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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006


“二哥,我想吃饴糖。”

        木香伸手去够他怀里的油纸包,被木莲一把拍开手腕:“你还没吃药,吃什么糖!”

        白霜序搂着她瘦小而虚弱的身子,将下巴落在她的额角,轻声问:“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若早知道她自幼有惊厥之症,只要受到刺激,便会气机逆乱,不省人事,他必然不敢在那破院多耽搁,甚至后悔白日不该追逐那两个帝师阁弟子而去。

        木香用小手拍了拍他的脸,说:“真没事。”

        白霜序点了点头,眉毛仍未展平。怀里的小姑娘拉住他袖子,迫使他倾身,贴着他耳朵小声说:“我不会告诉别人,这是我们的秘密,拉钩。”

        驾车的木莲警惕地回过头,喝止:“喂,你俩在说什么?”

        木香笑着解释:“我在听二哥讲故事。”

        木莲狠狠地说:“他会讲什么故事,是跟寨里的二流子又上那条沟去偷看人嫂子洗澡,还是又上人家里去偷鸡摸狗还沾沾自喜?”

        “都不是!”

        木香着急辩解,一屁股坐起来:“是,是桓大司马和李公主的故事。”

        看她出汗,嘴唇发白,木莲饶是想再多嘴也不敢激她,只能不甘地把话咽回去,转头剜了白霜序一眼,哪料后者皮糙肉厚,根本不为所动,她便只能撒气似的在驴屁股上摔了两鞭子,说:“大司马是个什么东西,岂非跟我一般,也是个驾车的,有何了不起,还能和公主生出一段缘?也就骗骗你们这些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片子!”

        木香知道大姐刀子嘴,任她骂两句消消气便好,因此没有再开口,而是见机捏着白霜序的袖口,拉了拉,悄声说:“你上次说到,桓温把大成灭国,将那位李公主给掳劫至江陵,其妻南康公主得知后,提刀破门,然后呢?”

        “然后……”白霜序想了想,说,“南康公主司马兴男破门,见李夫人临窗梳头,泪眼婆娑,只觉她容姿绝丽,惊为天人,手中长刀锵啷落地,快步上前将其抱住,安抚道:‘阿姊见汝,不能不怜,何况老奴!(注)’”

        “这便是我见犹怜?”

        “是,我见犹怜。”

        车也行了小半个时辰,木莲为了天黑前赶回山寨,不敢多作停留,白霜序怕小姑娘身子虚受不住,只能不时给她喂水喂食,保持体力。他正解下水壶,里头托医馆的大夫灌了些药茶,他先试了试温度,手还没递出去,正低头沉思的丫头忽然仰起脸,一连茫然地问:“南康公主不会是也爱上了李夫人吧?”

        “咳咳。”

        白霜序一口茶呛着喉咙,差点喷在她脸上。

        木香接着又问:“那位大司马现在何处?”

        “死了,已于宁康元年,病逝于姑孰。”

        “那公主和李夫人呢?”

        他却不知如何回答,桓温病逝,已六十有二,公主与李夫人即便年轻上许多,如今二十载过去,却也不知死活。

        但木香并没有因为他的沉默而就此作罢,反倒默认了二人的在世,又感叹了一句:“而今岂非只剩她俩?都是公主,运命却截然不同,国仇家恨,从前的情敌,老来却是相互扶持走完后半生的家人,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

        “二哥,”木香攀着他的手臂,撒娇似的喊了一声,“其实我觉得李夫人很可怜,她没有家了,所以才会被人觉得可怜。”

        白霜序卷着干草把玩的手指忽然一顿,脑中反复循环那一句——她没有家了。

        他生长于滇南,对江左乃至巴蜀荆州的事并不了解,也不是什么文人才子,治学研史,他之所以知道这些,不过是因为母亲与成汉有故,他那个舅舅李舟阳听说早年还曾密谋复国,后来不知为何,归隐于蜀南竹海,潜心练剑,成了一代剑侠。

        当初母亲讲述时,他不过当一趣闻轶事来听,如今听了木香的话,回想起来,似乎母亲的眼里,也曾浮现几分哀思。

        那自己呢?

        家又在何处?

        可还能回家?

        当然,眼下还有更紧迫的危机须得应对,否则便没有以后之说,也得亏这位大姐“大发善心”夺过鞭子要亲自加急赶路,不然他连休憩的时间也没有。

        白霜序先将妹妹哄睡,而后稍稍侧转身子斜卧,留出一小片空敞之地,将药粉取出配置,随后用油纸封成小分,掖在袖子里,抄着手闭眼假寐,保留精力。

        木莲专心驾车,并未留意他的动作,装满钱币的荷包随着山路颠簸起伏,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她虽然厌烦自己这个嗜赌的弟弟,但不得不说,今日得记他一功,否则,便只有最后一条路。

        她低下头,将揣在袖子里的那支银钗,摸了又摸。

        ——

        孙氏收到木棉托人捎带的口信,说是晚留一日,这正中下怀。

        这家人与死去的老太爷不算亲善,奈何人家底丰厚,远近析产之争,多半又归族中德高望重的耆老裁决,想要多分些家产,即便装也得装出孝子贤孙,给底下哭丧的人发钱,很是大方。

        她想多挣一日的钱,好为过冬做准备。

        哪知未时刚过,眼睛便刺痛难忍,与她同去的邻里见她眼白渗血,立刻打了盆水给她照面。孙氏吓得不轻,她不是怕眼瞎,只是怕自己看不见东西后,再做不了活计,给几个子女造成负担。

        老三老四还不及腰高,老二好赌,就大姐一人苦撑,该多造孽。

        孙氏只能讨了块湿巾子,提前结了工钱,左右眼轮流敷着,沿山路往家走。刚进院门,看那坍塌破损的半间屋舍,两眼摸黑,一脚踩滑,差点从石阶上倒栽下去。

        “小心。”

        一只手伸了过来,自后往前一推,将她扶稳。

        孙氏转头致谢,发现是个生脸,男人身着缁衣,头缠汉族人常裹的幅巾,手提着一柄斩|马|刀,说话时有疾的右眼翻白无珠,只能睁开一丝缝,因身高缘故从上往下看,极为轻蔑,有些骇人。

        “你……”

        男人近前一步,问:“你是这家主人?”

        孙氏胆颤,看了看左右寨屋,皆未点灯,如今日头还未完全落下,邻里都下去梯田割秋稻,并未归来。

        对方却没有做出出格举动,反将刀横背在腰后,拱手揖拜,哑着嗓子说:“在下赶远路而来,嫂子能否赏口水喝?”

        “有,有的……”

        孙氏松了口气,连忙扑向储水的陶土大缸,却又苦于手边无盛器,慌慌张张钻进倒塌的半座竹楼里翻找,只找到一只瓜瓢,舀了勺山泉水递过去。

        这时,屋后传来一声驴叫。

        白霜序怀抱木香下车,一脚踩进泥田里避让,好叫木莲能就着岔路口改道,将驴车直接赶往六阿公家归还。目送她离去,正待回屋,他忽然察觉翻新的车辙旁有几道脚印,尺寸极大,必是成年男子的鞋码,但印子又平浅,连木莲走起路来都比他下脚重。

        他迅速反应过来,这个人会武功,且轻功与身法还不错。

        难道已经……

        白霜序抱着小妹焦急地蹦跳两步,至门前却又堪堪止步,背靠柴扉,侧耳听取里头的动静,取下两包药粉,一包掖在袖口,一包则捏着鼻子吞了下去,剩余毒药则与木香的药混放一块,扎在最底端。随后,他虚咳两声,装作体力不支,将虚掩的门撞开,大声呼喊:“木棉,快把阿香接着,再给我来碗……”

        “娘?”

        院中只有两人,并没有见到木棉,也没有嗅到血腥味。

        白霜序的目光落在那刀客身上,从脸到瓜瓢,最后锁定在斩|马|刀刀口,刀口有细微缺损,是个使刀老手,他不得不暗中测算,若此人当下暴起杀人,自己将老母亲推开能有几成把握。

        “回来了?这,这位……只是讨水喝的大哥。”孙氏把手借衣裙擦了擦,从他怀里把睡得正香的四妹接过去,关切地询问:“二郎,你的脚可好?怎么没在屋里好好躺……”像是想起来屋舍的惨状,她的脸色白得难看,“屋子怎么回事?娘昨日离家前不还好好的,发生了什么?”

        这一问,刀客的步子立刻向外撇,转过身来,余光一直停留在母子俩身上,但孙氏背身而立,根本瞧不见。

        孙氏慌慌张张要撩他裤腿检查,白霜序一把按住她的胳膊,知道“昨日”已引起他的怀疑。

        刀客将手往回收,收向腰后。

        白霜序忽然变脸,捶胸顿足说道:“昨日我本在屋里睡大觉,房顶突然破了个洞,就晃见一道影子一闪而过,也没瞧清,竹楼就塌了!”

        孙氏反握住他的手,十分担忧:“你可有事?可伤着哪儿?”

        不等他回话,刀客抢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被人搅扰瞌睡,白霜序装作生气:“都说了睡大觉,能是什么时候?我当时还想坐起来看,就觉得胸口一痛,便什么也不记得了。”他突然怪叫一声,双目惊恐,打着哆嗦问,“该,该不会是撞鬼了吧!对了,我还听到一阵曲声,谁没事背着把琴砸人屋顶,也只有山精鬼怪喽!”

        说着,腿肚子一软,他整个人向前摔去。

        男人一手捉住他右腕,眼神很是犀利,明面上将他扶住,实际上则掐住他的内关与列缺两穴探脉。脉象虚迟,确实为内伤之状,恐怕是缠斗的人将其击伤,亦或者为内力所波及。他忍不住又多使了几分力,身前的小子痛得抽气,也没发现此人会武功,只能松开。

        白霜序吼了出来:“痛!你做甚么!”

        男人抱拳,敷衍道:“对不住,习武之人,手劲大了些。”他向后,小臂一撑,坐在石磨上,就着瓜瓢慢慢饮水。

        接到确认目标死亡的任务后,他进山来查看,对方并没有给出具体细节,他只能先按图索骥去往截杀点,根据现场草木断折的情况,推断出昨夜有人在草间撞破刺杀。随后又沿山,在附近排查了一圈。

        这山寨不大,却是连片,杀手死在山坳的一处破院枯井中,这院子离群,说不上离谁家近,院落中翻晒的稻穗凌乱,井轱辘被砍断,木楼与井口都有明显的斫痕,有刀所致,也有剑所致,轻重不一。

        为以防疏漏,他曾就着痕迹演练过一番,确实符合两三人追斗至此,在此酣战的情形。

        这少年不会武功,料想也不可能伪造,即便能,难道还能模拟出几种武功!

        只是,他哪里知道,那些痕迹都是白霜序一手握柄,一手推按刀背,硬生生磨出来的。这些偷奸耍滑的手段,从前在天都教他可没少使,倒不是为自己,包括那伪造内伤的药,都是帮他那贪玩好耍的弟弟打掩护。

        幼弟白星回自幼不爱习武,有一回来央求他,说是练功吃了苦头,怕痛,有没有法子能骗过侍奉教主的十巫祭司,在榻上躺个十天半个月,自己用孟部族长送来的坛坛酒和他换。他便翻遍《毒经》和藏书,真就研究出来一种药,吃过诊脉如伤肺腑,即便是资历最老的巫彭祭司,一时半刻也无法辨别真伪。

        白霜序活动手腕,脸色不悦。

        刀客忽然赔笑,道:“小兄弟,确实对不住,在下同你赔罪。你说昨夜见鬼,那鬼长什么样子,你可有看到?”

        “不曾!”

        白霜序脱口而出。

        刀客侧目,嘴角一撇。

        白霜序被他的眼神吓住,急得脑袋嗡嗡:“就那一瞬,我怎么……对了,是道白色的影子,当时屋里没有点灯,我瞧见,瞧见那衣服上有道像花一样的暗纹。”

        “花?”

        “像这样。”

        他蘸了些泉水,在石磨上描画,刀客拧眉看去,持瓜瓢的手忽然一抖,沉声自语:“云纹宝相花?”

        “金灿灿的,我还以为瞧见了金子,指不定值许多钱。”

        白霜序扼腕叹息,刀客倒不觉有异,环顾四周,这家人可谓家徒四壁,穷苦人家出身的,必然对金银钱财最为注意。

        就是这花,实在画得太丑,要不是他对这东西熟悉,必然瞧不出。

        想到这儿,刀客一屁股挪过去,将他的画作磨掉,随意点了点头,又继续喝水。

        眼瞅着瓜瓢见底,他也该告辞离去,谁知孙氏怀里的木香却忽然苏醒过来,睁眼撞见那独眼男人,本能畏葸,半梦半醒间惊回昨夜,张口呼道:“杀……”

        刀客立即扔掉瓜瓢,从石磨上跳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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