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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41章


陈双鲤目光落在那幅画上,捏了捏拳。

        费无忧专注又平和地望着他,恰如一个考校儿子学问的父亲。

        他平静地说:“苏姑娘似乎师传郎待诏。”

        费无忧瞥向那幅画:“怎么说?”

        “儿臣有幸在画院瞻仰过郎待诏的画作,其中有一幅山水长卷,运笔与苏姑娘有几分相似。”

        费无忧笑了一声:“朕竟不知郎待诏还画过这样一幅画,改天让他拿来给朕瞧瞧。”

        陈双鲤怔了怔。

        那幅画一旦过了费无忧的眼,必然要按他的意志画下去,如此便会违背郎清作画的初衷。

        “儿臣以为,那幅画已经许久未动笔,想来郎待诏已视作弃品。父皇若是想要,不如命人重画一幅。”

        费无忧惋惜道:“既然是弃品,那便算了。”

        他枯槁般的手指扫过宣纸,沾染了一点未干的颜料,毫不在意地在指尖刮了两下:“不过江山社稷,万不可像画一样说弃就弃,即便它已千疮百孔,不放弃它,是费家人最后的底线,明白么?”

        费无忧在教陈双鲤如何做一个皇帝,这个曾经将自己付诸过山河,随后又沉沦的人,在跨越了十年的光阴后依稀记得称帝时的发愿。

        他改变不了什么了,只能像天下所有望子成龙的父亲那般,期盼自己的儿子。

        陈双鲤垂首:“儿臣谨记。”

        费无忧打量他,觉得陈双鲤不如陈氏这些年在书信中说的活泼明朗。不论是入朝议政,还是父子间私下相处,始终沉静如水,年轻的脸庞上镌刻着不符合年龄的端稳。

        倒是初显一代帝王的风范。

        “虽然是郎清的笔法,不过也不能说明什么。”费无忧把话头引回姬圆,“她与郎待诏相识不久,作画时却全然使用他传授的技艺,那她原来的技法呢?”

        他想起该去命人找回集英会上姬圆画的画。但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也知道多半是找不回来。

        “对了,还有件事。”

        陈双鲤应声抬头。

        费无忧看着他,“往后你去观画,不必用‘瞻仰’这样的字眼。”

        “你是苍梧的皇子,身体里藏着龙脉。你去哪里、做什么,都是所到之地的荣幸。”

        ·

        姬圆没有立即回画院的值房,而是入慈元殿拜见了太后。严太后在后花园与鸾和和三皇子翻花绳,鸾和毫不留情地嘲笑费玄舞:“你一个男孩子,怎么还玩女儿家的东西?”

        费玄舞瘪着嘴道:“我无聊得很,前几日出宫的事情又被父皇发现了,他罚我冬至之前都不许再出去玩了。”

        严太后笑道:“只是罚你到冬至而已,官家对你实在仁慈。”

        费玄舞灵机一动,拉着严太后的袖子,“不如劳驾皇祖母去求求父皇,让他放我出宫吧!求求皇祖母行行好,玄舞一个人在宫里太无聊了……”

        严太后唇角一僵,勉强道:“我去见你父皇做什么……”

        姬圆在一旁沉默地听着,严如笙与费无忧母子形同陌路,这是禁中人尽皆知的秘密。她从前不是很能理解严太后的作为,既然痛恨费无忧杀死费无愁,为何不反对他登基?以严家的权势,只要严蕴荣携百官据理力争,当今天子未必是这一位。

        但是她在得知谢良辰与谢良宵是兄弟后,忽然便想通了。

        姬圆将自己置于谢源的立场上体会一番,那种剔骨剜肉的疼痛便轻易地在胸腔内翻涌。

        费无忧也是她的儿子,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做不到让他们去黄泉路上相见。

        姬圆适时开口:“其实,宫里面乐子也很多,外面鱼龙混杂,官家也是为殿下的安全着想。”

        费玄舞见连姬圆也这么说,颓唐地伏在桌上:“那姐姐要答应我,一定时常进宫来陪我玩。”

        鸾和笑骂:“多大的人,先生今日讲的书都温好了么?”

        费玄舞悻悻道:“早温好了,不过我比起哥哥们还是太闲,也不知二皇兄最近在忙什么,好些日子没来瞧我了。”

        严太后看了眼姬圆:“良辰最近在忙什么?”

        姬圆微愣,怎么就问到她头上了?

        她下意识看向鸾和,见她轻轻点头,一时忐忑,斟酌着说:“前些日子殿帅遇刺,他虽未受重伤,但此事非同小可,因而还在料理。”

        严太后蹙起了眉:“定是邓恩慈那厮做的好事。”

        言罢又叹了口气:“良辰锋芒太露,上回只因图纸便遭遇行刺,往后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姬圆听谢良辰说过,这宫里的主子,多半都知道他的身份。

        严太后与鸾和善待谢良辰,盖因她们存了一份愧疚,既是对先太子,也是对谢家的愧疚。所以严太后把谢良辰当半个孙子来疼,但是谢良辰自己心里有疙瘩,对她们的补偿之举向来平淡处之。

        姬圆宽慰道:“太后娘娘放心,殿帅心中自有分寸,他不是行事莽撞之人。”

        严太后笑了笑:“你这丫头端稳,平日在他身边也记得多提醒他。”

        姬圆微微红了脸:“是。”

        费玄舞打了个呵欠,对他们的话一知半解,只是说:“皇祖母,孙儿想回去睡觉。”

        严太后忙道:“鸾和,送他回去吧,再披一件斗篷,别冻着了。”

        费玄舞跳下石凳:“没事,我又不会迷路,姑姑不用送了。”

        他飞快地带着内侍和宫婢掠了出去,严太后叫也叫不住他,小小的人踩着香糕砖上的影子,一步一步跳得不亦乐乎,不知不觉便踩在了对面一道修长的影子上。

        那段暗影瘦长磊落,袍角在风中卷起优雅的弧度,腰间的鹰首高抬,对费玄舞的影子张开了嘴。

        “咦,真漂亮……”

        费玄舞边说着边抬起头,瞧见一个蜜合色的人儿朝自己行礼:“三殿下安。”

        费玄舞揉了揉眼睛,视线落在他嘴角那颗痣上:“陈虞侯这是打哪儿去呀?”

        陈双鲤看着他:“方才觐见了官家,这会儿要出宫去了。”

        “哦,出宫啊……”费玄舞喃喃道,“出宫好呀,真羡慕陈虞侯自由自在,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陈双鲤道:“殿下说笑了。”

        “没有,”费玄舞摇了摇头,“我与二皇兄一样,都不自由,虽然他倒是能出宫去,可我却明白,他不仅仅是想出宫,还想出城。”

        陈双鲤目光一沉:“三殿下这是何意?”

        “唔,没什么,”费玄舞吐了吐舌头,眨巴着眼睛笑,“是我困糊涂了,居然胡言乱语。陈虞侯可别向我父皇告状……不过话说回来……”

        费玄舞还是那副蔫蔫的模样,却看得陈双鲤手心发凉。

        “我方才说的,其实也没什么不对,你说是吧,陈虞侯?”

        ·

        姬圆又陪严太后坐了一会儿。

        严太后拍着她的手:“丫头,你与哀家说实话,还有两年的时间,良辰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姬圆抿着唇,自摸清严太后的心境后,她便知道有些话不能说。

        谢良辰不仅不会去当祭品,费无忧苦心多年要寻找的宝藏,他也不会让出分毫。从姬圆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便打定主意找到宝藏后尽数送往杭南,补齐盘龙军的亏空,从此让谢良宵抬起头来做人。

        他也没想一举歼灭南元,因为他们毗邻杭南扎根已久,死战只会落个两败俱伤。

        如此一来,费无忧的夙愿,桩桩件件都无法如意。姬圆拿不准谢良辰在严太后心中的分量有多少,但多半不会比费无忧重。

        毕竟骨肉亲情剪不断,就像谢家两兄弟,十年遥遥相隔,却互为对方的盾。

        姬圆想,这何尝不也是良辰的悲哀,在这京城,哪怕是为数不多的关心他的人,也与他立场相悖,必要之时也会弃他而去。

        于是她只得说:“殿帅胸有丘壑,他决定好的事,怕是到死也会坚持。”

        姬圆已经将话说得很委婉,她知道有些事不方便由谢良辰本人来开口,那便换她来说。

        严太后与鸾和皆是沉默,她们的表情太过复杂,姬圆竟一时说不清她们究竟在难过还是释怀。

        “罢了,这些都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严太后苦涩一笑,转而对姬圆郑重道,“不过你要答应哀家,将来良辰若是遭遇凶险,一定要想方设法将他带出京城,保全他的性命。”

        姬圆行礼的手一顿,这时表情复杂的人变成了她。

        她默了默,将礼行完,妥帖的仪态在严太后眼里还是像极了费无愁。但她什么也不能说,宫墙是戴在她身上的枷锁,方才她已经将毕生能说的心里话,都说尽了。至于剩下的,只能任它们在心里腐烂。

        姬圆恍恍惚惚地走出宫门,上马车时还是有些心不在焉,谢良辰见状便将她捞进怀里:“怎么了?”

        她抬头蹭着他的下巴,“谢良辰,你会遇到危险么?”

        谢良辰一愣:“费无忧与你说了什么?”

        “不是他,”姬圆反手拥住他劲瘦的窄腰,感受着他细微起伏的肌肉,终于安定了些,“我会保护好你的。”

        谢良辰失笑:“丫头,不必担心我。”

        “怎么能不担心?你教我要自尊自爱,可你从来不把自己当回事。打住,我知道你要反驳我,但是谢良辰,将牺牲作为自己的归宿,这种做法对在乎你的人很不好,你明白么?”

        谢良辰这个人很神奇。

        你无法说他不自尊不自爱,因为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为了这个目标至死不渝。他是那么桀骜,费无忧驯服了十年都无法将他驯化。

        可他又十分矛盾,为了获得想要的东西,又可以不惜任何代价,哪怕是自己的生命。

        可是如此一来,即便他胜利了,却无法享受这份喜悦,又有什么意义呢?

        谢良辰叹一口气,挽了挽她的碎发:“怎么忽然多愁善感起来了?”

        姬圆气急:“你还在这里跟我避重就轻,小心我——”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窗帘被风掀开一角,姬圆冷不防撞见一位不速之客的身影。

        谢良辰道:“怎么了?”

        侍从在车外禀告画院到了,姬圆定了定神,从谢良辰怀里站起来:“你先不要出去,我去会会他。”

        谢良辰一脸莫名,他透过帘子的缝隙,看见姬圆缓缓走向那人。

        他坐着一张轮椅,正是费玄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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