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江潮？还是姐姐？

上阳小学。

        许多年后的沈语清回想起从前，原来自己很小就知道，自己不属于这个家。

        这要从江潮的出现说起。

        干爹一家人是最近搬到这附近的，江潮是干爹的女儿，年长她两岁，大人们让她叫姐姐。这个姐姐很奇怪，明明刚认识自己，却对自己超乎寻常的好，还总是亲切地妹妹长妹妹短。那时候沈语清很小，但是能感觉到她对待自己的不同。不过，这似乎并不影响什么。

        于是，她除沈明月外又多了个小伙伴，三个时常同出同进，好似情谊深厚的姐妹。

        三个人属江潮家住得最近，就在学校外第一座石桥边上。沈语清和沈明月也会在叉路口分别。偶尔，三人会同行回家，都是走到最后只剩沈语清一人。

        江潮与这两人的关系总是很微妙。沈语清两姐妹本不该有多亲近，但朝夕相处也处成了密友，虽说江潮打从进了这个班就日日有意与沈语清接近，终究比不过她与沈明月的情谊。

        江潮态度的转变是突然开始的。她对沈语清的好来得莫名，对沈语清的排挤也不合常理。

        一天下午，沈语清才从厕所走出来，却看见江潮堵住了她回教室的路，与她一道的，还有班里刚转来的两个与江潮一般的高个子女生。这三人都是班上最拔尖的个头，沈语清单看着不矮，却只能挨到她们的下巴。

        “干什么？”被一群高出自己许多的女生围着，沈语清想不出缘由。

        “我来告诉你个秘密，你其实是我妹妹，我妈妈才是你妈妈，你现在的妈妈是假的！”江潮走近两步，盯着沈语清，一脸认真的说。

        “疯子！你妈妈只是我干妈，你连这都分不清楚？”沈语清像是听了个笑话。

        “傻孩子，你被你妈妈骗了！你是他们捡来的！”“江潮才是你亲姐姐啊，你们长得多像啊！”江潮身边的女生用手对着沈语清指指点点，一副老成的口气，一旁另一个高个子也笃定地附和。一群人就在厕所里互相争执起来。

        “你才是骗子！胡说！”沈语清觉得跟这群人简直讲不通，江潮莫名其妙，为什么一定要说干爹干妈是自己的爸爸妈妈，她们是一群疯子！疯子！江潮说什么她们就信什么！沈语清不想再待下去，侧过身就想绕开她们回教室。

        “你走哪儿去！听我们说啊！”江潮反手一扯，紧紧抓着沈语清的袖子。”语清尖叫出声，用力拉了拉想甩脱江潮。

        “小、清、清，”远处的沈明月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却看到江潮拽着她，惊呼：“你们在干什么？”顺着伸手想将沈语清拽过来。“沈语清是个大傻子！江潮才是她亲姐姐呢！还每天管你叫堂姐……”

        “你乱说什么！”沈明月讨厌极了她们说话的语气，毫不客气地驳了一句。“江潮你放开，你要干嘛！”见江潮那只手迟迟不松，沈明月干脆拉起了沈语清另一只手，打算直接拉着人走。然而即便这样，江潮还是不放手，坚持称沈语清就是自己的妹妹。

        “你信不信？你不信的话等会儿放学你去我家问我爸爸妈妈，你就是我妹妹！”

        沈语清使劲一甩，挣脱了江潮，转身就跟着沈明月走了，一旁的沈明月还不忘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沈语清留意了江潮最后那句话。她想，问就问，到时候看她怎么说，笨蛋。

        这天下午一放学，沈语清就跟沈明月打好招呼，今天不与她一道回家，自己要去江潮家里问清楚。说这话时的她一脸斗志昂扬，仿佛已经看到了江潮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窘态。

        一路上，沈语清紧闭着嘴不发一言，尽是江潮在旁叽叽喳喳，解释着自己会转来这个班就是因为爸妈想让自己跟亲妹妹一块儿念书，还说沈语清小时候太小了才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是谁，说她真是个傻子，什么也不知道。沈语清并不反驳，只是脚下步伐加快，心里不停地想，一会儿等着瞧吧！

        两个人都笃定了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谁也不承认对方。

        于是那天幼小的孩童闯进了怪姐姐的家，跑到那所谓的干娘面前，认真地质问着：“她说你是我亲妈，你是不是！”怪姐姐在一旁插着话：“本来就是！不信你问！”干爹急匆匆地冲进来把怪姐姐往外赶，嘴上在责怪着谁，慌乱的拉扯间，她清楚的听见干娘轻轻地说了声“你是”。

        她听到了。

        她真的不是爸妈亲生的！真的吗？她瞪着一双眼睛，几乎就要哭出来，突然验证了自己不愿承认的事实让她难以接受。明明只是那个怪姐姐胡说的，怎么就变成真的了？她看见干妈掩面走开，她真是想不通。

        她装作没听见干爹的叫唤，转头飞跑回了家，谁叫她也不理。

        她没有告诉爸爸妈妈。

        这一年的夏天，是沈语清懵懵懂懂知道自己身世的第一年。脑子里已经隐隐种下了怀疑的种子，至于它何时发芽、成长，还不得而知。

        八岁到十一岁，沈语清和沈明月还是形影不离，江潮从去年自己闯到她家去过后，再也没有说过那些话，岁月依旧平平淡淡地流逝，同往常一样。

        偶尔沈泽龙会带女儿去江绍彦家吃饭，吃饭的理由千奇百怪。沈语清察觉到自家与江潮家总保持着一种奇怪的距离，说不上同沈家的亲戚那样亲近，但肯定也不算疏远。两家之间似乎靠着一种微妙的关系彼此相连，沈语清不想猜那是什么。

        长大一点后，沈明月的爸爸把家里的老二沈康也送到上阳小学，比沈明月两姐妹晚一个年级，自此，从上阳街道到学校的这一段路，成了她们三人一起走的路。每天清早，三姐弟都在街上石桥边的馄饨铺子吃一碗馄饨才去学校，久而久之，每每路过这件铺子，即使不吃饭，也会看见老板娘胖乎乎的脸上溢着友好的笑容，时不时地问候两句。

        沈语清和沈明月相处地密切，偶尔也会有些小纷争。

        在学校里，沈语清是个没脾气的乖小孩，跟谁都笑眯眯的，沈明月却显得对别人不那么热心，执拗、暴躁、蛮横，好像每一个沈明月都沾一些。只是跟在沈语清在一起时，她却是会抱着她胳膊撒娇的。

        班里不断有转来的插班生，大都是跟随来此地工作的父母，沈语清看着一张张生面孔转进班里，又看她们陆陆续续地离开。那时候的她还不大清楚，那些不念书的同学都去了哪里，只隐隐觉得每个孩子都应该念很久的书才正常。不念书的孩子回家会干些什么呢？

        时间一晃而过，六年的小学生活结束在升学考试后，一群小孩儿体会不到离别，满心装着自己成为初中生的喜悦。

        十二岁这一年，沈语清依旧没有过生日。小孩子是没有生日的，这个从小被妈妈用来哄她的借口已经不管用了。

        明明不是的，沈明月的妈妈都会给他们姐弟俩买蛋糕。沈语清小声反驳着。

        “不是叫你少跟他们玩儿吗？你们初中还在一个班吗？”淑华听到沈明月的名字，语气不大好地问。

        又是这凌厉的语气，沈语清知道自己不能揪着妈妈转移话题，只能先回答：“对啊，”又补上一句，“是学校分的班，又不是我能决定的。”为什么不能跟他们玩儿……最后一句话，沈语清憋在了心里。已经问过太多次了，从也没得到什么确切的答案。

        沈语清是活在比较中的孩子。从念书开始，父母就一直拿自己与其他孩子相比，在成绩这方面从不让沈语清落在人后头。父母的年代念书的人少，能出人头地的更少，但即使他们狭窄眼光里也能看到读书就是出路。自己吃过没读书的苦，便不想让子女受这份劳累。这是父母一直往沈语清脑子里灌输的话。父母不容易，这是她幼时的想法。长大些后，她却越来越觉得自己看不清父母了，不确定他们说的话，摸不清他们的看法。

        最后一次见到江潮是小学毕业那个暑假，她们两家人一起吃了饭。

        干娘做了一大桌子菜，有许多她爱吃的。席间，两家父母互相攀谈，沈语清听到些江潮要离开之类的细碎片段。

        一抬头，见干爹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那是怎样一种慈爱的笑啊！沈语清虽然与这个干爹见面不多，但每次不出所料都能见到他对着自己这样笑。孩童最能直接地感受到身边人的喜恶，凭最本能的直觉，她明白眼前这个和爸爸一般年纪的男人对自己的喜爱。

        心头正在思量，听见干爹提到了自己：“清清，你涛姐姐过几天就要走了，你们两个等会儿吃了饭一起去公园里玩会儿吧。”沈语清乖乖点头，望着江潮笑了笑，之前学校里的事像是没发生过一样。

        “清清快吃，吃完了再去，你看看这些你爱不爱吃。”干娘说着又往自己碗里添了一筷子，而后给身旁的江潮也夹了一筷子。两对夫妇复又攀谈起来，沈语清则继续扒饭，偶尔抬头正撞上江潮意味不明的眼神。

        公园旁边是一处篮球场，平日里许多男孩子会约上三两个玩伴出来打球，有些在远处观望的和路过的或专门在此等待的也会被吸引过来，陆陆续续的人数越来越多能凑够一支篮球队。这些男孩子多以顽劣闻名，是让众多老师感到棘手的学校里的混子，更突出的特点，他们与沈语清一样都是外乡来的。

        从前在学校沈语清一直有意避着他们，也不会来篮球场，此后是不用如此了——妈妈说那些问题学生挨过小学便不再有机会读书，而是由家里安排或自己摸索着寻求生路，在风雨飘摇的日子里重蹈着上一辈的覆辙。

        沈语清意识到，这些人同自己走的再不是一条路了，她的父母虽然出身贫苦、知识浅薄，却能够想到即便用刻薄的手段也要推着她走上一条光明的路，而那些孩子却可能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你知道我要走了吗？”江潮捧着脸，胳膊支在膝盖上，笑着问。

        “知道，”沈语清收回看那群男孩子的目光，转而对上江潮的一双眼，问：“但是你要去哪里了啊？”

        “汉城，我姐姐也在那边。”

        “汉城？我没听过，远不远啊？”沈语清好奇地问。

        “听我老爸说挺远的，”江潮皱皱眉，开口：“我也还没去过，不知道嘞。”

        “哦……”

        两个孩子靠在公园亭子的石椅上，突然没了话题。

        “清清，你真是我妹妹，我爸爸不让我说，但你真的是。”江潮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沈语清显然没有料到她会又说起这件事。还没等反应过来，又听她继续说：“我本来还有一个姐姐的，但是她死了，”顿了顿，江潮又讲：“她也是你姐姐的。我应该有两个姐姐，你应该有三个姐姐，你知道不？”

        “我没有亲姐姐，我们家就我一个。”沈语清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这样。虽然每次说这事时江潮都一脸认真地不能再认真的神情，但从小跟着父母长大的沈语清心里早已对自己的家庭形成了根深蒂固的认知和依赖，江潮感受到自己的只言片语好像难以改变她认定的事实。

        “唉，反正你就是我妹妹，你以后就知道了。”江潮不死心地补充。

        沈语清这回连回应都不给了，径直转过头看那群男孩子打球。太阳快要落山，最后一丝残阳打在地上，金光璀璨，给他们周身镀上最后一层光亮。

        此后一别数年，两人鲜少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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