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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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日的后半夜下了场雨,浇灌了化为灰烬的青山楼,女子的哀哭浮在泥泞上,圆月西沉,天边泛出了鱼肚白。
姬圆靠在榻上,下身被软被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脚。她伸了伸手,想去够案上的水杯,不小心蹬了下腿,吸了一口凉气。
烧伤的痛感后劲极大,姬圆脸上时时刻刻冒着细汗,那是皮肉腐烂,如被蚁虫啃噬的疼痛,只要稍微动一下,仿佛能将她自脚底撕裂成两半似的。
可她不敢出声。
院子里站满了人,大家都牵挂着另一间棚子里的苏诗曼,她不敢添乱。
青山楼塌陷后,官府搭了几座灾棚给姑娘们临时居住,一些文士想接走平日里常去拜访的姑娘,但无一不被拒绝。
一旦被接去,往后便是无名无分的外室娘子,她们知道,所以不去。
楼塌了,但脊梁骨还在。
“你别动,我来。”
帘子被掀开,耿云智疾步走进来,手里还握着个药瓶。
她把水递给姬圆,等她喝好后又放回案上,随后在床角半跪下来。
“你的脚不能耽搁,必须尽快上药,如果疼的话,你告诉我。”
耿云智低垂着头打开木塞,姬圆看不清她的表情,轻声说:“你坐上来吧,别跪着。”
她偏了偏头,飞快地按了下眼角,“让我跪,这样我心里好受些。”
姬圆张了张嘴,她无法用“我没事”这样的字眼来安慰她,因为除却姬圆的皮肉伤,苏诗曼身躯的破碎还沉甸甸地压在她们每个人心口上,谁都无法在眼下说出“没事”二字。
“嘶——”
姬圆没忍住,泪水汹涌地流下来,她抬起头,与耿云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两个人眼睛里都盛满水光,沉默片刻,又纷纷将泪咽回去。
“查出是怎么回事了么?”
耿云智一点点上着药,“吴重山给和玉下了蛊,操控她烧毁青山楼,因为这是钱玉向他下的通牒,如果青山楼不除,她便将吴重山帮肃王倒卖大|麻的事上奏官家。”
“钱玉为何要毁了青山楼?”
“因为我们暴露了,”耿云智捏紧了药瓶,手指无意识地攥着姬圆的裤脚,“吴重山身后有天山教的人,殿帅怀疑是凌霜所为。”
“凌霜?”
“没错,”耿云智上完药,并未起来,“集英会三月前,殿帅便见过凌霜。”
她将凌霜卖花的事情说了,姬圆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她设法让殿帅流血,好检验他是否是真正的二皇子?”
耿云智点头:“天山教精通蛊术,他们养的蛊千奇百怪,有专门能靠血液辨认帝室血脉的蛊虫。”
也正因如此,历代皇帝都要对天山教礼让三分,这份被蛊虫营造出的玄乎其玄的渊源足以让他们为之震慑。
姬圆平静地说:“难怪她没有纠缠殿帅,而是呆在那个人身边。将真正的祭品捏在手里,她才有继承教主之位的底气。”
正说着,她猛地咳了一声,心脏被狠狠揪紧,耿云智连忙搀住她,“你怎么了?”
“我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姬圆怔怔看着她,“你说,凌霜为什么要和我们对着干?”
耿云智皱了皱眉:“因为殿帅是假的皇子,欺骗了天山教?”
“不是,”姬圆摇头,“因为她要帮着真正的二皇子,灭掉我们这群先太子余孽。”
风掀起帘子,露出一角灰蓝的天空,雨点子敲打在泥地上,屋外又响起惊雷。
“她既然能在吴重山身边安插人手,只怕她在陈双鲤身边时也没闲着,整座京城遍布天山教的爪牙,我们也许早就暴露了。”
耿云智喉咙发紧,“那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一把火烧不尽所有人,”姬圆忍着痛,沉声说,“她还会继续寻在先太子余党,也许这次火烧青山楼只是警告,劝我们不要伤害费无忧。”
事到如今,姬圆已经彻底理顺陈双鲤与凌霜之间的关系。凌霜若想继承教主之位,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提前一步入京城拿捏姬心茹看重的祭品,但是她与陈双鲤也许达成了某种协议,约摸是陈双鲤要她帮助除掉先太子党,而他以自己为筹码保证助凌霜登上教主之位。
姬圆隐隐觉得,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是先生。
想起先生与陈双鲤同在潭州,她狠狠掐了下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记得陈双鲤说过,不想让凌霜伤害她,那么他会伤害先生吗?或者说,他还可信吗?
耿云智安慰她:“你别心急,姚先生混在殿前司的行伍里,再说陈双鲤也未必认得他。”
姬圆苦笑一声:“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不仅保护不了先生,还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一个从前欺骗过我的人。”
耿云智听罢,缓缓垂下手,“不必自责,我们这种披着皮活着的人,身不由己才是人生常态。”
她伸手为姬圆掖好被角:“你伤得很厉害,今晚多半会起高热,我去给你煮碗面吃,一会儿殿帅会来守着你。陈双鲤对你如何我不知道,但你放一万个心,我耿云智以后便是你的近卫,誓死追随你。”
她维持着半跪的姿势,姿态虔诚又坚定。姬圆道:“我不需要你发誓。”
“好,那我就用行动证明。”她站起身说,“我去瞧瞧苏姐姐。”
姬圆轻声道:“苏姐姐愿意见人了吗?”
耿云智顿住了。
姬圆叹道:“殿帅现在在做什么?”
“在……跪着。”
·
院子里的人都散了,谢良辰跪在泥淖里,背脊挺得笔直。
雷声渐大,雨水汇聚成丝,流淌在他肩头,他浓长的眼睫上布满雨珠,切割了黑沉的目光。
女医隐晦地说过,苏诗曼下身留了许多血,看痕迹,应当不只是一人所为。
吴重山在短短的时间内,精准地抓住了苏诗曼,还准备了一批人专门伤害她。
苏诗曼醒来后一句话都不曾说过,只是把人都遣出了棚子,自己拥着薄被发呆。
天上又响起一阵惊雷,她回过神,透过帘子看到一双膝盖。
“殿帅,我没事,你回吧。”
谢良辰在一片雷雨声中开了口:“嫂子,天暗了,我叫人进去给你点灯。”
屋内静了一会儿,“……你还愿意叫我嫂子啊?”
“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哥。”
谢良辰手握成拳,声音微哑:“我,没脸再见大哥。”
苏诗曼低下头,看着莹白如玉的身体上布满青紫的於痕,眼底渐渐含了一层水雾:“现在没脸见他的人,是我啊。”
她顿了顿:“殿帅,你把我的情况,如实告诉良宵。之后不论他做什么选择,我都接受。”
谢良臣抬起头:“嫂子知道的,大哥他不是那样的人。”
“话虽如此……”
苏诗曼将头靠在墙边,“我又如何舍得让他余生守着如此不堪的我呢。”
从前她告诉姬圆,守着心中那份贞洁最要紧。可事情一旦真的发生,尤其是在她与良宵定下厮守终生的约定后,她忽然便想不开了。
“良宵少时便苦着自己,披星戴月地读书习武,他是谢家长子,承载着盘龙军下一代的魂。可后来人们说他当了节度使,是踩着他父亲的脊梁骨爬上去的。良宵内秀,心思不外露,但我知道他心里不舒坦,毕生所学终有所用,却要骨肉分离、背负骂名。他活着已经这么难了,现在连我也……连我也在他心上捅刀子。”
“不是的,”谢良辰说,“嫂子,错的不是你。而且,有你在,大哥才有与南元厮杀的勇气。”
“嫂子,我们这些人是他的过去和牵绊。只有你,才是他的未来。”
谢良辰年少时不懂谢良宵与苏诗曼之间隐忍克制的爱,他认为恋人之间的爱意应该是缠绵浓烈的,像滚在刀尖上的烫酒,炙热刻骨,但他渐渐明白,爱一个人可以有另一种更深刻的方式。
他在禁中,无时无刻不思念着姬圆,但他学会了忍耐,在目光众多的内廷里压下了翻涌的情愫,将对那个丫头的所思所想珍而重之地收拢在心里,继续演一个玩世不恭的纨绔。
所以他能明白谢良宵对苏诗曼的情谊,也渐渐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告诉他,要忍。
苏诗曼听罢,过了很久,轻声说:
“你长大了,良辰。”
·
谢良辰进来时,姬圆已经睡着了,案上还摆着小半碗吃剩的面条。
他拾掇好碗筷,在隔间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擦干了头发,确定身上没有寒气了,才慢慢走到塌边坐下。
姬圆的脚被缠上纱布,谢良辰不敢碰,只得抚上她的脸颊。
好烫。
她额上的绢子已经干了,谢良辰将其取下,走到一旁盛着冷水的铜盆边,把绢子浸进去洗了一遍,挤干后叠成规整的长条,拨开姬圆额前的碎发,再将绢子放好。
“你淋雨了?”
谢良辰低头,一双圆灰的杏子眼正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他皱眉:“冻着你了?”
姬圆摇头:“又着凉了怎么办?”
“那不正好,你这么烫,暖一暖我。”
姬圆敞开双臂:“那给你抱抱。”
谢良辰撑着塌面看着她,慢慢弯下身子,将头埋在她散开的发间。
“丫头,我错了。”
姬圆一怔:“你不要自责。”
“我是说,之前在马车上的事。”谢良辰温热的气息在她脖颈上缠绕,“我以后会保护好自己,这样也是在保护你们。”
“嗯,”姬圆微微一笑,“你想通啦。”
“是,不过有点晚了。”
姬圆从他身下抽出手臂,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发:“乖,都会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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