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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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衿除了在领慈善奖的时候会笑,其余的时间几乎从没在众人面前笑过,对每次下发的满分的成绩单也习以为常了。此时此刻她竟然能微笑着面对宋至远,只是那个笑容竟然让站在对面的宋至远打了个冷颤。白衿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那是她从不曾流露过的神态。
“宋至远,别藏了,我都看到了。”她开门见山地说。
宋至远坚持把袖子拉下来,不顾那些白色的药膏还没有被完全吸收,多余的都蹭到了袖子上。他转身站起来,声音难掩愤怒:“你怎么会来?你都看到了?”
“你刚刚拒绝了陈书茵,是怕她看到你的胳膊吗?夏天的时候你好像也从没穿过短袖,热不热啊?”
“你跟踪我?”宋至远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搞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明明在昨天之前,他们从未有过交集,他好像并没有得罪过眼前这个女生。
“昨晚放学,你为什么没有去仓库?”白衿抬起头,望着宋至远的一双眼睛,镜片的反光折射出那张冷漠的脸,终于有了一点点起伏。
“我好像并没有打算要蹚你们这趟浑水,我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仓库的事,包括炮仗和肖憧绑我的事情,我已经算是够仗义了吧?”宋至远反问她。
“所以,你真的不想知道,那个傻子是怎么死的?”白衿往前走了一步,宋至远下意识地后退,他不想让别人闻到他胳膊上散发出的冷冽的药膏味道。
“我……”宋至远有些犹豫,要说他一点也不想知道是不可能的,他不确定如果自己昨天下午没有那么难受,他会不会去仓库门口和他们汇合,但此刻他还是打算蒙混过关,不想从白衿的脸上看到得意的神情:“有那个炮仗帮你还不够吗?还有肖憧那个家伙,他们都很乐意,你可以随意指挥他们。”
“他们……”白衿停顿了一下,她没有将那两个没用的家伙也没有出现在仓库门口的事情告诉宋至远。她想了想,说:“我信不过他们,靠他们能找得出傻子的死因?我不信,你比他们聪明点,应该能有点用处。”
“聪明一点?”宋至远想起那两个人惨不忍睹的成绩单,心里忍不住吐槽,但是他观察白衿的表情,她从没有过如此认真的神态,如果不是有些事先被威胁,他甚至感觉白衿是在和他商量着,他感觉白衿是真的打算做这件事。这样追究到底的态度令他感到疑惑。
“你为什么想知道傻子的死因?他和你有什么关系?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不就是那些猫吗?”宋至远忍不住问道。
“这我不能告诉你。”白衿说,“而且,我没有义务告诉你。如果你不帮我,我就把你得牛皮癣的事情告诉陈书茵。你也知道陈书茵是个大嘴巴,她知道就意味着整个班都会知道。”
白衿冷不防突然拿起一直放在桌上的药膏,仔细端详药瓶上的药品说明,全然不顾面前的宋至远气得咬牙切齿的样子。她故意出声读出药品的注意事项,然后目光又落在宋至远那张有些失控的脸上。
“你想要我做什么?”宋至远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白衿自然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他已经做出了极大的妥协,她成功了。
“很简单,”白衿回答得干脆,她甚至把药瓶重新放在桌上,似乎并没有打算将它占为己有。“和我们一起弄清楚,仓库后面的尸体是怎么死的,是谁杀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仓库里?”
“你们?”宋至远端详着白衿那张白净无暇的脸,好似突然看破了那一层伪装似的:“你们有几个人?肖憧?炮仗?我看他俩今天一个一直发呆一个干脆没来,你确定你们昨天有一起商量过吗?”
白衿的脸颊有些发烫,但还是死撑着面子,硬着头皮说:“他们肯定会来,但是他们的作用肯定抵不上一个你,这个事情需要点智商,炮仗那些小聪明根本使不上劲儿,肖憧……我也不了解,不过我知道,你是年级第一,好像你已经省城的中学破格录取了吧?现在就等拿到毕业证就行了,不如在走之前为我们做最后一件事吧。”
白衿说得轻巧,可是当她说到“省城”二字的时候,还是流露出了一丝羡慕的神情。在此时此刻,她没有刻意去隐藏这份羡慕,但也不没有刻意放大,将话题转到自己身上。
“如果我不同意,你就会将我得银屑病的事情告诉别人,是吗?”宋至远盯着她的脸,确认目前的事态发展,权衡自己是否有第二种选择。
“没错,”她将脸又扬起三分,说:“我想,你也一定很好奇,昨晚那个人是怎么死的吧?”
“我更好奇的是,你为什么会好奇?你应该不认识那个人吧?”宋至远想要进一步探究时,白衿转过头去,整张侧脸融入到午后舒缓的阳光里,“目前我还不想告诉你。”
炮仗在下午三点的时候准时溜进班主任的自习课堂,和他一同出现的还有昨天因心脏病发作被送去医院的彭斯。彭斯的身材瘦小且单薄,胸部看起来萎缩得严重,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是佝偻着的。他从出生起就是这样,父母看到他的样子时,就将他甩给了爷爷奶奶,很多年没再出现过。
幸好彭斯是个乐天派,他从未因自己的外表感到自卑,或者能够让他重视的东西实在是少之又少,所以他不会在意别人的眼光或评价,甚至能够对那些嗤之以鼻的人报以微笑。
彭斯就是树人小学校长口中说的“可怜的孩子”的典型。
下课铃已经结束了,炮仗仍然在座位上纠结,是彭斯主动凑到白衿的面前,呲着牙朝她笑。白衿瞪了他一眼,说:“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你的间歇性心脏病发作的可真及时啊。”
彭斯摆出一脸委屈的表情,眨巴眨巴眼睛,简直是戏精附体:“都是为了谁啊……”
“你小点声!”白衿瞟了一眼还站在讲台上的班主任,对彭斯说。
“衿姐,”彭斯露出了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看看炮仗去吧。炮仗哥是真的知道错了!他不是故意的……”
“我管他干嘛?”白衿作势要离开座位:“昨天是他先放我鸽子的。”
“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彭斯凑近了一点,悄声说:“昨天,炮仗他哥找他出去了,他拒绝不了。还有,那两只猫,已经被他送到了安全的地方,你想看随时可以看。炮仗办事还是靠谱的。”
“那,如果我想知道,那个傻子的死因,他会来帮我吗?”白衿扭过头,看向炮仗的方向。
炮仗终于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白衿的面前,将一把小小的钥匙塞进了白衿课桌上的文具袋里。这个时候班主任已经拿着课本离开了教室,他可以直接与白衿对话:“今天放学后,我们可以一起去仓库。”
白衿掂量了一下那只因为放进一把钥匙而变得沉甸甸的文具袋,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膨胀。她点了点头,随后她朝斜后方的位置使了个眼色,说:“还差一个人,谁来负责?”
炮仗有些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正趴在桌子上睡觉的肖憧,撇了撇嘴说:“不差他一个,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再说,他也不可能向老师告密,他没那个胆量。”
“昨天是他先帮我的,”白衿坚持道:“他也认出了仓库门后的尸体是傻子王雀,而且我能感觉到,他应该是我们当中最了解傻子王雀的人。他们应该很早以前就认识。”
肖憧小时候和王雀是邻居,还是住对门的。打从记事起,王雀那一家就在他的记忆中落下了根。学龄前的记忆在他的人生中生根发芽,直到现在也异常清晰。也许是因为现在的生活过于枯燥,每天上学放学,不如当初,没上小学前,他每一天都能过得和昨天不同。
那片居民楼没有好好规划用地,每户人家都将一块土地占为自家的院子,种上些倭瓜玉米。老婆婆比那些老头多了些浪漫情调,会种蔷薇、金银花、芍药,那些细长的枝茎一个个窜出低矮的草丛,又会在片刻被夏日里叫嚣的蚂蚱跳上花骨朵,压弯了腰。
肖憧只去过两周的幼儿园,因为他脑袋笨、反应迟钝,学不会珠算。珠算老师戴着副瓶底般厚的大框眼镜。不知怎的,肖憧总是感觉他能看到老师的眼镜背后对他流露出来的鄙夷与不屑一顾,那几乎成为了他的噩梦。
那次是班上的珠算课,老师要求学生们自行练习,肖憧唯一会的是最简单的加法珠算。他只有像模像样地摆弄这个最基础的东西,而其他同学已经会了乘法。珠算老师走到他身边,盯了好一会儿,把他都盯毛了。他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了,只能尴尬地一动也不动,傻傻地等待老师做出反应。
“你在做什么?上课到底有没有听讲?”那是一声好像有故意压低却又能让全班的小朋友都能听见的一声责骂。
肖憧顿时手足无措,从头到脚像熟透的虾子一般。那天他哭着跑回家,然后再也没有去上幼儿园。正因为如此,他的幼年时期要比别的孩子长,相对的,也更加寂寞一些。当别的小朋友一早都被家长送去幼儿园,肖憧偏偏抓着门把手不放,誓死不从。父亲无奈,心想着孩子不上幼儿园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反正距离上小学还有一年多,在家里自学也是一样。他和肖憧约法三章,说你不去幼儿园可以,但明年就要乖乖地去读小学。
肖憧当下想着,这是个不错的缓兵之计,他点了点头同意了。从那天起,他拥有了这个特权,可以睡懒觉、不用在寒风中全副武装地去上幼儿园,但同时他也失去了一些东西。肖憧从前在幼儿园里的那些朋友都不再理会他了。原来,老师为了让理由更加合理,就对其他的小朋友说,肖憧是因为生了病所以不得不休学在家休息。老师面露难色,没有透露那令人恐惧的病症到底是什么,这就给了那些不成熟的孩子丰富的想象空间。孩子们回家七嘴八舌地将肖憧生病的事情告诉父母,父母听后警告他们以后在学校其他地方遇到肖憧也要离得远一些。
肖憧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起玩耍过的伙伴都不再理会他了。他会在之前的秘密基地等着他们,但是他们悄无声息没有通知一声就改了地方。三番两次,肖憧也明白过来了,他故意赌气不在其他小朋友上学和放学的时候出门,因此,他变得比上学的时候更加孤僻。父母总是数落他性格不好,但是数落过后没有任何行动。直到有一天,因为没关好门,他家的狗顺着门缝偷跑出去了。那个时间,正赶上小学和幼儿园放学的时间点,是附近的街道最拥挤的时候。
“豆包?豆包?”肖憧着急地大喊,他钻进一个又一个人群,可以依然望不到头。他们好像故意层层叠叠堆在眼前,等他回过神来又全都消失不见了。他依然没有找到自己的狗,这个时候夜幕降临了。
广场上的钟表指向六点半,父亲还有一阵才回家,母亲和隔壁的阿姨去商场溜达还没回来,她说了会带晚饭回来,也就是说还有一点时间。正当肖憧急得快要哭出来时,对门的傻子王雀突然从远处向他跑过来。他总是维持着看起来十分诡异的笑容,呲着呀,流着口水,眼神看上去总是不怀好意。他下意识地想躲开,傻子急了,直接拽着他的手说:“小憧,小冲……你家的豆包,在,在那边。”
肖憧此刻也顾不上什么了,他冲向王雀,大声地喊,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王雀往前跑,肖憧跟在他的身后跑,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跑了有多远,头顶上的乌云好像马上就要坠下雨来。北方城镇的冬夜来得让人猝不及防,等到达了目的地,他们已经彻底置身于黑暗之中。傻子回过头来,那张脸被冻得惨白。
面前的水塘再熟悉不过,是肖憧和学校时的朋友们一起玩耍过的地方。他们会故意跳进水坑,把水溅到别人的裤子上,两败俱伤。此刻,水塘的表面结了一层冰渣,那条毛被剪得惨不忍睹的蠢狗正趴在冰面上,一动也不动,好像是已经死掉了。
“我看到,豆包咬了那个人,然后那个人就拿枝条抽,抽它。”傻子结结巴巴地说。
肖憧跑过去,摸了摸豆包,身体还是温热的,然后一把将它抱起来,豆包感觉到熟悉的触感,立马回过神来。那是它和肖憧经常玩的装死游戏,肖憧曾训练豆包,让它打不过千万不要跑,直接倒在地上装死就好。
傻子王雀看到趴在肖憧怀里的豆包慢慢睁开眼睛,高兴地大声呼叫:“太好了,太好了。”
肖憧也放松下来,露出难得的微笑,说:“谢谢你,王雀哥哥。”
傻子突然停下来,傻傻地盯着肖憧一动也不动,然后突然捂住了眼睛,不知怎的在原地跳了起来。
肖憧还是发现了豆包身上有些鞭痕,他必须赶紧回家请妈妈去处理。于是,他挥了挥手告别傻子,赶忙朝家的方向跑去。
一进门,就看见妈妈正把从商场买回来的半成品菜往桌上端,她看到肖憧怀里抱着受伤的狗,瞪了一眼,骂道:“这条死狗,又捡回来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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