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脱缰野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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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会随着时间发生变化,道心试炼中的恐惧可以来自过去、现在甚至未知的未来。
绝大多数普通人,恐惧都来自与生存息息相关的事。
刚进入试炼境时,周围场景还比较纷乱,各种斑驳的色块朝他们袭来,每一名弟子面前的水镜都透出小世界的景象——有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的虫潮、饥荒的父母分食兄弟姐妹、深海溺水的黑暗无助,也有山火蔓延时被遗弃山中的绝望。
即使半刻钟前他们还坚信面对的是一场幻梦,可当逼真的场景出现,鼻尖甚至能闻见尸体腐气和海水腥咸的味道,当危险朝他们汹涌扑来时,有的弟子就立刻心生退缩之意。
跨过这扇门好像就会进入那个充满未知恐惧的世界。
真的能再回来吗?
是不是做一个平凡人比深入苦海求仙问道更加安全?
正当弟子们被一系列疑惑和震惊占据脑海意识时,青阳峰主的声音伴随着清明灵台的钟声透入:“既是幻境,有所想,便有所得。”
说得挺好,跟没说一样。
萌新们踌躇不前。
薛瑄上一次来便想拜在剑宗门下,奈何在试炼幻境的时间待得久了些,没能达到剑宗的最低标准——尽管可以入别的宗门,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等五年。
剑宗弟子众多,选拔标准当然也高,平日里剑宗弟子骄傲得像孔雀,可架不住人家是仙修中最正统的一支,修士讲究实力为尊,倘若不是沈琢的亡妻助他一臂之力,无情道哪能夺得魁首,稳坐盟主之位数百年。
在薛瑄看来,杀妻得道这就叫考试作弊、请外援、开外挂,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他想进入剑宗,光耀宗门!
或许就是因为这念头过于强烈,薛瑄第一次进入道心试炼时,遇到的考验便是被剑宗的师兄毒打,被宗门所唾弃,导致年轻气盛的他在试炼幻境中心志不稳,最后日落前勉强出境,却痛失拜入剑宗的机会。
薛瑄回去后痛定思痛,坚信自己二刷副本绝不会重蹈覆辙!
可没想到副本变了。
薛瑄从水镜门外看见,骄傲的师兄都和和气气地望着自己,还有师姐笑着朝他招手,薛瑄虽然有疑虑,也只觉得这是因为自己更强大了,于是清了清嗓子,率先踏入试炼幻境。
有人起头进入试炼,受时间限制缘故,旁边的弟子也闭着眼冲进幻境。
越来越多弟子凭借“来都来了”的究极信念,把心一横,冲了进去。
慕长渊却双手抱臂,看着面前的水镜门,满脸莫名其妙。
这是哪儿?
魔尊第一反应也是地狱黄泉。
但黄泉由地狱岩浆和魔修的尸水汇聚而成,而且岸边还开满曼殊沙华。
这里什么都没有,不是地狱黄泉。
魔尊确定自己从没到过这个地方,觉得有点意思,于是抬脚进入幻境之中。
岩浆是炙热之物,幻境中却异常冷清,到了他周身有仙灵护体都觉得冷的地步。
幻境中没有毒草猛兽也没有其他人,魔尊袖袍一甩,溜溜达达地就来到岩浆边,好奇地探头望了望——
金红岩浆仿佛刚出炉的钢水,在悬崖缝隙内不断冲刷翻滚,气势凶猛,但扭曲的热气刚冒出岩浆一丈高的距离,就被寒气压制住。
玄武岩浆仿佛有生命般暴躁、狂怒,想突破这层无形的禁制却无能为力,只能咕噜咕噜地在悬崖底冒着泡。
慕长渊伫立在岸边,若有所思。
潋滟的桃花眼底映出燃烧的岩浆,金红的浪花在眼中翻滚。
他倒是有些想起重生那晚的那场梦了。
——魔尊的尸身从地狱岩浆中被召出,而上神最终化作金光灰飞烟灭。
“啧,烦人,”慕长渊心头忽然蹿起一股烦躁之意,恼火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沈凌夕身上哪怕一根头发丝都是本座的,谁都不可以动——就算是本座的尸体也不行!
“你若是敢来抢,本座就干脆先毁了你。”
慕长渊小声嘀咕完,又见周围荒芜,再也没有其他景象。
幻境中无光无暗,无喜无悲。
毫无线索。
他原地蹦了两蹦,听见声音有些奇怪,俯身敲了敲地面。
质地好像和崖壁不太一样。
硬要比喻的话,就好像自己踩在一大块如冰般通透的玉石上,而崖壁则是由岩浆冷却而成的玄武岩,不断被熔化再重新凝固,千万年来一点点蚕食着玉石。
家中做玉石生意,慕长渊从小就和玉打交道,慕晚萤常跟儿子说玉有灵性,会认主,能挡灾。
作为“灾祸”之一的魔尊,对这一说法不置可否,但心里还是喜欢玉的。
秋水为神玉为骨,也算他对自己以外的容貌作出的最高评价了。
魔尊面对滚滚岩浆,陷入某种沉思:听说萌新弟子的道心试炼是直播,待会儿万一遛鸟怎么办?
算了,鸟大无所畏惧。
于是慕长渊在场外众人的惊呼声中,纵身一跃,跳进了滚烫的岩浆!
看着幻境中的魔尊在道心裂痕上蹦迪,裴青野面色复杂。
上仙的心脏在胸膛里怦怦乱跳,直到一道平静的声音从脑海中响起。
沈凌夕传音入密:“你先坐下。”
裴青野低头看了眼惊疑不定的薄欢,缓缓坐回到自己位置上。
他张了张嘴,勉强对刚才的失态举动作出解释:“你看那地狱岩浆……像不像灭世之景?”
薄欢倒是和他想到了一起,小声说:“听说修成天道后,若是有朝一日消散于天地,上神归墟界,魔尊则归于地狱岩浆。虽然我没验证过这一说法的准确性,但既然慕长渊畏惧死亡,道心试炼里出现岩浆之景也是准的,你不用太震惊,我们还得想办法帮他圆过去。”
裴青野喉结一滚,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道:“嗯。”
薄宗主说得对,这是慕长渊的试炼之境,和上神无关,他还能圆过去。
他们几个是从末世穿回来的,知道心魔“忘川”的力量有多庞大,但别的仙修不知道——一旦得知病弱的青年将来能修成恶道正果,肯定有无数仙修打着正义的旗号,美其名曰“防范于未然”。
慕长渊的魂元一离开肉身,夺魄邪帝马上就能把他接到鬼界去。
大阿修罗鬼的实力和半神不相上下,沈琢跨入半神之境才四百年,慕井却是个近万年的大阿修罗鬼。
何况按照醒梦铃的说法,现在外面有两只大阿修罗在作祟,再把慕长渊推到恶道阵营去,后果简直不可预估。
裴青野也知道跟这帮活了几千年的上仙是讲不通道理的,仙盟鼎盛时期,他们永远会用那句“邪不压正”来自我膨胀。
经历过末世的仙修眼中,这句口号根本就是个笑话——灭世之战刚开打时他们也抱有同样的信念,然而不到三个月就输得一败涂地。
过去正邪的定义一直以善道为主导,心魔忘川要是统一三界,就会在世间建立起一个全新的秩序,重新定义正与邪的界限。
之后的一万年里,谁正谁邪还不一定呢。
比起穷凶极恶的心魔忘川,慕长渊连兴风作浪都显得清秀可爱起来。
不就是爱玩了点,裴青野心想,只要不是玩上神,哪怕我给他玩儿也行,就当殉道了。
他不动声色地用神识扫了一圈周围,没发现沈凌夕,就传音入密回去:“上神您在哪儿?”
沈凌夕一贯不爱花时间在这种场面事上,裴上仙怀疑他又偷偷躲到哪里修炼去了。
沈凌夕很快回复:“有点事。”
裴青野见试炼幻境里又有新情况,就不再追问了。
幻境外的裴青野都开始想殉道的事了,幻境内的魔尊还不知自己的风险等级由“祸国殃民”降为了“清秀可爱”。
慕长渊是有点看不懂这个自证道心的情况。
他以为岩浆里面有怪兽,或者哪怕有他自己的尸身也行,然而没有,地狱岩浆的另一头是一座宗门,仙云缭绕,仙气飘飘。
试炼秘境中的人都没有具体五官,但能让人分清楚谁是谁。
慕长渊莫名跟着一群师兄弟上课、下课、修炼、玩耍,仿佛真的成为菜园子里的一棵茁壮成长的菜苗。
他不是没想过杀两个人试试打破幻境,可墨宗主张“仁爱”,哪怕这两个字和魔尊毫无关系,好歹外面正在直播,他装也得装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出来。
于是慕长渊装过了春夏秋冬,小菜苗逐渐长大,修为也突飞猛进。
终于有一天,亭亭玉立的小菜苗被介绍对象了,慕长渊心想不行,本座只看得上天道上神,就算幻境里也绝不将就。
幻境里没有沈凌夕,他试图捏一个,也失败了。
慕长渊不耐烦道:“说好的‘有所想便有所得’,这帮神仙真是说话不算话。”
小菜苗不肯相亲,最终被“师父”叫去训话。
慕长渊沉浸式修仙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自己的师父,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叫来,一见对方就觉得那张模糊的脸上写了“逼良为娼”四个大字。
魔尊的天生反骨蠢蠢欲动。
他觉得仙修真是磨人,吃饱了撑的三天两头自证这玩意儿。换魔修入定这么长时间,早就遭到偷袭了——仙修真是太平日子过久了,一点防备意识都没有。
师父训了他半天,大意是你不爱一个人,又如何学会爱世间所有人。
小菜苗说不爱就不爱,大不了我的修为境界到此为止,我没意见希望你也没意见。
幻境中的“师父”大概是被他的话噎住,许久都没有再开口。
慕长渊的耐性已经被“相亲相爱的一宗门”剧本磨得差不多了,这会儿纯粹等着这位师父出幺蛾子——果然,不一会儿师父就开始叹气。
师父说我就知道你命格过硬,刑克父母亲友,是命中注定的天煞孤星。
慕长渊是极为不爱听这话的,火气又往上蹿了一点,还得提醒自己这是幻境,出去后不准数的——他父亲虽然早逝,但母亲和其他血缘亲属尚在世间。
并且他刚和沈凌夕私订终身,就算是试练,这位“师父”未免也太会踩雷了。
师父说我领你入道本就是勉强,你在宗门内修习一年,如今连我的教诲都不听,是否不再相信天道了?
慕长渊微微一笑:“天道若是不顺我,凭什么要我信它。”
此言一出,幻境外满座哗然,栖仙台上更是气愤异常:
“竖子太过嚣张!”
“此人断断不可留在仙门之中!”
“影响太恶劣了!”
医宗方院长见状忍不住道:“这弟子年轻气盛,我听闻他遭逢抛弃,心中含怨,当然该以教化为主……”
谁知马上就有人打断他:“不敬天道,朽木不可雕也!”
“谁收他做弟子才是仙门不幸!”
……
方院长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但心下雪亮:得不到就想方设法阻止对方入道,这才是慕长渊众矢之的的真正原因。
魔尊如此年轻时,一个马甲就能试出众生百态,难怪人家修至天道,而这些芸芸众仙自诩一心向善,却直至大限都未能有所突破。
天道奥秘又岂在这敬与不敬之间?
医宗叹息。
秘境内,师父沉默半晌才道:“你既然不信天道,也不必去渡情劫了。”
小菜苗却突然好像来了兴趣:“什么情劫。”
师父说:“你道心不稳,又不爱世人,仁爱两个字万万沾不上边,所以天道给你降下了劫难。”
小菜苗问:“天道希望我怎么做?”
“你若爱世人,你是三千与大千中的一员,你若不爱世人,便不能自爱。”
慕长渊笑着说道:“看来天道是不打算放过我了。”
“既然如此,我还是那句话,天若不顺我,我就不信天了!”
说罢,他的表情纹丝不动,手里却忽然多出一把刀,只见寒光掠过,一刀就让面前的“师父”身首异处!
仙盟创立至今,敢在拜师试炼中“弑师”的这是第一个,即便是幻境也过于离谱了。
全场鸦雀无声,凡人心里想的都是:这弟子可真是一匹脱缰野马。
仙修们连人都不骂了,心里唯一的念头是:牛逼!
薄欢见裴青野脸色依旧不太好,心想他果然有事瞒着我。
他扭头想从幻境中找出点端倪,却发现慕长渊竟然已经顺利通关,直接被玉牌传送到了通天玉阶的最顶端,成为第一个破局完成道心试炼的弟子!
薄宗主:???
仙凡众生:……
这什么鬼试炼?!
一声“阿弥陀佛”把他们的注意力都拉回到栖仙台,无妄禅师问道:“师弟看破玄机了?”
佛子笑眯眯的,并没有着急解释。
还是高居首位的沈琢一语道破天机:“误人子弟,故意将弟子引入歧途,该杀。”
无情道半神一开口,众仙只觉得背脊发凉。
他们这才想到,试炼中的弟子生活平静无波,修炼也没有突破境界,好端端的小菜苗怎么会多一道劫?
权威这东西一旦立住了,通常不会有人质疑和挑战,师父说要做什么,弟子们都会不假思索地照做。
可如果师父说得不正确,甚至有意误导呢?
以大部分弟子的虔诚水平,应该会反复参悟,甚至钻牛角尖,但“木兰”格外反骨,思维也与常人迥然不同——你和我想的不一样,那一定是你有问题。
这种弟子别说元婴宗师了,上仙都未必教得了。
教得好当然是光耀宗门,可教不好……说不定就是试炼幻境里的师父的下场。
这场试炼仿佛一记警钟,狠狠敲响在上仙界修士的心中。当他们再看向墨宗修士时,眼里已经没有羡慕嫉妒,只有唏嘘和同情。
墨宗以后是福是祸还说不清楚……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墨宗的临时掌门天志派长老,表情似乎还算克制冷静,并没有前些日子硬着头皮顶上那般局促不安。
或许知道是祸躲不过了吧,众仙尊心想。
栖仙台上仙尊是一个想法,弟子们的交流内容则完全不想干:
“我以为会出现被渣男抛弃之类的狗血桥段。”
“‘师父’有提到情劫,是他不肯接而已!”
“木兰可真是个狠人,换我打死也想不到这样居然能通过试炼!”
“要是我应该就乖乖去历劫了。”
“我也是,可历劫多半就要杀夫了吧?”
“说不定是他不想杀夫?”
……
弟子们纷纷感慨木兰对渣男还是情深义重,嘴上说着杀尽天下负心人,实则谁让他杀负心人他就杀谁……
慕长渊这会儿没工夫管其他人脑补什么了,他总觉得这个幻境哪里怪怪的,试炼好像不是冲着他来的——魔尊唯一过的群居生活就是在寺庙,但和尚圈子里哪有什么情情爱爱,更别提热心地给他介绍对象了。
禅宗也绝不认为“不爱一人便等于不爱世人”,秃驴讲究的是“化个人小爱为世间大爱”。
幻境里的师父显然想让他钻牛角尖,但魔尊想杀人就杀人想惹事就惹事,最不钻的就是牛角尖。
慕长渊并不惧怕这些,哪怕合欢宗主一丝|不挂出现在他床上都比这幻境恐怖。
更让魔尊在意的是先前充满地狱岩浆的那道天堑裂缝。
早知底下是条不归路,他当时应该留在那儿多看看的。慕长渊起初以为岩浆下有东西,结果跳下去后,很快就落到宗门里成为在册弟子,继续往下走就破局传送了。
由于其他弟子都没有出幻境,慕长渊独自站在通天梯的最顶端。
他的身后是仙盟总部,脚下是试炼秘境和看台。
狂风吹起衣袍,玄衣白肤、眉眼艳丽的青年蹙眉俯视众生——那群人就跟被雷劈过一样,全都呆若木鸡地看着自己,仿佛看见风中的一匹……
野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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