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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73章


石凡当了一夜值,去值班房里还了腰牌,回来便见谢良辰在收拾行李。

        “你——”

        谢良辰穿着绛色圆领袍,领缘的金纹璀璨,与锐利的眉眼相得益彰。

        其实早在谢良辰穿孝服时,巡检司巡卒们便隐隐猜到了他的身份。石凡愣愣地看着他,差点膝盖一软,不自觉地想喊一声“参见殿帅”。

        就在回巡检司的路上,圣旨已传遍大街小巷,石凡站了一夜,脑子里昏昏沉沉,看见谢良辰的那一刻瞬间找回了魂儿。

        “谢……良辰?”

        谢良辰嗯了一声。

        “我走了,保重。”

        他背上包袱,提起赤血枪,最后看了石凡一眼。

        石凡追上他,“你还会回来吗?”

        “也许不会。”

        谢良辰独自打马上街,京城百姓大多认得这身红袍,他们神色畏惧,纷纷向两侧避开。

        费双鲤不仅让他恢复了身份,还向天下人昭告他是被迫当上皇子,街上一些文士踽踽路过,见到他时低了低头。当初这些读书人义愤填膺地对谢良辰破口大骂,如今只觉无地自容,在春光里汗流浃背。

        谢良辰没在意。

        他来到青山楼新盘下的楼阁,姬圆正罩着面纱,在檐下等着他。

        谢良辰看了眼姬圆空荡荡的双手,“你的行李呢?”

        姬圆摇了摇头,“走吧。”

        于是谢良辰也没再问,伸手将姬圆捞上来,抱到自己身前,渡琼领着禁军在城门外候着,远远能看见马背上的人依偎在一起低语。

        “有件事我怀疑了很久,”谢良辰说,“我被贬之后,御史台竟无人向费无忧谏言要去寻真正的二皇子,这种反应很不寻常。”

        他神色淡淡,像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小事。

        姬圆默了默,“我知道为什么。”

        谢良辰笑,“你果然知道。”

        “我不是有意瞒你,”姬圆辩解,“我也是今天早晨才知道的。”

        谢良辰剑眉微挑,“费双鲤找你了?”

        姬圆点点头,谢良辰便在她后腰上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把。

        “背着我私会?”

        “他来和我交代些事情”姬圆轻哼,“告诉我他在当时暗中让蓝颜冰封了御史台的嘴,还派出侍卫亲军司巡街,制止议论的百姓,这才没人为真正的二皇子出头。”

        “怪不得蓝颜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谢良辰似笑非笑,“原来留着他还有这种用处。”

        “他那时刚被咯吱,在御史台余威仍在,”姬圆说,“不过我倒觉得他这么做很好,若是有人为他出头,你会在狱中吃更多苦。”

        “这么心疼我,”谢良辰摸了摸下巴,“那我赞成他的小伎俩。”

        “不过我也不至于他事事补偿,”谢良辰闲闲地勒住缰绳,“此番将真相昭告天下也是,做得如此彻底,跟交代后事似的。”

        姬圆半垂着眼,轻声道:“是啊,不过你以清白之身回到杭南,更利于聚拢军心。”

        谢良辰在她耳后呵了口气,“不愧是帝师的学生,看事情如此通透。”

        两人出了城门,姬圆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松开怀抱。谢良辰看着她从马上跳下来,浅浅地笑道:“不跟我一起走?”

        其实早在见到她的时候,他便有了猜测。

        姬圆在马下握住他的手指,灰眸里流淌着歉意,“抱歉,我不能跟你走。”

        谢良辰的心向下坠,面上丝毫不显,“为什么?”

        姬圆顿了顿,“你走后,昭王也要去天山教了。”

        谢良辰一愣,“什么?”

        “天山教教主飞鸽传书,”姬圆蹙着眉说,“供奉‘祭品’的时间提前了。”

        谢良辰眸色沉沉,“他走了,朝廷怎么办?”

        “他这段时间,一直把玄舞带在身边教导,”姬圆认真地望着他,“良辰,你方才也说,我是帝师的学生,现在我想留下来,替我的老师尽一份力。”

        姬圆一字一句道:“我不能跟你走,我需要留下,帮助玄舞。”

        太后不理朝政,费无忧命不久矣,费氏已是摇摇欲坠,但关键时刻,他们不能给邓恩慈任何趁虚而入的机会。

        姬圆是帝师唯一的亲传弟子,呆在姚允山身边受教的时间比费无愁还要长。费双鲤请求她,是因为他认定姬圆是辅佐君主的最佳人选。

        谢良辰沉默须臾,探手向身边的树枝,折了一根柳条塞进姬圆手里。

        “明年春天,你再折一枝柳条给我。”

        他们永远不会阻拦彼此要做的事,他们既是彼此的软肋,也是刀剑。

        “良辰,我会在京城给你最大的支持,”姬圆笑着抚了抚他的面颊,“快回家去吧。”

        ·

        姬圆回青山楼取了斗笠戴上,进宫面见昭王。

        昭王正在官家寝宫,众御医在偏殿聚首,商量用药。费玄舞一面听一面饮茶,他记着费双鲤的叮嘱,谨记不得将心绪露在脸上。

        “父皇……要不好了么?”

        费双鲤亲手为他将茶斟满,“莫急,听太医们怎么说。”

        内侍领进来个身系斗篷,头戴斗笠的女子,面容被遮得严严实实,简直要认不出是何许人也。

        姬圆也不多话,沉默地行了一礼便退到一旁站着,费双鲤微微点头,将目光挪回内寝的龙腾屏风上。

        费无忧在昏迷中喃喃自语,一会儿唤兄长,一会儿吩咐费双鲤去看看《万里山河》,费玄舞闭上眼,背脊挺得笔直,对一切置若罔闻。

        “启禀殿下,”太医令率众御医自偏殿挪过来,当即匍匐在地,“臣等无能。”

        费双鲤也不叫起,而是道:“太医令只说,若要父皇安好,需用什么药。”

        太医令是个人精,立刻琢磨出费双鲤话里的意思。

        这是要他们强行延长费无忧的寿元。

        太医令把心一横,沉声道:“若下猛药,可令官家调养一个月的龙体。”

        姬圆眼皮挑了挑,费双鲤慢慢搁下茶盏,说:“那便用吧。”

        太医令被引进内室,半炷香的时间过后,里面传来费无忧平静的说话声。费双鲤站起身,姬圆以为他要进去,但是他转了个弯,递给她一只匣子。

        “收好。”

        姬圆疑惑地抬眼。

        费双鲤道:“回去在无人时打开看,一个月后若我没回来,里面的东西怎么处理,凭你处置。”

        ·

        谢良辰到达杭南的前几日,这里连续下了几场暴雨。

        农田尽数被泡在水里,山脚下的房舍和军营也没能幸免于难。初夏天气渐热,自从一个农夫在水田里晕倒,疫病便有了蔓延的趋势。

        南元的境况要更焦灼。

        这场疫病来得突然,南元盘踞在此十几年,还是头一回撞上。由于他们拒绝学习中原医术,导致在处理这类疫病方面毫无经验。军营里不断有人发起高烧,图娜奔走在各个营帐之间,几日里瘦了一大圈。

        南元王室的女子并不信奉大家闺秀的婉约做派,她们擅骑射、懂一些医术,图娜也曾是一名草原医者。

        努颜心疼图娜,又担心她被传染,终于低下头颅,去向骆水天讨主意。

        骆水天有虎威军自己的郎中,加之他多年来注重休养生息,可以说虎威军驻扎的这一片营帐,受疫病感染的影响最小。

        他温和地给努颜倒了一碗苍梧人爱喝的碧螺春茶,又命侍婢奉上桂花糕,努颜看着那金黄剔透、盛在荷叶上的长条,皱了皱眉,还是捡了一块大口咀嚼。

        太甜太腻,口感不如他们的马奶糕。

        努颜懒得虚与委蛇,开门见山道:“骆将军,我需要您的郎中为我的将士们看病。他们需要草药、药炉和防瘟香囊。”

        骆水天摇头叹息,似是为难的样子,“我见过您的未婚妻诊病,草原的医生似乎有更神奇的药,叫做圣水?”

        所谓的圣水不过是硫磺兑了些河水,那是西方传教者带过来的“神药”,他们宣称要一边喝下圣水,一边做祷告。至于能不能获救,要看神明的决定。南元的祖先接受了西方的传教者,自此圣水成为草原游医们的必备品。

        疫病蔓延后,圣水喂下去了许多瓶,但见效甚微。

        努颜不信神佛,他是为了讨好王室才假作皈依宗教。这会儿他也懒得扮出虔诚的样子,说:“您的郎中可以放心大胆地施展身手,不必担心触犯忌讳。”

        骆水天慢条斯理地敲着碗盖,端的是一副左右为难,“我如今营帐里人手不够,炉子也紧。”

        “你想要什么条件,我答应你,”努颜已经不耐烦,“只要你愿意帮忙。”

        “好,”骆水天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展颜一笑,“人手和药炉的问题,我都可以解决。防瘟香囊我这里也储备了些许,我的条件,与这些都无关。”

        努颜心一沉,“是你之前说的为庶民开设学堂?”

        骆水天颔首,“正是。”

        努颜深深看他一眼。他是养马奴出身,比庶民还要低贱,他不认字,至今都要靠随侍的文书官来读军报。当初骆水天投靠南元时便向国王提出此议,不过未受重视。从私心上讲,努颜虽不喜骆水天,却是赞成为庶民开设学堂,甚至是武馆的。

        并且时过境迁,他已是图娜的未婚夫了,地位非同以往,他觉得如若自己开口,王室未必听不进去。

        “我答应你,会向可汗进言。”

        骆水天满意了,“还望将军一言九鼎。”

        他顿了顿,看起来心情不错,“将军可知苍梧又派了新将领过来?”

        “谢源次子,”努颜轻嗤,“一个从未上过真正的战场,只会些花拳绣腿的匹夫。”

        骆水天闻言蹙眉,谢良辰并非没打过仗。早年他还没入宫时,可是年纪轻轻就随父兄上过战场,后来入了禁军,率军偷袭南元粮仓的也是他,不过当时无名无分。

        努颜是个胆大心细的人,骆水天不信他一点也不了解谢良辰。

        他转了转手腕,“你在怕他?”

        努颜一愣,冷硬道:“胡说!”

        骆水天笑了笑,不置可否。努颜素来不轻敌,两人还没对上,他先出言打压对手,这不是强者的作风。

        努颜握着拳,指甲嵌进掌心。与其说他怕谢良辰,不如说他怕的是整个盘龙军。

        前有谢源力挽狂澜,随后鸾和出手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随后谢源一死,努颜立刻后悔,他不该听骆水天的话杀掉谢源。盘龙军如今对南元恨意滔天,尤其是这个谢良辰,他比鸾和还要神秘,根本没有参与大战的记录可寻。

        当这样一个对手怀着满腔怒火,对南元露出獠牙,努颜第一次有了无所适从的感觉。

        谢良辰到底是谁?京城的殿帅?死了父亲的儿子?

        也许都不对,当他披上战袍的那一刻,他只是谢良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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