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长命女

连呼吸都是疼的。

        不知何时，从迷濛混沌里意识开始清醒，长长出了口气后，后背的疼痛愈发清晰，连呼吸都只能小心翼翼。

        青欢慢慢睁开了眼睛，抬眼就是熟悉的藤萝色床帐，她轻轻动了下手指，感觉到手中有温热的触感。

        “青欢……青欢，你醒了！”

        她才动了几下，手就立刻被人小心紧握着，青欢慢慢转头，看着惊喜开口的匡连海，他面容憔悴，眼下青黑眼里全是血丝，好似没休息过。

        “青欢，哪里觉得不舒服？先喝些水好吗？”

        空白的大脑开始运转，她想起昏迷前的事情，大师兄他是武三思的人。而她，被武三思手下的人打伤了。

        后来，大师兄，好像抱住了她……

        青欢看着他，明明是那么熟悉的面庞，明明是她最亲近的人，怎么现在会变成这样子，她使了点力气抽回了被他握着的手。

        匡连海愣了一下，又朝她扯出一个笑脸然后弯了身，用手护着她的后颈，避开她受伤的左背处扶她起来。看着青欢毫无血色的脸，像是被风雨摧残过的花骨朵儿一般憔悴可怜，他心里是又恨又悔。

        他如呵护珍宝一样从青欢身后护着她起来靠在他身上，可刚扶住，青欢突然一颤，下一秒就趴在床边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青欢！”

        匡连海赶紧帮她顺气，看着地上泛黑的血，狠狠拧起的眉毛松开一些。昨夜用内力替她疏通经脉疗伤，虽无生命危险，但她一直不醒，若不是身旁离不得人，又是深夜宵禁，他就带她去医馆了，现下淤血吐出来就说明在好转。

        “没事了没事了，淤血吐出来就没事了，我去给你端水还有药。”他终于松了口气一样的带上些笑意，伸手给她擦了擦血迹。

        吐了口血，果然胸口不闷了，但是后背还是好疼，青欢看着他慌慌张张去端药的背影，眼中的神色又变得哀伤起来。

        到底为何？她和师兄怎么会走上殊途呢。

        “青欢，先漱漱口，再把药喝了。”匡连海把一盏温水递到她面前，另一只手里还有一个铜盆，这是在等着她漱口。

        青欢看着他递来的碗，没有接，也没有动，她不想接受他的照顾。

        “青欢？”

        “你们的对话我全听见了。不用喝药了，我知道了这么多反正也会死，何必浪费汤药。想来我总是缠着你耽误了你们的许多大事，既然已经是你的绊脚石，你为何不早些除了我？”

        她哑声开口，才说这样几句话，就累的喘气。

        后背可真疼，但她心更疼。

        “青欢，你胡说什么，你是我师妹，哪有什么比你重要。乖，先喝药好吗，然后我们再说其他的好不好？”

        匡连海看着和他极疏远的青欢，她生冷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比刀剑还伤人。

        青欢摇了摇头，想到昨夜所见顿觉伤心难过，眼眶又红了起来。

        “其实从我下山那天起，就不算是天山派的人了。我与武三思有仇怨，所以昨日你们所谋之事，我绝不会让你们得逞。我现在告知你了，你应该明白杀了我才不会有后顾之忧。死在最重要的人手里，我也认了，大师兄，你动手吧。”

        青欢心意已决，她给他一个做选择的机会，他若真的与自己在对立面，她哪有还手的能力，引颈就戮就行了。他今日若是放她，日后……他们也只能是敌人了。

        “李青欢！你听听你说的什么，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了。昨日之事非你所见那样，你先把药喝了，我会和你解释。我的命都可以给你，怎么会伤害你，你说这样的话伤我，还不如直接捅我一剑。你自己乖乖和，我不想点你的穴强迫你喝。”

        他此刻才知道，原来青欢是和那个武三思有仇，所以当初她下山是为何，是为寻仇吗，怨不得那晚她会出现在枫林客栈，李玉良也是她放走的了。

        但是这些，都不是她糟践自己身体和他怄气的理由。

        还有什么误会呢，听那些话就知道，昨天绝不是他第一次见那个人了，可她心里还想再相信他一次，他是对自己最好，自己最喜爱的大师兄啊。

        她看着他举着的碗，眨眨眼泪珠就掉进了碗里。

        “算师兄求你，先喝药好吗，你喝了要我如何都行。”匡连海一见她掉眼泪，就没了办法，威胁的话再说不出来。

        青欢看着他脸上尽是哀求的神情，终是不忍心的，咬牙撑着床沿，伸手去接碗。

        最后还是匡连海扶着碗，让她漱了口，又将药碗递了过去。

        她将温度正好的汤药一饮而尽，浓郁的苦涩充斥口腔，又直冲胃里去了，那苦味苦的她直发抖。匡连海知道她从来怕苦，下一刻桂花糖糕已经递到了她面前。

        青欢看着桂花糖糕，心里就一阵酸软伤心，这么多年自己每次喝汤药大师兄都会备着甜的东西，守着自己喝掉苦的要命的药汁后立刻喂给她。

        那是她最可以肆无忌惮的和他撒娇的时候，无论多娇气多无理取闹，大师兄都会包容她、安慰她、纵容她，想方设法的给她找各种各样的好吃的。

        可是以后呢？

        以后，大师兄就再也不会在自己吃不掉苦药的时候哄自己了。以后，大师兄就真的不是自己的大师兄了。甚至，可能成为……敌人。

        她一想到这些胸口就堵，也不去接点心，伤心的哭了起来，呜咽声声不绝，是伤到了极点。

        匡连海从没见她这么伤心过，一时间慌了神。昨日刘振彪那一掌拍在她肩上，有肩胛骨护着，没有伤及心脉，但也要好好调养不能这样大喜大悲影响伤势，如今她醒了就该再带她去医馆瞧瞧的，可现在她根本不信任自己了。

        他费尽心机的留在青欢身边，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她造成这样大的误会。

        好在，他没有替武三思做过任何事，一切还来得及解释清楚。他也是一阵后怕，若昨日青欢不曾跟着自己，自己怕是会答应刘振彪的合作，等日后青欢发现，才会狠死自己，那时候就什么都晚了。

        “青欢，我不知你与他之间的恩怨，但我没有为武三思做过任何事情。”

        他拿着糖糕的手还是没有落下，缓缓的开口。“我承认，差一点我就介绍了武三思递来的邀请。因为，我有所求，我以为他能给我我想要的。你怪我也好，恨我也罢，但不要伤害你自己。”

        青欢听见他的话，哭声渐小，此刻她还倚靠在他怀里，头枕着他的胸口可以听见他说话时胸膛处的震颤声，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的清清楚楚。

        “你不骗我？”她哽咽一声，半信半疑的问他。

        “傻丫头，我为何骗你？”匡连海没想到他话已至此，她还是怀疑。

        “呜呜，你下山是为了名扬天下的，与武三思合作，是最好的机会。你不是也说，你有所求吗。”她根本想不出他拒绝的理由，如果她是大师兄，有位高权重的人许他许多好处，那人后台还硬几乎只手遮天，她也会心动啊。

        匡连海看着怀里少女的发顶，叹息一声。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出现问题的，让她和自己之间的误会越来越深。他藏于心底不敢宣之于口的心事，此刻却不得不说给她听。

        “我若是说，我所求的是你呢？”

        “你所求……是我？”

        青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匡连海也在看她，看她布满泪痕的小脸，睫毛上挂着泪珠，泛红的鼻尖因为抽泣微微翕动，自己护着长大的小姑娘啊，哭起来也是梨花带雨让人心疼。

        他把糕点递到她唇边，看着她张嘴咬了进去，便腾出手来给她擦泪珠子。

        “大师兄……”她吃着东西，含糊的喊他，示意他做解释。她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只是她自己不太敢相信。

        “青欢，我知你家世不一般，虽然，你从未和别人提起。你初来天山派时，我只当自己是多了一个师妹而已，需要我照顾。可后来，你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我身边，乖巧又懂事，给了我旁人从未给过我的关怀，我才发现你在我心中和师弟们是不同的，你在我心里是很重要的人。我应该更加呵护你，保护你。”

        青欢第一次听他说起这些，她逐渐想起第一次见到匡连海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大师兄冷冰冰的，极其客气与疏远，是后来自己厚脸皮的缠着他，一点点的凑到他身边的，那时候她就想要他的关注和偏爱。“那时候，我……”

        “所以，我决定像疼爱妹妹那样照顾你，我想我会一直陪伴你，保护你，让你做最无忧无虑的女孩子。但后来我发现，只这样还不够，我当时根本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不是对待妹妹的心意。”

        他说到这里苦笑一声。

        青欢眼睛都睁大了许多，不是对待妹妹的心意，大师兄对待她不只是对待妹妹那样的心意。所以……真的是她所想的那样吗？

        她不自觉的抓住了他的衣袖，心跳快了些许，小声问他。“大师兄对我，是什么样的心意？”

        “是小师妹到来以后我才明白的，我对小师妹与其他师弟们是一样的，唯独对你。更多的时候，我总是不由自主的想到你，会想你每天要做什么、会想送你东西让你开心、会想你多笑一笑多和我说几句话……”

        “大师兄，在山上时，你为何不告诉我？为何后来总躲着我？我以为，你烦我了……”

        青欢不可置信的问他。吃了点心有了些力气，她就撑着床沿坐起来，可以看着他的脸。

        原来大师兄没有烦她吗？那为何在后来对她那样冷淡。

        匡连海摇摇头，伸手拨开她散乱在脸颊上的碎发。

        “傻青欢，我怎么会烦你？我不过是不敢再靠近你罢了，我对你生出了情愫，可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给不了你。我无意间听见过你与师父的谈话，他说你出身名门，总归会离去的。那时候我就知道，你若离开师门，我与你之间便再无交集了。与其那样，不如试着和你疏远些，这样便不会在你真的离开时痛不欲生。”

        他不敢宣之于口的何止情愫那么简单，他想得到她、拥有她，永远和她在一起。

        “我、我不知道这些，你为何不告诉我……”

        青欢心里已经乱成麻了，她从前以为大师兄是烦她了，比起自己小师妹更招人喜欢，原来不是这样的吗？大师兄他，也是喜欢自己的，她不是在单相思。

        “我怎么敢和你说？我若说了，你厌恶我了怎么办？我也以为自己做的挺好的，可当你不告而别的离开山门以后，等我在山上再也找不到你以后我才知道，我所谓的疏远全部都是徒劳罢了。”

        “大师兄。”青欢开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她想告诉他的太多了，该从何说起。

        “其实我也骗了你，师父根本没许我下山，我是私自下山的。”

        “什么！”

        青欢更震惊了，大师兄他竟不是师父放下山的。也对，师父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的得意门生下山。

        “找不到你，我便去问师父，你去了何处，师父要我不要多问。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根本不甘心，就这样和你失了联系，我不甘心。所以我下山寻你，找到你之后一路跟着你，都只是为了待在你身边而已。只是越是和你来了京都，才越发明白我和你之间的差距。我除了一身武艺别无长处，什么也没有的我，以后如何留在你身边？”

        “不是的大师兄……”青欢终于明白他为何会与武三思的人有交集了，他是觉得武三思能够许给他高官厚禄，这样他才觉得可以和自己在一起。

        青欢突然觉得很难过，是她的错，从一开始就是她没有坦诚相待，所以才让大师兄对自己有了那么多的误会。她以为大师兄根本不喜欢自己，而其实他是因为喜欢才不敢靠近。她又高兴又难过，一时间悲喜交加。

        “我怎么也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大师兄对不起，呜呜呜……我不应该对你不坦诚，我以为不与你说那些事，你便不会被卷进这些污糟事中，是我的错，是我犯蠢，是我不好呜呜呜……”

        她觉得自己错的离谱极了，没忍住一下扑进了匡连海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她动作太大，扯到了受伤的后背，疼的她不由自主的颤了颤。

        “青欢……是不是后背疼？”匡连海接住她，察觉到她那一瞬的不对，有些担忧。

        “我不疼，大师兄，我只是觉得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他注意着她的伤，小心的避开，摸了摸她的头发。刘振彪伤她的事，他绝不会就这样算了。

        “我之前没告诉你的事情，我都告诉你，以后不隐瞒你了。你一直陪着我好不好，我们以后也在一起好不好？”她很开心，庆幸昨天跟着他，否则她一直都不知道到底自己错过了什么。

        这一掌，她算是没白挨。

        “青欢，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匡连海听着她的话，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我知道啊，我喜欢大师兄，我想和大师兄在一起。”青欢看着他的眼睛没有分毫躲闪，回答的非常认真郑重。

        “你没有骗我是吗？你真的喜欢我，愿意和我在一起？”

        “我不骗你，是真的，我想和大师兄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所以，我从前没有告诉你的那些事，现在都告诉你。关于我的家世……我之所以隐瞒，是因为我父亲他是太宗之孙，也是李唐王室的一位嗣王，当年……”

        …………

        “你是说，匡连海对你发难要取你性命是因为你打伤了他的师妹？他师妹潘玉，不是被恶匪劫走了吗？”武三思的谋士看着受伤极重的刘振彪，觉得有些诧异。

        “他还有一个师妹，咳咳，噗！”刘振彪说着吐出一口血了。

        贾瑁皱眉躲开，表情不太好看。“还有一个师妹？比潘玉还重要吗？叫什么名字？”

        “咳咳咳……属下只听匡连海喊了一句青欢，那个女子和狄仁杰似乎也认识，潘玉被劫那天她也在。”

        “青欢……从未听说，到底什么来头。你先下去吧，好好养伤，此时我要禀报武大人。”

        “是，属下告退。大人，那个叫青欢的女子，对匡连海很重要。”刘振彪捂着胸口的伤，行动有些迟缓，匡连海是真的下死手了。

        贾瑁背着手，陷入沉思，但片刻后他还是往武三思府邸去了，此事需要和武大人从长计议。

        “你是说，那个叫青欢的女子，是匡连海的软肋？”

        “是的大人，刘振彪险些就命丧于匡连海手里了，只因为他误伤了匡连海的这个师妹，他连秋风扫落叶都用上了，甚至根本不在乎会不会留下把柄。”

        “青欢……这名字有些熟悉。”武三思回想这个名字。

        “对了，刘振彪说，潘玉被劫那天她在，就在狄仁杰身边。”贾瑁把所知全都交代了。

        “她也在，在狄仁杰身边……”武三思眯着眼睛沉思，想到武官龙大婚那天的场景，是有个样貌出挑的少女和匡连海一起出现在狄仁杰身边，当时他还觉得那个少女，面容让他很是熟悉，但到底在哪儿见过。

        “大人是否知道她是谁？”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且让我想想……这个女子既然是匡连海的软肋，那就一定要用上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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