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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深秋(三)


这是一间极朴素又有趣味的屋子。

        窗台上放了两把白色桦木雕成的弹弓,墙面上挂着一个肥嘟嘟的红鲤鱼风筝,屋子正中央是一张圆桌,上面只摆了一个茶壶并四个猫咪形状的茶杯。再往内走是整整一排靠墙的书架,放满了乡野趣志、符箓丹修、人间话本、修仙界上下一千年等等,各式各样的书都有。书架的前面是一张质地温润的黑沉木书案,案上随意扔着几张写写画画了的白纸,砚台中的磨已然干了,泛着黑色的金属光泽,书案的右上角放着一个三层捧盒,本应该塞满了小零食、小点心,此刻却因为主人家许久没有打理,已经空空如也了许久。

        成阳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床前,看着已经昏睡不醒一个月的元念初,半晌,又叹了一口气。

        此时一个黄衣小童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手中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他朝成阳施了个礼,道:“大师兄,二师姐该喝药了。”

        成阳看了眼那黑乎乎的药,点了点头,“辛苦你了,元祁。”

        元祁也不多话,这一个月来他早就做惯了这活计,只见他先将药碗搁在了床头,然后将元念初的上半身扶起,靠在自己怀中,左手将元念初的嘴捏成一个圆形,右手端着药碗抵在元念初一排牙上,猛地一抬手,一整碗药就全进了元念初的嘴里,之后左手立刻将元念初的嘴捏紧了,右手搁了药碗之后,轻轻顺着元念初的喉咙上下滑动,帮助她吞咽。

        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

        要说这动作快倒是快,有效也有效,可就是有那么些许的——粗暴。

        成阳这一个月来都忙着追查云水秘境中的前因后果,虽来看过了元念初好几次,可都没撞上过元念初喝药的时候,这还是他第一次见,他颤抖着指了指那碗药,又颤抖着指向元祁,就连嗓子都抖着:“……你平日里,就是……这样给你师姐喂药的?”

        元祁丝毫不觉有异,他将元念初扶好又躺了回去,还不忘细心的给元念初掖好了被子,这才站起身来,一板一眼的回到道:“师尊交代了,务必要让二师姐每一碗药都好好喝下去,这样喂药,又快又准。”

        此时已然秋分时刻,七月流火,昆冈大殿前的枫叶尽数红了,远远望去,火红的一片,像是一团大火,将整个昆冈横腰而断。

        邵然仙尊与天星派掌门言龙平相对而坐,两人中间摆着一盘黑白棋,棋盘上黑白两子正厮杀的厉害。

        邵然仙尊皱眉观察了片刻,往棋盘落下了一颗黑子,头也没抬的问道:“正信如何了啊?”

        言龙平举着一颗白子,正要落子,脑中却想起了自家徒弟那模样,那手便停了一停,叹了一口气:“道心蒙尘,心魔已生,正信的修为已跌至筑基初期……哎,若仅仅是修为大跌也就不值得一提了,大道上的修士谁还没经过这一遭?棘手的是他的心魔啊,正信那孩子本就生性淳厚,他骤然目睹同门死伤惨烈,身心皆受重创,因此而生的心魔想要斩除……”,言龙平停了停,语气中带了不忍,“日后想要迈入金丹,怕是难上加难啊。”

        眼见着言掌门为着自己的爱徒操碎了心,邵然仙尊却并不十分在意的模样,他缓了下棋的节奏——方才言龙平那一落子生生的阻断了他的计划,现在内心中满满的都是想要拖延时间的想法,邵然道:“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大道长生,虽则无情,但各自有各自的机缘,若你贸然出手相助,乱了正信的因果,对他而言,也不一定是幸事。”

        在元婴修士看来,想要斩杀一个小小筑基期修士的心魔,就如普通人想要砸碎一个核桃那般容易。但心魔乃是每个人内心应运所生,就算是被外力强制除去,也是会不断再生的。甚至于有些修士因为没能够亲自斩杀自己的心魔,在日后登顶大道的途中,成为了一道致命的弱点。

        言龙平也知晓其间厉害,他点点头,“此事我知道轻重……只不过,这次云水秘境中,你我两派年轻弟子死伤惨重,你如何看?”

        邵然仙尊却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落下了最后一子,抬起了头,满面的春风得意道:“你输了。”

        言龙平低头一瞧,五颗黑子趁他没有防备,在棋盘的左下角偷偷摸摸连成了一条线。他嗤笑一声,将白子扔回棋盒,两面绛红色大袖一扫,便规整的垂在了身体两侧,形容肃穆,言龙平道:“调查了一个月也没追踪到半点线索,你也不必藏着掖着,我猜到了,是他们回来了。”

        邵然仙尊盘着腿,吊儿郎当的摸着自己的宝贝胡子,也不否认,而是慢悠悠道:“你怕了?”

        言龙平垂在膝盖上的手掌紧握成拳,言之凿凿:“当年我既答应和你共同起事,就不会后悔!倒是你,现在多想想自己该怎么办吧!他们回来,绝不会是简简单单的要找你我复仇那样简单!你修为停滞不前已有百年,若是再不能更近一步,迈入化神,延长寿命,你便该好好想想在哪里挑一处好墓穴的事了吧!”

        “呵……”,言龙平又冷笑,“兴许都不用劳烦你挑好墓穴,他们便已让你魂飞魄散了!”

        他话音一顿,向来如中年儒士般古井无波的双目也显露出几分狠辣:“梦琦那小丫头,不过才那么小……就被他们这样杀害……若是让我逮着机会,我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邵然仙尊被言龙平拿话一激,也并无异样,依旧摸着他那一把宝贝胡子,悠哉悠哉道:“生死有命,你我既然踏上了大道,就早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又何须为了个把人的性命,乱了你我的计划。”

        字里行间,竟是为了自己的大道、毫不在意自己门下弟子性命的意思。

        言龙平气的拂袖而去。

        邵然仙尊也并不去追,他叹了口气,只闭上了双眼。

        刹那间,他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空间,整个大殿黑夜骤降,周围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剩下了邵然仙尊一人。

        几炷香后,离他身前几十步远处,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慢慢传来,那脚步声一下接着一下,像是信步走在花丛中,竟是从这脚步声中都能听出那人是如何的惬意。

        邵然仙尊终于睁开了眼,他默默看着来人,一个字也不说。

        来人看起来大约四十岁的模样,温文儒雅,纶巾束发,腰间插着一只稚童手臂粗细的毛笔,作儒家子弟的打扮,他看着邵然仙尊,微微一笑,“师兄,你又来找我了,可是又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邵然仙尊此时此刻,终于显出了些许因为修为停滞不前而带出的老态来,他看着依旧年轻如昔的男人。

        男人被他这样阴沉沉的盯着,也不以为怵,行动间愈发的自在悠闲,好像这里便是他自小长大的家一样,在邵然仙尊的右侧两步远,他挑了个位置坐下来,他道:“师兄啊,你在外人面前装的那么云淡风轻,但你到底对当年的事有多放不下,只有我才知道。你看看你自己……”男人声音幸灾乐祸,和他儒雅的外表极不符,他继续道:“连自己千辛万苦修炼出的元婴,都是你师弟的模样。”

        邵然仙尊依旧没有说话,他打量着眼前男人比上一次见面时那更加细致勾勒出的袍角、眼角的每一条细细的纹路。

        每一次见到男人,男人都更像当年的那个人了。是他自己每每不受控的回忆当年之事,让男人更加抓到了自己的软弱。

        男人的容貌永远停在了当年的模样,而他……早已是垂垂老朽,华发蔼蔼。

        男人听不见邵然仙尊的回应,也能自顾自的说下去:“你说,若是让天下的人知道,阆山剑宗,无情剑道的邵然仙尊,为了抱住自己可怜的修为,竟然将自己的元婴和心魔合二为一了,天下人会是什么反应呢?”

        元念初知道自己正躺在床上,她发现自己的意识沉沦在一片黑雾中,她极力想要让自己清醒过来,但四肢却好像被无形的力量狠狠的压制住,一点也动弹不得。

        一双寒凉如玉的手突然自她身后探出,摩挲着从她的后腰缓慢朝前抚摸而去。

        ——是谁?!

        元念初拼命的想睁开眼。

        那手渐渐将她环抱住,力气逐渐增大,勒的她腰间生疼。大手忽然猛的用力,她被那骇人的劲道狠狠的压向身后坚硬宽厚的怀抱,甚至模糊的惊惧自己会不会就这样被嵌入那人的身体中。

        炙热又潮湿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中,又麻又痒,她觉得自己的耳朵瞬间烫极了。

        从未与谁有过这般亲密的距离,让她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反应。

        “抓住你了……”

        有人在她耳边轻轻的呢喃,声线清冷又微哑。

        “——到底是谁?!”

        元念初想要发出声响来,想要极力的挣脱那无形的束缚,她想睁开眼来,看看是谁如此大的胆子,竟敢这样对她!

        那人开始用鼻头轻轻磨蹭她的后颈,微凉的鼻尖、滚烫的呼吸,一冷一热,激的元念初四肢愈发的无力酸软。

        忽然间,炙热滚烫的鼻息消失不见了。

        短暂的意味不明的安静中,有微凉而柔软的唇重重压了下来。

        元念初浑身一震,脚底像是踩空了一道楼梯般,终于挣开了压制她的重重束缚,猛地张开了眼。

        ——头顶是她熟悉的帐幔,这是她的房间。

        意识到这一点,元念初紧绷的身体才终于缓缓放松了下来。

        “……你终于醒了”,一道清冽如潺潺泉水的男音自床边突然响起。

        元念初本来松软的身体又立马紧张了起来。

        ——她心神不宁之际,甚至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竟恍惚觉得这和她方才梦中的声音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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