进宫叙话。
　　小姑娘长得好看，说话又讨趣，还未有子嗣的先帝移情，连着三日召小小姐进宫。
　　一时间，弘农杨氏嫡小姐声名远播，他这罪魁祸首自然无人在乎，就连那老太监都赞他命好。
　　可他清楚，不是他命好，而是小小姐人好……
　　后来，小小姐还托人给他送了几瓶丸药，让他好好疗养。
　　经年下来，其中的丸药早已经吃完，那瓷瓶他始终未曾丢弃。
　　这是两人的第二次见面，小小姐施恩于他，却不曾记得他的面目和姓名。
　　他如被其救过的许多人一般，只是那人年少岁月中不起眼的一粒微尘。
　　她不会知道对他的恩情有多大，亦不会知道他如仰望神明、如仰望明月般凝望着她。
　　不求她回眸一顾，只求她岁月安好。
　　哪料，先帝去世，今上登基，杨家为避免小小姐入宫为妃，早早和盛家定亲。
　　他原本想着既如此他便在远远守着她，直到盛家全族流放……
　　当他得知消息时，正跟在被发配到南京的干爹身旁，他恍若疯魔。
　　他的小小姐，那么尊贵又娇弱的士族嫡女怎能去边关？！
　　于是，他开始找关系、找门路、找渠道……
　　他要回去，回到京城，回到皇帝身旁，只有如此才能护住她，唯有如此才能想办法将她调回京城！
　　……
　　许宫俯身前倾，定定地看着眼前嫁做人妇的女子，她的智慧与胆识一如多年之前。
　　可这回他不再是被她护在身后的小太监，他终于能回护一二了。
　　“小姐姐，”许宫缓缓一笑，“望您转告周县令，我会遵守与他的约定，一定会护住怀荒。”
　　——一定会护住您！
　　那日之后，许宫拉着大鱼离开怀荒。
　　离开前，杨知月送了他一辆自行车当礼物。
　　半个月后，一户铁匠被送至怀荒。
　　杨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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