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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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白霜序一口咬定。
宋灏歪头。
白霜序面色不变,解释说:“你不是查过我吗?说我躲债去过滇南。我在那边救过一个百濮人,他赠了我一种药,能解百蛊,就试了一下。之所以没说,也是怕……”
“……怀璧其罪。”
宋灏接话,想来多半也是教木樨武功的人。他没有起疑,遥遥挥手,大声说:“樨哥!以后我们就是同生共死的兄弟!”
“还兄弟……”白霜序失笑,等人转过小竹林,脸上笑意则戛然而止。风穿细竹簌簌作响,那一瞬,他竟然有点想念那个不成器的弟弟。
——
宋灏撕掉质契,白霜序在宋家的地位青云直上,从倒座房换到宋灏起居的偏厢,连素来对他不放心的宋头平日也是笑脸相迎。趁着休养的功夫,他开始从头修习天都教至高内功心法《不死之法》。
至于脚伤,宋灏那个实心眼每天都给他喝乌鱼汤,喝到他再也不想吃鱼。
百日后,外伤见好,随后他又将剑法跟进。
《不死之法》分天宗和地宗双卷,《地宗卷》务实,侧重实战,不走花哨,单讲究一个“准”字,经白氏历任教主完善,至今已是圆满之卷;而《天宗卷》求变,侧重玄妙,仁者见仁,讲究的则是技巧,自第十六代教主白若耶手中失踪后,直到当今教主白少缺寻回,也只得他一人参悟。
重来修炼,白霜序吃得更透,单就功法有了显著突破,只是木樨的身体毕竟底子差,与人交手仍然吃力,但放眼当下,再对上宋灏那三刀三剑,即便使用内力,他亦无惧。
至此,白霜序动了离开的念头。
“邵陵郡,邵陵郡……”
在山寨见到的那张脸,还有那个占据自己身体的灵魂,始终在脑海中徘徊不散,他必须要弄清楚始末因由,夺回身体,赶赴荆州!
腊月的第一日,他将送别确定在年后。
养伤这三月,宋灏准他自由还家,为了不露出破绽,白霜序努力学做木樨,一月一归。归家前,他总会留心攒下一些烛火灯芯给母亲,有时也会刻意剩下宋府吃不完的糕点,用油纸包裹,天气见寒,能放十天半个月,回家时分给贪嘴的弟妹。
左邻右舍对他有所改观,对木家人也多了几分好颜色。
到腊八这天,宋夫人卯时便起床,学人熬煮腊八粥。
据说腊八乃是释迦牟尼成道之日,在佛国,僧尼们会举行法会,煮粥以供奉佛陀,此习俗自南方穿过迦摩缕波国、掸国和盘越等国,随佛教传了过来。
宋夫人用食盒备好,赶在白霜序出门前叫住他,让他捎带回去给家人食用。而在不远外的坊市门口,宋管家正驾着牛车候着他——这老头今早笑眼如弥勒佛,对他一反常态的好,亲自去备年货时给他捎带一份不说,还驾车要送他归家。
白霜序虽觉异常,但假装不知,只待暗中观察。
到了岩山寨,木香穿着冬袄,搓着手呵着热气,站在山坡上眺望,看见牛车来,立刻向着家里呼喊,木棉便扶着母亲来接。大姐正在烧菜,探出头看了一眼,和从前一样没什么话说,又端着甑子回了厨房。
老母亲给他倒了口热茶,把他推到榻上坐着,撩开裤腿去瞧他的脚,心虚地问着:“二郎,真好了吗?”当看到断骨的伤疤时,也不知会不会留下病根,心疼得直掉眼泪。白霜序笨拙地安慰了两句,老母亲忽然改口:“听说宋家待你不错,你看能不能说说情,放你除夕回家团年?”
他们并不知晓救人的事情。
宋管家被木棉带进屋,将两人对话截断,就见他两袖一抄,向前作揖,说:“夫人见谅,怕是不行,木小兄弟他……年前便要随少爷远行。”
白霜序惊愕回头。
“牂牁郡郡守孟放大寿,大人事务繁剧,少爷将代表宋家前去祝寿。”老管家全然无视白霜序的目光,一口气将话说完,不给人犹豫的机会,等看到孙氏打消念头,他立刻朝白霜序又拜又请,赔礼道歉:“少爷心下盼望与你一道,又怕你会拒绝,所以奴擅作主张,替他决定。”
牂牁郡郡治在东,乃前往邵陵必经之途,倒是个顺水推舟的好事。
他心神一定,先将眼前的事应付过去。
午饭后,见他与众人一一交代,宋管家当是默许,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地。等两人出了寨子,攀上山坡,只见前方老榆树下,牵马立着一抹青影。
是宋灏。
他走得太急,头上浮满热汗,头发贴在脖子上,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狼狈。
老管家尴尬地摸摸鼻子,识趣地将车赶至前方路口,宋灏见他心虚,忽然明白过来,声音瘪了下去:“樨哥,对不起,连累你不能在家过年。”
听他这么一说,白霜序心里这才隐隐有些空落,如此一来,便不知何日才是归期。回望山寨,他从未将此地当作家,但这里却令他在离开前生出一股怅然。
见白霜序没有表态,宋灏吃不准他的想法,心中不上不下,局促地嘀咕着:“这位郡守大人也生得太好,叫人年也过不上。”
白霜序立刻提醒:“出了宛温,这话不要对任何人说。”
宋灏愣愣地点头,忽然从他告诫的语气里捕捉到一丝可能,顿时心花怒放:“樨哥,你这是答应和我一块去了吗?”
白霜序没应他,沉默着把他激动地攀上来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拨下去。
“真的吗?”
“该走了。”白霜序把他往马蹬前推。
“可是……”
宋灏上马,仍想求个答案,勒着缰绳在原地打转,白霜序一巴掌拍在马屁股上,马儿四蹄一奔,冲了出去。
“樨哥,真、的、吗?”
白霜序叹了口气:“真的。”
——
出发前,宋夫人提前打点上下,宋灏望着牛车上三口箱子,不禁扯出苦笑——照这架势,不如将他那屋子装上轱辘轸轴,驾车一块拉走。
实际上他只想两人快马,速去速归。
讨价还价没成,他擅作主张只取了一只小箱子,带上贺礼,备着两套换洗衣物和钱财,随身佩着春分和霜降。鉴于他已经遣退了仆从,不便再伤母亲的心,便留下了望族间时兴的牛车,请了个车夫,提前七日出发。
那日气温转暖,日上晴好。
刚出城三里,跑得平缓的车骤然停在路边,白霜序打起竹帘探看,心里像被人狠狠一攫。路边风雪茶寮中,孙氏拖家带口缩在棚下取暖,可一见到宋家的车,立刻停止呵气搓手,全都迎了过来。
母亲眼睛发红,还是木莲挤上前,抢先叮嘱:“路上要听宋家少爷的话。”话不多,语速也很快,像是并不乐意见到他。
木莲转身的时候,他甚至松了口气——毕竟没有什么好交代的。但那个女人,很快又走了回来,拿出一只小篮子,里头放着的是攒了半个月的鸡蛋。她说:“我们虽然穷,但人穷志不短,到了外面,不要觉得不如人家,别人有的我们以后也会有。”
话说得没有书生文士措辞漂亮,三言两语后,木莲把篮子一塞,不再多言。
白霜序接过来,这才发现盖在篮子上的是一件扎染的新衣,只是袖口的针脚下歪,胸前绣花不怎么平整,想必是自己的离开叫木莲猝不及防,只能抓紧赶制。
他捏着袄子,霍然抬头。
木莲把脸闪向一边,不与他对视,白霜序垂首,将提篮紧紧一握,二度扬起脸来。这一次,木莲避之不及,与他四目相对。
“多谢。”
“穿得干净利索点,好找个媳妇。”一向虎气的大姐,目光闪躲,终是露出几分小女儿的姿态,画蛇添足般掩饰,“咳咳,娘,娘说的。”
老三木棉是个直肠子,没听懂弯弯绕绕的话,挠了挠头,说:“阿香,我怎么听着像二哥不回来了?”
木香“呸”了三声,一如既往凶他:“你闭嘴。”
母亲不如孩子话多,临行时反倒沉默,只用粗糙的大手摸了摸他的脸。
从前在哀牢山,称王称霸如天之骄子,白霜序自认心生傲气,见人自始眼底带着三分桀骜与轻蔑,张扬得像拦不住的烈烈山风,但就在今日,他的目色于这漫漫飞雪之中,化为寸寸柔波。
他拉过妇人的手,从怀里取出一只布包,道了一声:“保重。”
车夫重新扬鞭,轱辘开始转动,宋灏拍打车辕唤他,白霜序后退,单手一撑,翻过围栏,朝着露水亲缘挥手。
孙氏展开裹布,露出为偿还赌债典当的嫁妆。
木香伸手拿了一只镯子查看,发现内圈蹭掉的鎏银和从前一致无二,确实是旧物赎回。他的二哥签了卖身契,与他人为奴,这得多拼命才能攒够赏钱,拾回曾经?她的眼睛瞬间红如兔眼,把手头的东西扔了开去,似想起要紧事,往前去追。
“二……”
大姐一把拉住她,摇头制止。
木香不解:“为什么不告诉二哥有人来找过他?”
腊八之后没过两日,山寨里摸过来一个裹着厚貂裘的胖商人,先打听木樨的住处,随后留下一袋子钱,说是抚恤。
小丫头永远忘不了,那个胖子说话时唾沫横飞,扼腕叹息的神情:“我和木兄弟同去滇南,渡过怒江,进入石部,可惜没找到宝贝还反惹一身腥,我侥幸逃过一劫,可木兄弟就没那样幸运,这几个月我辗转难眠,想着手里还有几个小钱,定要寻到你们,也算是抚恤。”
“可要收好,不许不用!”
那人跑得比兔子还快,不等木家人回过神来解释,已经没了踪影。
大姐从袖子里取出那只沉甸甸的钱袋,在小妹的鼓动下追了上去,心里忐忑不安,总觉得有事将要发生,她蓦然想起方才木棉说的话,顿生惊恐。但车行得很快,说话的间隙耽搁了不少功夫,她两脚去追,在雪地里没追上。
木莲只能无视袋中足秤的金箔,安慰自己多半是拉他赌博的狐朋狗友,抛出这么个诱人的馅饼,又想游说他去滇南发财。
钱哪里是那么好捞的,真如此,天底下就没有穷人了。
木樨差点丢了性命,现在跟着官家干活,远远离着也好,少与这些人打交道。
“我先收着,若那人再来,我便还回去。”木莲把钱袋系在腰上,又怕人瞧出来,还是往怀里藏。
孙氏深以为然,附和着点头,只有老三难掩眼馋:“可是,那都是……”
木香推了一把,把他推到母亲身后,威严的大姐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仍兀自念叨,像是在说服自己:“先等等,不行,我们再找过去。”
寒风更紧,往来已无行人。
大姐搀着母亲掉头,木香忽然拽着她的衣摆,脸在雪里映得越发苍白,不知怎的,她胸口发慌,想去那夜的所见所闻,忍不住看向木莲,结结巴巴地说:“姐,我,我有个事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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