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兔笼

养了十几年的猫不见了，妻子消沉了许多天。她消沉的方式不是将自己封闭在一个硬壳里，拒绝和别人交流，而是不可控制地打碎束缚自己的壳子，将炮火攻击到身边任何一个人身上。最先遭殃的是她的家人。

        岳母和岳父自知弄丢了猫理亏，他们将这个罪责甩到魏林西的身上。但魏林西一脸无辜地撒谎说，当天中午他在学校负责洒灭鼠药，根本没来得及回家，午饭也是在外面匆匆对付了事的。岳父岳母无话可说，但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透，那只平时压根儿都懒得动弹的老猫怎么就突然有兴致趁主人不注意偷溜出门呢？

        妻子根本不相信，她的猫会一声不吭地离她而去，过了两三天，她突然萌生出一个新的想法，会不会是母亲从哪得来了偏见，正在治疗不孕不育症的她不适合养猫？

        最倒霉的还是她的学生，不知怎么，这个本来就待人严苛的班主任将她的威严体现得淋漓尽致。迟到一分钟者被罚站三节课，默写不合格者抄写三百遍，考试不及格者操场跑三圈外加单独设立课后补习。

        为了盯着那些脑袋不灵光的学生课后补习，那段时间，妻子一直加班到晚上十点，几乎不怎么着家。岳母担心女儿受刺激，还是偷偷把猫盆和猫粮收走了，放在柜子的里层。可是第二天，岳母走出房间的时候被吓了一跳，妻子已经将猫盆翻箱倒柜找出来，放在了原先的位置。猫盆是橘红色的，有点掉漆，岳母走过去，故意别开了眼。

        家里所有剑拔弩张的瞬间，魏林西丝毫不关心理会，甚至没有他参与的席位。这个始作俑者在这场战争中被除名，他侥幸地松了口气，没有关心过妻子的状态。环绕在他手上的温暖又柔软的触感，时时刻刻在提醒他，他还需要一只猫，也许不止一只猫。

        他知道，埋猫的那个公园聚集了一群流浪猫。白天，它们成群结队在灰土墙上趴着晒太阳，夜晚，四散在公园里的角落里酣睡，有人偶尔来喂食，但没人喂食的时候它们也能好好地活下去。

        忍了三天，魏林西忍不住了。他在下课后的晚上骑着电动车折回家，然后步行去了街角公园。那天放晴，公园里遍布着三三两两的散步的人。他避开人群，走进羊肠小道，凭着记忆先去了埋猫的地点，那里的土微微松动，他蹲下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推测也许是一些小型动物闻到了尸体腐烂的味道，用爪子将土扒拉开。紧接着，他敏感地发现，一只猫正蹲在旁边的小路上盯着他。

        魏林西突然觉得浑身的毛孔有种在一瞬间全部张开的畅快感，他熟练地从兜里掏出一盒老鼠药，掰下来一点丢给了那只缺了半边耳朵的白猫。

        虽然是野猫，却好像没那么警惕，也许是被这公园里的好心人喂惯了，它的眼神还是像当初被丢弃时那样柔和，见有东西被丢过来，它不禁凑过去闻了闻。

        粉红色的老鼠药散发出奇怪的香甜气味，和前两天那个缺颗牙的三四岁小女孩丢过来的草莓乳酪蛋糕差不多，只是这些奇怪的碎渣，看起来不是那么新鲜。那只猫没有考虑太多，它低下头，舔了舔，第一次似乎没尝出什么味道。于是，它大胆地伸出舌头，将草丛里剩余的老鼠药吞入腹中，在这个过程中，魏林西一直静静地蹲在一旁观看。

        他的青筋凸起的双手拄在膝头。他穿了一条肥大的运动中裤，刚好到膝盖的位置，他的左膝盖上有一条状如蜈蚣的长长的伤疤，是快高三的时候被一个驮着铁锹的人撞倒了，那个铁锹直插在他的腿上，断送了他成为职业运动员的梦想。

        猫失去了力气倒在草丛里，它没有晕倒，仍然半睁着眼，嘴里吐着泡沫。在它的视角中，眼前这个高大怪异的男人慢慢地起身靠近它，拉开一个巨大的黑洞，将自己套了进去。

        魏林西背着那只猫没有在公园逗留，而是骑车返回了学校。

        今天学校保安不在，应该说，保安只有在学校领导检查的时候在。他尽可以大胆放心地在非上课时间踏入校园。

        对着校园正面的四层教学楼镶嵌着浴室瓷砖一样的瓦片，在夜空的映照下泛着冷寂的光泽，一眼望过去就能给周身降一遍温。月亮从云层中浮现出来，没有一丝遮挡。魏林西低头看了看地上，电动车前后，有两个人影。前面的那个背着个黑色挎包，里面有一块奇异地下坠着，后面的那个佝偻着背，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因为喘息起伏过大，能看见人影的胸脯在扩张与收缩间切换。

        魏林西猛地回头，然后被吓得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那个傻子不知什么时候起竟然跟着他一路进了校园。被发现了秘密的魏林西顿时恼羞成怒，他张口骂道：“你他妈跟着我干什么？”

        傻子依旧是一副笑脸，他用手指了指魏林西身上的挎包，说：“我看见，你，你将猫……”

        “喂，住嘴，”魏林西跑过去赶忙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为什，为什么不能，不能说话？”傻子挠了挠头，眼神困惑，四处望了望，用微弱的气声说：“这里没有，没有别人啊……”

        “他们都藏着呢，你看不见的，”魏林西不知道哪来的耐心，曾经他给低年级学生上体育课的时候都没有激发出过他这么大的耐心，甚至他胡编乱造的能力也因为眼前这个傻子而提升了一大截。

        “他们，是谁？”傻子瞬间变了脸色，他想到了几年前，他被人推倒在地，身子底下压着的那个小女孩爆发出嘹亮的哭声冲击着他的耳膜。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手足无措地看了看四周，原本四散在周围的人都渐渐聚集起来，将他包围。他们的眼神投射到他一人身上，长久以来被人无视掉的他却不感觉到兴奋，而是一种未知的恐惧，那些眼神既犀利又空洞，好像没有任何内容，可是又好像已经确认好了攻击的对象。

        接着，就因为那些可怕的眼神，他被母亲关了起来。弟弟不见了，从那以后再没回过家，他以为是被母亲赶出去的，因为弟弟的东西都被搬空了。那个原本供他们兄弟俩住的房间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成为了他一个人的囚牢。

        傻子问过母亲，弟弟去哪里了。母亲似乎不愿多说，只要他问任何一句话，母亲就通通用一句叮嘱来回应他：记住，千万不要出去。

        魏林西看着傻子惊恐的眼神，他似乎是能够预料到傻子的心里在想写什么，于是他说：“你是偷跑出来的吧？会有一群人来抓你。还会抓……抓那些猫。”

        魏林西大着胆子拉开了黑色的挎包，露出里面毛茸茸的猫头来。那只猫已经清醒了，那些毒素还药不死这样一个体型是老鼠三倍之大的动物。它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抬起爪子，想要从这个不安全的世界里逃出去。

        “你跟我来。”魏林西一把将猫头按进去，然后拽起傻子的胳膊匆匆向校园里走去。他不敢保证，这样明目张胆地站在门口不会被人发现。

        傻子任由魏林西牵着他走进校园。他记得小时候，那个时候他还自由，曾无数次路过这个门口，但是没有一次能够进来。那些和他一般大的孩子都能够走进来，可他好像天生知道自己与学校之间隔着一条鸿沟，从来没有试图走进去过。这一次，突如其来，他闯出了一直禁锢他的房间，甚至能够去到自己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让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所以，傻子对眼前这个高大的男子萌生出了一些信任感。

        “这是哪里？”傻子被魏林西带着绕过教学楼，来到了一处荒废的院落。说是院子，其实不过是用竹杆子扎出一个草率的门，将仓库与外面的小路隔绝开。魏林西掏出钥匙串，找到仓库门的那一把，打开门后将傻子轻轻推了进去。

        他无暇再顾及这个痴傻的人，连忙蹲到地上，将挎包取了下来，拉开拉链，伸出一只手将猫拎了出来。然后，魏林西腾地一下站起来，开始在仓库里面四处翻找。

        傻子呆愣地望着他，完全无法理解他行为背后的意义，直到魏林西从角落里翻出一个双层铁笼，表面呈铁锈色，一条条铁丝扭结在一起，遍布倒刺，需要小心握住上面的把手避免划伤。这是学校在四五年前购置的养兔笼，供学生们在自然课上观察，后来第一批买来的兔子被几个五年级的孩子偷走，据说是把兔子杀了烤肉吃，从那以后，学校便再也没买过兔子，这些兔笼也就被闲置在了仓库里。

        现在，魏林西打算将兔笼重新利用起来，关那些公园里的流浪猫，毕竟猫在少数，他不打算像一开始那么冲动地将猫直接掐死，而是先关在这里。兔子的身材比成年的猫要小一些，魏林西将猫塞了进去，猫轻微地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它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无法舒展，轻微抖动，连带着身上的毛都在轻微浮动，好像是有一阵不可能的风吹进那个狭窄的笼子里。

        “为什，为什么要，笼子……”傻子有点着急，他能看出来，猫有点难受。

        “听我说，你先待在这里，不要出声，否则随时会有人来把你抓走，包括这只猫，肯定也会被抓走。”

        傻子被唬住了，他摇了摇头，坚定地说：“我，我不要再，不要再被关。”

        “那你一定要听我说，”魏林西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晚了，妻子肯定已经到家了，到时候问起他去哪了，他还不好说，所以他今天打算先将傻子和猫安顿在这里。

        “今晚你留在这里，替我看着这只猫，明天是周六，学校休息，我早上来接你好不好？”

        魏林西安顿好了傻子和猫，匆匆往家赶，令他惊奇的是，妻子和岳母仍然待在医院没有回来，他一个人站在玄关处，望着漆黑的家，心里萌生出一丝慌乱。正如他所预料的，妻子的身体无法适应诊所里刺激的西药，最终转去了正规的社区医院。他被明令要求陪在身边，所以第二天虽然是周末但是魏林西压根抽不出时间去学校找傻子。

        直到周一的早上，魏林西特意起了个大早，早上不到七点就赶到了学校，一般从七点半开始就已经有学生陆陆续续走进校园了。

        “魏老师，这么早啊。”门卫室的保安大爷朝满头大汗的魏林西挥了挥手，魏林西露出一个有些局促的笑，脚步压根儿没有停下来。他特意没有直接走向仓库方向，害怕引起怀疑，他从体育馆绕了一圈，终于来到仓库。那里和前天没有任何区别，但是魏林西有种不好的预感，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用钥匙打开铁门，发出吱呀一声，发现里面没有任何一个活的生物，他下意识脱口而出，不好。然后他抬头看向仓库里唯一的一扇窗户，果然那个窗户开着——傻子带着猫跑了？！

        魏林西差点憋着一口气没上来，他的确忽略了傻子到底是个人，虽然智商只有七八岁，但是到底还是不能被一个陌生人关着三天没有丝毫的作为。这时候他想起，傻子的母亲竟然能关傻子关了好几年，究竟是怎么做的呢？

        “傻子屋里的那些猫肯定是从魏老师那偷来的。”肖憧盯着那只头和前爪都被包裹上纱布的黑猫，想了想说道。

        “所以你们觉得，他们两个认识？”宋至远提出这个大家已经默认的答案。

        “哎，那不就简单了？傻子肯定是被老魏杀的，”炮仗吐出烟圈，笑了笑说。

        现在他们五个人都聚集在他家，哥哥刚把受伤经过医治的小猫给他送回来，他便迫不及待地约大家前来。

        “我不信，”白衿瞪了炮仗一眼，炮仗下意识闭上了嘴，一口烟呛在嗓子眼。他憋红了脸也不想当众咳出来。

        “为什么说，你不信？”宋至远看着白衿问，“虐|猫的人什么做不出来？”

        “他是体育老师，身材魁梧，可是胆子比谁都小，我亲眼见过他对着校长，对着家长，对着班主任弯腰的样子，也许他是欺软怕硬，专门欺负比他弱小的，但我还是不相信，他会有杀人的勇气。”

        “你说得对，”肖憧点头道：“一个胆小如鼠的人，怎么可能有勇气杀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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