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春生（十）

巨大的水流自玄龟身上一泻而下，仿若瀑布，飞溅入湖，击起一片雾蒙蒙的白色水汽，在玄龟脚边缭绕飘扬。

        待玄龟终于完全浮出了水面之后，这海啸山摇的动静才终于停了下来，激荡的水流又回归了极深的静谧。

        元念初立刻从蛟首上跳了下来，稳稳落在玄龟脊背上，明景山也化为人形，紧随其后。

        玄龟的脊背，宽阔广博，其大小比之阆山的演武场，有过之而无不及。从此处朝玄龟的头望去，就如在田野中眺望远处的山顶一般。

        元念初叹为观止，赞叹道：“我的天！我做梦都不敢做这样的……”她展开双臂，比划了一下，“这世间竟然还能有这般大的玄龟！这得活多少年才能长成这样啊？”

        她低头仔细瞧了瞧脚下的龟甲，而后蹲下来，仔细端量片刻后，意图用袖子将脚底遍布的斑驳青苔擦拭干净。

        受占卜之术的荼毒，元念初下意识的就认为这书应当是刻录在龟甲上，她口中还念念有词道：“从前我就觉得奇怪，人族之数，分明远胜妖界，为何西蜀巴水的地界却会如此大，几乎占了空明界一半的地儿去……现在我明白了，就你们这本体”，她抬手指了指明景山，又垂手指了指脚下的玄龟，道：“这一个比一个大的，若地方再不大点，那可怎么办？”

        明景山听她自圆其说的像模像样的，忍着笑意一把将她拉起，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元念初看了看明景山，又看了看那一小块被她擦的透亮的龟壳，直觉自己似乎犯了蠢，便谨慎的住了口——她觉得自己一说明白自己刚才的打算，就似乎又要给剑修丢人了。

        明景山看着元念初抬起头来，满眼懵懂的望着自己——她自是不知，她发髻早就没了，发带更不知道去了那个犄角旮旯，满头长发乱如稻草，被元念初不耐烦的直接撸到了脑后，衣服也被青苔沾染的青一块黑一块的，甚至就连脸上也蹭了几处污迹。

        整个人就像是在外贪玩打滚了一天整天，霍霍的一身狼狈的可爱小狗，和那日两人初见那萧肃若玉、成竹在胸的模样全然不同。

        明景山一时间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秾丽俊美，莹莹如玉。

        “别动”，他轻声嘱咐，嗓音既软又沉，他按着元念初的肩膀让她坐下来，仔细端详她那一蓬如云黑发，而后考虑了片刻，自袖中拿出一只木簪来。

        那木簪色泽较深，被打磨的极光滑的，一看便是用了十二分的心思的。簪顶上雕刻着一只蛟首，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按理说本该威武英勇，却不知为何这簪子上的蛟却透出了一丝俏皮可爱来。

        明景山探手，手指微曲着靠近了元念初的耳侧，却什么都没干，又缓缓收了回来，转而朝元念初的头上轻轻吹了一口气，一个极其漂亮的双鬟望天髻便出现了。

        仔细打量了片刻，确认完美至极后，明景山才满意的点点头，而后将那蛟首木簪轻轻插入了右侧发髻中。

        “行了，起来吧。”

        元念初乖乖任他摆弄完毕，这才站起身来，抬手轻而又缓的摸了摸头发，生怕将发髻拨弄散了，惊叹不已：“想不到你竟然还懂这个！”

        她没忍住自储物袋中摸出一面铜镜来，仔细看了看这发式。

        任别人为自己打扮，这还是生平第一次。以往在阆山时，为求修行便利，都是怎么简单怎么来，元念初何时梳过这样反复的发髻？

        明景山轻咳一声，“这有什么难的？我会的可还多着。”

        他又道：“不忙，我还没弄完”，他又朝元念初的身上轻轻吹了一口气，一阵瑞麟香便兜头罩脑的将元念初包裹了起来，待这极其好闻的香味散去后，元念初原本被青苔弄得脏兮兮的衣裙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极华丽的赭色迷离繁花丝锦裙，其上用细若胎发的金色丝线攒枝百叶海棠和栖枝飞鸟，更缀以雪白的真珠无数，贵不可言。

        若是个懂行的人来看，必定会称赞一句这衣裙走线、织工美轮美奂，巧夺天工，更兼这衣裙上的真珠自带灵力，与修行大有裨益。

        但元念初只是一个穷剑修，她只能看出一点——这衣服，肯定很贵！

        明景山见着眼前的姑娘被自己打扮的焕然一新，原本如小白杨一般苍翠清爽的人周身气质忽然一变，换做了细雨桃花水的清和柔媚，而这一切的改变，皆乃自己所为，心头不由涌起一股不知从何起的甚为满足的心情。

        而此时此刻，元念初这木呆子却问出了一句无比煞风景的话：“这裙子……得要多少灵石才能买到？我先说哦，我可没什么灵石，弄坏的话我可赔不起哦。”

        原本风吹入帘里、唯有惹衣香的旖旎氛围便如一个脆弱的皂角泡泡，“啪”的一声，碎了。只剩满满的铜臭气，让人不住掩鼻。

        明景山脸色一僵，暗嗤这人真是俗不可耐，不由硬邦邦道：“不用你赔！我赤陵宫送出去的东西，从来就没有要回来的道理！”

        话虽如此，元念初却也不能白白受人馈赠，她道：“反正我还要在此地呆许上久，以后你若有事需要我帮忙，就直说，我若力所能及，绝不推辞”，而后道：“你还没告诉我，你们妖族的书籍到底在哪里呢？”

        这话说的虽好，但明景山略略一思量，便觉不快，这不就是明摆着不想欠他什么、日后好两不相干一拍两散的意思吗？

        明景山冷哼一声，傲气十足，方才面上的温柔笑意早已消失殆尽，整条蛟又变回了初见时冷冰冰的模样。

        他也没什么好声气，只一挥袖，一面长几乎有明景山这么高，宽有元念初这样高的巨大书籍缓缓自虚空中浮现，而后书页突然哗哗哗的翻动，露出其中雪白的内页。

        明景山朝巨书努了努下巴，“喏，你有什么要问的，直接问吧。”

        元念初看了看明景山，又看向巨书，试探的问道：“我问什么都可以吗？”

        明景山点点头，语气紧绷道：“自然，只不过……此书也并非世事尽知，若是它知晓答案，就一定会说，若是不知，它就不会作答。”

        元念初颔首表示明白，而后看向这一部巨书，问出了第一个问题：“蛟的祖先，真的是龙吗？”

        巨书哗哗哗的猛翻一阵，而后出现的书页竟然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

        明景山嗤笑一声，道：“那么多问题你不问，偏生挑了一个它不想回答的。”

        元念初奇道：“你怎么知道它是不知道还是不想回答呢？”

        明景山觑她一眼，一板一眼，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道：“我自然清楚。若是它不知答案，便不会翻页，若是翻了页却没有答案出现，那就是它不想回答。”

        敢情这书还挺有自己的小脾气……

        元念初明白了，她点点头，问出了第二个问题：“蛟，有可能化作龙吗？”

        这问题……明景山看了她一眼，并没有阻止。

        巨书依旧哗哗哗猛的翻页，而后一个硕大的“可”字自书中缓缓升起，浮在了半空中。

        看来蛟龙蛟龙，确有脱不开的关系……之前江芸儿所说的弑天，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只不过这弑天一说，会不会与百里子在禁地所做之事有什么联系呢？

        但此时绝不是想这些的好时机，元念初又提出了第三个问题，“为何蛟的角不能碰呢？”

        明景山本来不发一言的站在一旁，整个人都散发出了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听了这话却立刻大惊，慌忙看了元念初一眼，又惶急的望向了巨书。

        只见巨书略略停顿了片刻，像是奇怪为何有人会问出这个问题一般，而后带着犹豫，开始翻动书页。

        眼见着那翻页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元念初幸灾乐祸的双臂一抱，只等着结果。

        呵，让你不告诉我、还给我摆脸色，我自有办法。

        黑色的墨迹开始在雪白的书页中缓缓显现，明景山喉结不住的滚动，眼睛死死的盯住书页的动静，像是下一刻出现的不是问题的答案，而是他内心最深的隐秘一般。

        眼瞧着元念初像是已经等不及了一般，甚至开始兴致勃勃的朝书的方向踱步，明景山心下一横，猛的抢前几步。

        他每步迈出，脚底便生出些许如云般雾气，将他托在半空，三步之后，雪白莹莹的蛟形便出！

        巨大的身体以元念初为中心，盘旋而落，甚至还死死的盘紧了蛟身，以身为墙，誓不让元念初看见一个字！

        元念初不妨，竟然被他得逞了。

        好一招釜底抽薪！元念初整个人瞬间都被那冰凉沁人的鳞片包围住了，眼前一片漆黑，别说巨书了，现在黑黢黢的就连自己的手指也看不见，她不由气的骂道：“明景山！你算什么蛟！你你你！你气死我了！”

        明景山充耳不闻，只等那几个字消失之后，才松了一口气，他舒展了蛟身，又变回了人形，而后颇带了些怨念，对气的满脸涨红的元念初道：“好好的问题不问，尽搞一些……尽搞一些……”

        他突然停住，不肯往下说了，只催促道：“你若是没别的正经问题要问，那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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