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设身处地

　　听到这话的瞬间，盛怀安并没有感觉恼怒，反而有些哭笑不得。
　　“……您是以身份做出这个建议的？”
　　对方跟他们夫妻不算朋友，交际圈也离着很远。
　　同事三年，他和对方压根没聊过私事。
　　她与两人关系是单纯的上下级。
　　一位下属来劝上司离婚？
　　多少有些离谱！
　　面对他的质疑，十娘不急不缓，态度依旧平和：
　　“我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劝您。”她经历过一场糟糕的婚姻，知道那会给人生带来巨大的伤害，如果可以及时止损，她认为会比什么良药都好，“您和主公不是一路人。”
　　“你们从未理解对方，更没有体谅过对方。无论是主公对你，还是你对主公。作为一个局外人，我只看到您痴愚的爱意，主公隐晦的警惕。你们注定无法成为一对佳偶，又何苦彼此伤害？”
　　两人闹隔阂的具体原因没有传出，绝大多数人只认为两人是因小将们的话语而闹别扭。
　　是以，十娘所说之言也是围着这番言论：
　　“您可能是尊重主公的，认为她比世间女儿都要强，是可以与您平等对话之人。可您的属下不这么认为，他们冠冕堂皇地指责主公，将对方的威严踩在脚下。您觉得哪里出了错？”
　　“……”
　　盛怀安没有回答。
　　十娘所问的问题也是他本人的疑惑。
　　他对杨知月的爱重从未掩饰，与他最近的暗一连劝他喝酒都不敢，可他的下属却敢出言冒犯。
　　这两种诡异的态度实在让他不解。
　　“你的高见是……？”
　　“您只是尊重主公，并非尊重女性。”十娘缓缓道。
　　她从来不是个聪明人，不懂得权术更不懂制衡。她只是单纯地以一个外人的角度去观察，然后说出她心中的想法。
　　“您是看不起女性的。”她这么说。
　　盛怀安当即便要反驳，“我何时有过这类想法？不管我母亲还是我嫂嫂都是女中豪杰，我岂会看不起女性？”
　　他极力去驳斥，十娘却只淡然地笑着。
　　“您瞧，您说起女性都要说女中豪杰，仿佛女子若非豪杰便不配当女人。可您不知道这世间尽是普通女子，她们茫然，她们无措，她们被这社会推着往前。”
　　说这话时，她的语气平和，话语却如惊雷炸响在盛怀安脑中。
　　“您最初见到那个被丈夫家暴却忍耐不反抗的我，也是瞧不起的吧？”她的话看似反问，实在笃定，“你肯定会想她为什么不反抗？她反抗就是给别人的下手计划？她既然不反抗，那遭受的痛苦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不是不反抗，我是无法反抗。他第一次打我时，我去找我父亲，他曾对我如珠似宝，可也只会劝说我‘忍忍吧，过段时间就好了’‘忍忍吧，有了孩子就好了’。于是，我忍了，忍了婆婆刁钻、丈夫的打骂、小姑子的看不起。”
　　“……没有用啊，对一个恶人忍耐有什么用呢？我的忍耐是助长他嚣张气焰的薪火，我的眼泪他得意洋洋的奖励，我的苦楚是他们一家人欢悦的笑话，可我怎么办？我求亲人，亲人不听；我求菩萨，菩萨不允，我求自己，我自己没用！”
　　说这些话时，她的脸上出现少见地绝望，瞬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化成一贯的平和淡定。
　　“您觉得我是不反抗，而我觉得我是无法反抗。离开丈夫，我没有生存的能力，这并非是我不努力、并非是我愚蠢、并非是我懒惰，而是社会没有留给我立足的余地。”
　　“在一个彼此都熟悉的小镇上，寡妇尚且能得到别人的怜悯，一个主动和离的……”她改口，“不，一个被夫家休弃的妇人别说是找一份活计，便是路过乞丐也能对她唾弃两口，楼上的窑姐也能指着她骂两句。”
　　“好笑吗？好笑！可也是事实！”
　　盛怀安听得目瞪口呆，“我从不知道这些事。”
　　“您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十娘神情淡淡，“就比如这位妇人是被休弃的，嫁妆会被扣在夫家，她在镇上接不到活、又在娘家讨不到钱，为了活命、为了那一口吃的，除了做暗娼，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说到此，她轻轻地、微不可察地扫眼男人脸上的神情。
　　只见男人瞳孔放大，清俊的脸上傻乎乎的，“这……”
　　“怎么？您也觉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十娘问，“觉得这世上的女人死了丈夫都该一根白绫挂在贞节牌坊上？”
　　“当然不会！”盛怀安立刻反驳，“我绝不会那么想！”
　　十娘所说的话几若戳破他对世界的认知，他从未如此深刻、如此贴近地意识到女性的困境。
　　“我……从没意识到这一点。”
　　“我并不意外。”十娘说，“如您这般的贵公子意识不到底层的苦楚，也无法明白主公给予我们多大的恩惠。她不是给我们一条活路，是给我们一根脊椎，让我们能够堂堂正正站在这世上！”
　　“我……”
　　盛怀安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弱女人逼得哑口无言。
　　“我不是来批评您的，我知道以您的身份能将女子放在眼中已是很不容易，不该亦不能再奢求其它。”十娘还在继续说，“我只是想告诉您，你永远无法设身处地替主公着想，你们隔着千山万水、隔着世间偏见。”
　　“与其折磨到老，不如及时放手，还对方也还自己一份清净。”
　　盛怀安张了张嘴，苍白无力的反驳到了嘴边，却无法被他吐出。
　　半晌，他才哑着嗓子说：“……还有什么？”
　　“……？”
　　“你还想说什么？一口气说完吧。”
　　十娘又笑了笑。她本是个不太漂亮的中年妇女，却在此刻出现了一种少女般的纯粹。
　　很美。
　　“我没有要说的了，”她笑道，“我已经说了很多，只看您能不能体会到。”
　　室内很安静，太阳灿烂的辉光透过玻璃窗，在实木色的桌面投下七彩光芒。
　　盛怀安盯着那道光芒，沉默了很久很久，终是在十娘觉得这场谈话结束时开口说：“……我不会放弃的。”
　　他缓缓抬眸，眼底的光芒比身后的辉光更加绚烂：
　　“不管要跨越多少障碍，我终会走到她身边。”
　　“果然是倔强之人。”十娘默了默，倏地叹口气，提出一个很古怪的邀请，“夜晚的城市会展现不同的风景，您不妨今晚在城内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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