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寒星（七）

两个时辰前。

        百穹罕见的只穿了一身朴素至极的黑衣，除去袖口用金线绣着一朵牡丹之外，再无任何装饰。他正负手站在一处悬崖处，抬头眺望远处仿若能穷尽世界尽头的连绵雪山，眼睛半阖，面上是全然的平静，却又不知为何透出沉沉的阴气。

        他的身后，站着六位同样身着黑衣的随从，其中一位中年汉子站在离百穹最近的地方，似乎是这群人中地位最高的。

        这汉子面色黝黑，四肢躯干都极为结实，透着一股乡野汉子般的精干与强悍，但长相却是很老实的寡言模样，他看上去不过四十左右的年纪，此时此刻面上带了几分犹豫不决。

        此人本名卢晋，乃是百穹母族派来照看他的人，自小便看着百穹长大，可以说是陪伴百穹最为长久之人。

        卢晋看了看眼前的雪山、又看看了百穹的背影，终于还是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对百穹道：“少主人，您身份尊贵，何苦为了一个不值得的混血杂种，犯下宫规。您要明白，若是让宫主知道此事，怕是……”

        其实众人心中都作此想，只不过这几人中，就属卢晋地位最高，这话只能由他来说。

        百穹身形丝毫未动，只抬起手，胡乱往眼前的雪山一指，打断他道：“明景山身上那股发情的味儿，就算是相隔这么远，我都能闻到……他虽只身负半妖之血，但这气味灵力却比我这个纯血的蛟都还……不过，这味道实在太难闻了，呵……”

        百穹收回手掩了掩鼻子，道：“明景山都敢进古战场，我有什么不敢的？！父亲就算是偏心，也该有个度，放着我这个亲儿子不管，一心就只有明景山这个外人！从小到大，父亲他何时正眼看过我？！”

        这才是回答卢晋方才的话。

        但说至此处，一股混杂着愤怒的委屈突然自心底涌出，搅的最后那几字说出口时已经开始颤抖，百穹猛然意识到了自己在下属面前失态了，他立刻收声，只是胸膛依旧在剧烈的起起伏伏，面色也一时间也狰狞了起来。

        卢晋这些年看着百穹长大，如何不明白他自小受的委屈，但他此刻也不能顺着百穹的话说，只得苦口婆心劝道：“少主人，宫主他生性风流，膝下子嗣光是记录在册的就有一百来位，若是让他一个个关心过来，那实在是不可能的。”

        其实若卢晋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反而弄巧成拙，将百穹心头的小火扇成了燎原之势，百穹冷笑一声，若说他心头方才还残留了几分对百承天的孺慕不舍之情，现在剩下的，却只剩下恨意了，他不屑道：“生性风流？他才不是生性风流！”

        百穹面上露出几分嫌恶，道：“他不过是得不到最想要的那个人，酒随意滥竽充数，只想着为百家开枝散叶罢了！兄嫂留下的唯一儿子……呵……他以为他偏心明景山的理由，瞒得密不透风吗？！”

        卢晋听他就要道破陈年往事，心头大骇，急切的超前踏出一步，制止道：“主人！慎言啊！”

        百穹扭过头看向卢晋，见他面上的紧张与害怕不似作伪，忽然哈哈一笑，安慰道：“卢叔，你别紧张”，他转回头，继续望向雪山的方向，声音带了几分残忍与悲凉：“就算是我杀了他最心爱的女人的儿子，他也不敢真的动我。”

        “毕竟……他心头排在首位的，可不是儿女情长，否则……”

        百穹忽然自嘲一笑，而后道：“走吧，我倒要看看，一个强行吸收灵力正受反噬的剑修、一个正值发情期神识都不清的混血杂种，在这古战场中，又能如何活命呢？”

        卢晋正要再劝，百穹抬起左手，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你不必劝我，你若不愿去，我自去就是。”

        这下子明白他是铁了心要除去元念初与明景山二人，卢晋心念一定，猛的跪下，恳切道：“若是少主人真要这二位的命，属下就是拼死，也要达成主人的心愿，属下只恳求主人一件事！”

        “哦？何事啊？”百穹已然等的不耐烦了。

        卢晋道：“少主人莫要出手，千万别因为这事，真的伤了主人和宫主的父子情分。”

        百穹默然不语，而后道：“卢叔……”

        山洞中。

        小白蛟正双目紧闭，埋头在元念初手指尖吸血吸的起劲，小瓷人却忽然动了，它自元念初肩膀处蹬腿一跃，直直落下，又稳又重的狠狠踩在了小白蛟的头上。

        小白蛟的尖牙着力不够，一个不稳之下，一蛟一人双双开始跌落，事出突然，元念初没来得及及时捞起二人，幸亏下方就是柔软的干草堆，这才没摔处个好歹来。

        她急忙捧起小瓷人，仔仔细细检查过它周身上下都毫无损伤，这才放下心来，可小瓷人却丝毫也不领她的情，它几下便挣脱开了元念初的手，而后在她衣服上几个翻越腾跳，就落进了元念初的衣襟之内，不肯再出现了。

        元念初哭笑不得，但幸好小瓷人无碍，也就没有再费心。她又俯下身，用手贴了贴小白蛟的脑袋，这才吸了她的血不过一会的功夫，小白蛟周身的热度竟然已经明显的低了许多，元念初又等了一会，再三确认了明景山的热度退下来了之后，这才又退回至火堆旁，坐了下来。

        灰狼眯着眼，看完了这一出，这才开口道：“千余年前啊，空明界他娘的灵气可真是浓郁哦，就算是要凝结金丹、修成元婴，那是随便找个犄角旮旯，灵气都够用啊，哪里像是现在，啧啧啧。”

        灰狼瞥了一眼元念初微微顿住的身形，又道：“可惜得天时、地利、人和的天道眷顾之地，终究是夺了天机，破了世间万物平衡之道，不能长久……”

        元念初忍了忍，终究是没忍住，她认真的直视灰狼，道：“可空明界已然存在了近万年。”

        灰狼点了点头，道：“是啊，这去他娘的世界已经存在了这么久啊，如果这世界是个人或者什么妖的话，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的老妖怪”，它话音一落，突然换了一个话题，“你身上的锁厄青铜碎片是在哪里得到的？”

        此话一出，元念初便觉脑中走马观花般，从师尊嘱咐她寻回锁链起，再至云水秘境中的种种，最后则是自己突然出现在山洞后，那消失的锁链。

        于是元念初又沉默了下来，众人争抢之物、让师弟与自己和阆山离心之物，这一切一切的起点。

        那条锁链，其名——锁厄青铜。

        灰狼突然抬起右爪，空空如也的掌中便出现了一柄无比陈旧的旱烟，它叭唧叭唧狠狠啜了两口，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才继续悠哉悠哉道：“无论你是从何处得到这碎片的，它是进入禁地的唯一一把钥匙。现在的事实就是，你得到了碎片、进入了禁地，还让百里子将锁厄青铜的气息放在你识海之内，你这个小丫头，不过修炼至金丹期，你可明白这一切的含义？”

        元念初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她面上多种情绪变幻莫测，时而疑惑，又时而悲伤，最终，却是愤怒占据了她的眼眸，她冷冷道：“你们这些老家伙，说什么大义，什么牺牲自己拯救世人！实在可笑！也不想想，多少年过去，什么都变了，以前没有法子解决的困境，说不定现在就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呢？偏偏要瞒下所有，一个字不说，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潇洒，特别让人感动啊？”

        这话说的实在毫不客气，几乎和指着别人鼻子骂也差不多了。

        灰狼作为被点名的老家伙中的一员，毫无悬念的被气的狠了，它将嘴边的旱烟放下，直直的指着元念初，怒喝道：“你以为老子愿意干这费力不讨好的烂事？啊？！老子恨不得让这他娘的空明界直接毁了罢了！也省得……省得……”

        灰狼嗓子却像是被什么梗住了，说不出到底省得什么，它浑身的毛发都好似钢针一般立了起来，整只狼都大了一圈，兽瞳的深处也泛起血色来。

        灰狼突然桀傑怪笑一声，那幼小可爱、正指着元念初的爪子突然一翻，爪心朝上，微微往上一抬。

        不过如此轻轻的动作，山洞的气势却陡然一变。

        火堆依旧，噼里啪啦烧的热烈，洞口外的风雪夹杂着冰雹粒子在呼啸吹打，可洞内依旧温暖如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可元念初就是知道，有什么东西变了。

        体内本来已被安抚妥当的外来灵力忽然间暴走！

        恰如山洪暴发、激流突荡时，那本该牢固如金汤的千里堤坝，却忽然出现了一处蚁穴。蚁穴与千里之堤相比，不值一提，可就是这不值一提，却能让人在最为关键时刻，一败涂地。

        来自陌生妖兽的灵力在她的灵脉中左突右冲，好似一头不受控制的疯牛，急切的想要从这束缚中直接浴着血杀出。

        元念初立刻皱紧眉头，双眼一闭，灵识便收拢至体内。

        一条粗如巨蟒、色泽老旧，又遍布褐色铁屑的锁链突然间在元念初的上半身若隐若现，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将元念初紧紧缠绕，而锁链的另一端，则从元念初的的背后凌空蜿蜒而出，一直消失至虚空中。

        那不知名的虚空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紧紧攥住那条锁链，狠狠一拉。

        巨大的锁链瞬间发出“嘎吱嘎吱”极为刺耳的声音，一股巨大的拉力从虚空处沿着锁链传来，缠绕在元念初身上的锁链骤然收紧，死死的勒入元念初的肉中。

        本该是剧痛无比，可她始终紧闭着双眼，连哼也未哼一声。

        系统急得直叫唤：“你……你你你，你别硬撑啊，这玩意儿不能硬抗，你可不能死啊！”

        元念初的灵识倏然如一道激光射出，在自己的识海中狠狠一荡，系统的声音就像是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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