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捉影

夜色未褪，枯木如爪，直指苍穹。

        一阵凌乱脚步踏来，摇摇晃晃，自以为大声吆喝，实则喃喃低语，“喝啊，喝。”一双美目瞧来，掩唇而笑，巧兮盼兮。

        醉酒人伸长脖颈，正要上前摸摸小手，大腿一阵剧痛，悚然一醒。坟包隆起，白幡飘飞，哪来的美人？酒壶落地，人拔腿就跑，原地只剩一颗不知何时多出的石子。

        残屋孤独站立，熏得半黑的雕花廊柱下走出一人。俞绵绵捻捻指腹湿痕，鲜红秾丽，如同笔画刚落，朱墨未干。雕花廊柱共二十四根，现存八根，遍布血红符文。

        廊下枯枝零星，远处坟包重重，竟好似庭院造景。

        天色朦胧，美人现身枯木。人被引去，扫上一眼，即可望见残屋。若美人变脸，而遍地坟包，人将奔向何处呢？慌忙中靠上廊柱躲藏，符文便可印上皮肤。

        天尚且蒙蒙亮，俞绵绵独坐残梯，像只孤魂野鬼，同满地坟包两相对望，坟中白幡颤颤。叶家，存于十六年前的修真世家，仅差一步，即可跻身修真界顶峰，也是她身后残屋的原居住者。

        叶家种群花，花放之时，满城飘香。浅紫伴绀青，鹅黄倚荼白，豆绿携浅粉，玉白映墨紫，绯红斗银朱，洋洋洒洒，遮屋蔽舍。

        玉简中，大徒弟便见过此番景象。她家徒弟今年十六，而叶家匿于十六年前。刚出生的孩子哪来如此深刻的记忆？很难不怀疑叶家暗藏着些什么污糟事。

        廊柱符文勾连完整，除催化渴求外还致幻。符文约莫为城中人于幻觉中写下，下笔各异，非一人所写。

        俞绵绵按上残梯，五指收拢，指痕深陷。来时三人，一晃眼，只剩她一人，还同这堆破符磋磨了一晚。没掀了这屋子，都是看在三徒弟面上。

        天将破晓，酒铺外哐哐作响。刘老三生怕门破，他不过小本买卖，人也本分老实得很，没遭什么仇家啊。他同媳妇对看一眼，“我，我私房钱就藏床板下。”媳妇咬小手绢，“人都没了，我要这私房钱做什么。”

        铺外响动愈演愈烈，刘老三放下媳妇手，深感责任重大。他，去了！

        酒铺门拉开条缝，刘老三小心翼翼外望，门边正站一位满脸怒色的姑娘，就是这怒三分真七分假的。他缩回头。谁啊？他不乱来的。再说了，这样的姑娘配一位玉食锦衣的俊俏公子才对啊。

        “我要买酒。”哦，买酒啊。他放心了，“姑娘要买几合？”“来一百坛吧。”刘老三暗吸一口气，“姑娘定个时辰，好送去府上？”还好他家酒坛不大，驾着马车应该运得回。

        “不必，我自己拿。”

        酒铺内，刘老三一手抓银票，一手握媳妇手，“何德何能！仙子来买我酒。”媳妇给他擦擦汗，“好酒需识，仙子眼尖着呢。”

        酒铺外，众人争相买酒。大清早的，那动静装听不见都装不了。他们可两只眼都看见了，仙子手一挥，一百坛酒就消失了。

        “卖差不多了，要不你们先尝尝？”刘老三提议。他这铺子是靠老客撑起的，好心带来新客，结果大多都喝不来他的酒。他就算了，老客还遭埋怨。

        挤门口的众人只好消停，等领来一小杯酒，先嗅上一嗅，酒香悠悠，还未入口，人已半醉，抿上一口，清冽回甘。

        扑通一声，人倒一地。刘老三幽幽一叹，对等酒的众人道：“还尝吗？”

        沉默蔓延。这真是酒来的？

        地上一人忽地弹起，“好酒！”复倒地而卧，鼾声阵阵。众人回神，“尝！”

        白幡随风而舞，坟地残屋廊下，俞绵绵坛酒下喉。二十来坛后，她咂摸了下味儿，“还行，有点淡。幸好多买了点。”

        八十来坛下肚，雕花廊柱朱红缀金，丝丝花香袭来，廊外繁花如雪落。成了。俞绵绵手揣酒坛，脚下如踏云端，也要挣扎着起身，“垃圾！费我那么大功夫才进来。”

        四周唯群花摇曳，寂静一片。俞绵绵面露赞赏，“还挺沉得住气。”“你闭嘴！”一道阴恻恻的颤音飘来。

        “不经夸。”俞绵绵摇头可惜。简直气得脑仁疼，声音的主人深呼吸几次，“你自己心志坚定入不了阵，还好意思来怪我？”

        “呵。”一字足以表态，俞绵绵提起酒坛再来一口。吸气，呼气，那人声音恢复平稳，“就算你放倒了外面那群人，破阵不过时间问题，你也得看挨不挨得过。”

        满城之人作养料，这阵当然不好破，所以她不压根没破吗？也太瞧得起她了。俞绵绵倚上廊柱。不在阵外，也不在阵内，却知道她干的事，那还剩一个可能。这家伙将自己也制成了阵的一环。

        找人要紧，俞绵绵不同他多说。既然并未一上来就动手，那她也暂时翻过，就当他不在。

        花间小道通幽处，一清秀公子急匆匆奔来，扫见迎面走来的人，当下便是一愣，随即扭头就跑。俞绵绵淡然喝酒，溜溜达达跟上。

        很好，叶笙也在。大徒弟的事有着落了。

        推开雕花门，刚踏入一只脚，便被人一把拽了进去。萧衡赶忙关门，“你可算来了，正捉迷藏呢，玩命那种。”

        “捉迷藏？”俞绵绵尚且晕乎乎的。谁家捉迷藏留三人站屋顶望风的？还好她眼尖，没被他们看着。

        透过窗纸扎的小孔，萧衡向外张望，“刚刚那是叶五，暂时没被盯上，花里那群被当鹅似的赶。”

        鹅？她也要赶鹅玩。俞绵绵宣布，“我也要当鬼。”萧衡分神瞧她，好嘛，来个醉鬼，“我不拦你，你三弟子跟叶家十三去了，说都带个三，亲切。”

        “人都认了一遍？”她拨开珠帘。两名女子闻声探头，见来了个面生的，当下一个绷麻绳，另一个举麻袋。

        “你是这么被套进来的？”俞绵绵手抵额头，“怎么称呼？”高些的女子见两人熟络，放下麻绳，“叶筝，我妹妹叶笳，你是刚进来的？”

        俞绵绵颔首，手拎酒坛，站不稳似地晃了两晃，“你们快跑，等会儿我要开始抓了。”两人面露狐疑，齐齐转向萧衡，“她就是你说的厉害师妹？”

        不知从何说起，萧衡飞似的往屋里窜，一脚跨上窗台，“现在就醉鬼一个，先跑为妙。”两人对视一眼，暂且跟上，纷纷跳窗而逃。

        珠帘轻晃，俞绵绵凭窗外望，窗外小道悠悠。叶五仓促中错认她为叶笙，这对姐妹不会没有觉察。前者故意往这边跑，后者装面生也要先下手为强，那她这鬼可得好好当。

        屋顶三人约莫负责通风报信。俞绵绵穿过堂屋，浅紫半垂。抚开垂花，左右两道长廊一墙之隔，一平坦，通往二层，一稍显倾斜，不知通往何处。

        沿倾斜长廊下行，凉风习习，愈深入，凉意愈发显著。抿上一口酒，俞绵绵推开尽头雕花门。乌发背对，男男女女站满屋中。

        左瞧瞧，右看看，俞绵绵径直穿过。众男女的头颅突兀转动，一一冲向行于其中的人。□□敷面，黛眉轻扫。

        即将行至门口，俞绵绵回头再打量一眼。果不其然，一半是人皮的。她反手就是将门一关，随后按紧，门内嘭嘭作响，偶有刀刃刺出。好恶趣味，待人放松了，再给予致命一击。

        待屋内静下，俞绵绵推开门，一具人偶将自己钉门上，其余的张牙舞爪，十指俱为刀刃，扎得旁的人皮偶孔洞遍布，肋骨外翻。

        简直惨不忍睹。俞绵绵合上门。她好像知道饮雪剑为何六亲不认，剑指自家了。这行事方式，就不像正经人家。

        繁花流水般自屋顶垂落，粉白可爱。清风拂过，撩拨簇簇花枝，将长发也一同带起。银芒闪过，酒坛碎响，花下人不见。

        一道人影滑下屋顶，沿长廊追去，却猛地回头。“啊，被发现了。”俞绵绵抽出剑，看人捂颈倒地，没了声息。

        “捉到一个，还有两个。”抖落钻花沾的花叶，俞绵绵拖动尸身，塞入长廊旁侧花树丛。红柱绿梁，花树顺架石阶梯长廊一路延伸，枝叶繁茂，重瓣红花裹挟金蕊垂坠，恍如血口探出细长软肢。

        丝缕滑液牵连，软肢拉长了要攀向脖颈，半透黏液滴落。俞绵绵晃晃头，眼前红花绿叶无声，花是花，叶是叶。

        再次踏上朱红木阶，俞绵绵足下闷声轻响，似木梯发出不堪重负的低哼。“你敢让梯子断好招人来，我就敢敲断你脊梁骨。”廊柱微晃，声响依旧。

        五指抬空，符阵起，一长串血红符文被圈于其中。“你想好，让我好好继续当鬼，还是先捏碎你骨头再接着当鬼。”

        “您继续。”半晌，一道沉声应答传来。

        符阵同血色符文消散，俞绵绵继续上行，尽头隐现楼阁一角。这家伙都使唤不了叶家人，更无往来，那将人困里面做什么？看着玩，打发时间不成？等等，那发起捉迷藏的是谁？

        不急，抓一个来问问就知道了。她仰头望向楼阁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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