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相认

        台下唱了几场，叶云飞就跟着嗑了几盘瓜子。他看了眼林念和云霞，不由觉得好笑。

        这两人认真地盯着台下，听得倒是如痴如醉。

        一台戏又咿咿呀呀唱完了，中场休息的空，叶云飞又叫了一盘话梅。

        拿了一颗给妹妹，就着他的手，叶云霞直接含住悠闲吃起来。又拿了颗给左边正襟危坐的林念，想直接塞进他嘴里的计谋没能得逞，硬是被抢了下来。

        真不如妹妹听话！

        无趣地看着这人，叶云飞塞了一颗给自己，狠狠地嚼起来。

        三人正吃的起劲，楼下突然起了骚动。

        再朝台上一看，只见一个身后插旗，头顶两根长羽翎的刀马旦，踩着厚底靴，脚步利落地上了台。

        鼓点一响，只见台上人连串亮相动作，身段舞的是英姿飒爽，威风凛凛。既有男子的挺拔矫健之姿，又不失女子的优雅灵动之气。

        这般好功夫，没个十几年的苦练是下不来的。

        可楼下的观众并不买账，非但没给鼓掌叫好，反而唏嘘不已。摇头的，叹息的，喝茶解闷的，还有三四个小声议论的。

        “跳的这么好，怎么楼下没动静？”叶云霞好奇道。

        林念和叶云飞看着台上舞态生风的人，都没有说话。

        “非是我临国难袖手不问，见帅印又勾起多少前情。杨家将舍身忘家把社稷定，凯歌还人受恩宠我添新坟——”

        声音一起，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林念微微皱眉，明白了台下为何会有这般动静。

        声音粗粝低哑，似有千万苦痛包在嗓子里，不得宣泄。

        这样的唱腔，属实与他那副好身段不符。

        “咦～这人看起来怎么有些面熟？”叶云霞突然歪起脑袋，满脸不可思议。

        经她这么一说，林念和叶云飞两人不约而同地向台下人脸上望去。

        脸上虽画着重彩，可也挡不住那眼角眉梢的俏丽温柔。

        “哥！你看他长得像不像老师？！”叶云霞激动的猛拍哥哥，催促道。

        此时二人跟着瞧清楚了，叶云飞心里有些惊讶。

        怎么这么像！

        转头看向林念，发现他异常安静，眼镜下看不清神色。

        想起他之前苦苦寻找的弟弟，叶云飞心中一动。

        “伙计？”冲门口喊了一声。

        一个腿脚伶俐的小跑堂，提着水壶进了包厢。以为客人要水，正要续茶，被一旁的叶云飞制止住。

        “台上唱戏的人，名字叫什么？”冷淡的问话让人有些紧张。

        跑堂的机灵，一路察言观色，看他一身西装革履，气度不凡。以为是看上台下那位了，张嘴就来，“哎呦～少爷，您可真有眼光！这可是曾经盛春戏院的台柱子苏冷月苏老板！”

        “苏冷月？”一旁的林念默默重复了一遍。

        “这苏老板也是个苦命人，听说他很小的时候，是被人贩子卖到这的，拜了当年的名角贺庆芳为师，那人是宫里专供的角儿，有两把刷子。可也是出了名的严师出高徒。打骂饿肚子，是常有的事。好在天可怜见，这苏老板硬是咬牙坚持，一路唱出了名。”伙计一脸的得意像，跟自己的徒弟成了角儿似的。

        “可好景不长，他师傅被一个负心汉始乱终弃，染上了抽两口的败家习性，最后人一疯，跳河自尽了！剩下他一人带着几个师兄弟妹们闯荡，刚唱出了南城第一，就被他三个丧良心的师兄妹毒哑了嗓子，从今以后，可不就这样了嘛～”

        台下粗粝的声音依旧铿锵有力，不卑不亢。

        几个听客早没了耐心，满嘴不干不净地大声骂着。

        “他……老家是哪儿的？”

        林念神色凝重，低声问道。

        伙计眼前一瞥，心说这俩人怪有意思。看上了就看上了，还打听人家祖亲干什么！

        况且，这苏冷月虽然不能唱了，可也还是日本人面前的红人不是！

        “二位少爷，苏老板最近在日本人面前，可是混得风生水起，你们要是想包他，可就没这机会了。”

        “你说什么？！”林念突然站起身，抓着跑堂的胳膊不放。

        “包……是什么意思？和日本人怎么又扯上关系？！”

        “欸！这位客官，你！”

        跑堂伙计被他这么一惊动，以为遇到了个疯子，本能的就想朝门外跑。

        人互相拉扯间，声音不觉抬高了几分，引来了对面几个包厢里听戏的乱打量。

        叶云飞将两人拉开，不着痕迹地握着林念的肩膀，以示安慰。

        “你先下去吧！”

        掏出两块银元，打发跑堂的离开，将人按在座位上，他自己也坐到对面，无声地看着。

        因为云霞在场，两人不便讨论这个问题，只是默默坐着，相对无言。

        叶云霞因为他的突然失态，赶紧坐近了问道。

        “林老师，你怎么了？”

        台下声音依旧，骂声也越来越响。

        林念鼻子一酸，转头望向台下那副身手矫捷的身段，心中似有万千个铁块堵在胸腔，喘不过气来。

        三人都没再说话，静静聆听着粗哑的唱腔和骂声。

        好不容易挨过戏的末尾，一个收腔，苏冷月踏着碎步迈下了戏台。

        林念见他钻进后台，起身要走。

        “我出去一下。”

        “你要去哪儿？”叶云霞忙问。

        “出去透透气，一会回来。外面冷，你们在屋里等我。”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声音沉闷闷的。

        叶云霞还想跟去，却被云飞叫住。至于林念要去哪里，叶云飞很清楚，他没有说话，只是安慰妹妹坐下安静听戏。

        因为赶着后面几场压轴大戏，戏院后台一片忙乱。林念急匆匆赶往刚才苏冷月消失的屋子，期间险些和几个拿戏服的人相撞。

        跌跌撞撞地赶到门前，林念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待到激动的心稍微缓和，才微颤着手臂敲响房门。

        “谁呀？！”

        三声门响过后，一个极其不耐烦的声音在门内响起。

        “我、我找一下苏老板。”林念极力压制住内心的慌乱。

        “他不在！”

        “我有急事找他，麻烦您通融通融。”

        房门突然从里面打开，潘连海叼着烟斗，斜眼瞟向这个难缠的不速之客。

        “你到底有什么急事？！苏老板可是大忙人，没空见你！”

        “让他进来。”

        身后的苏冷月突然说道。

        潘连海一脸无趣地让出空隙，“你可快着点！车已经到门口了。”

        瞪了眼还在门外的林念，他转身离开。

        苏冷月此时正在擦脸卸妆，厚重的油彩挂在脸上，斑驳不堪，乍一看，还挺吓人。

        林念走到他身后，静静看着，一直没说话。

        一时静的出奇，苏冷月抬眼笑了，“你这人真奇怪。说有急事找我，可见到人了，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镜子里印出的这个一身长衫的男子，低着头，斯文儒雅，断定他不是那种无理之人。

        “你、你是……苏冷月苏老板……？”

        平复了许久的心跳的依旧如鼓擂动，林念激动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我。”只当是他没见过世面害了怕，苏冷月平静答道。

        “你老家是哪里？”

        苏冷月微微皱眉，笑得不以为意，“见面就问这样的隐私，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看来今晚是遇到了个书呆子。

        “你是不是六岁被人贩子卖到这里？”

        擦脸的动作突然一顿，他没有说话，而是抬头开始仔细端详着镜中人，相似的眉眼，竟有几分熟悉。

        林念急促地说：“你老家是不是住在北平城东三区，父亲叫林从之，母亲叫郑秀云？”

        “你别说了！”

        桌子猛然一响，苏冷月突然起身，眼神怨恨地看向镜子里的林念。

        “你是安儿！对不对？！”

        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激动，林念笃定地叫出埋在心底十几年的名字。

        “我不是！！”

        苏冷月转过身，脸上骤然盈满愤怒，“你说的那些人，我不认识！全都不认识！！别想来我这儿认亲！我是被人贩子拐来的，我亲生父母早就死了！”

        “我是你哥哥！林安！！”

        林念眼泪夺眶而出，他上前拉住苏冷月的手，忍住心内疼到极点的苦涩，颤抖道：“我是你哥哥！！我找了你十几年！终于找到了！！我错了！原谅哥哥吧！是我弄丢了你，是我的错！是我让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

        一把甩开胳膊，发疯般对着林念喊叫，“我没有哥哥！我不是林安！！你别叫我！你走！！马上走！！！”

        苏冷月声音嘶哑到无力，胸腔内压制的十几年的痛苦，尽数想要发泄出来。

        他将桌上的化妆工具一股脑全扫到地上，浑身颤抖地瞪向面前哭泣的男人。

        眼神里有怨恨，有责备，有不甘，还有渴望。

        化妆间里人迹寥寥，几个有眼力见的跟包早在二人吵起来时，实相地离开了。

        他突然蹲下，双手抱头，蜷缩在桌子底下，眼神望着地面，空洞无力，嘴里不住地小声说着。

        “我不叫林安，我是苏冷月，把我养大，教我看家本事的，是我那死去的师傅，叫我在这世上吃尽苦头的，历尽劫难的，也是他！以前的事，我什么都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

        他想把林念说的那些钻进脑子里的话全部抹杀掉，一点痕迹也不留。极力否认着仍留在记忆深处的幸福感。

        那又怎样？覆水难收，这些年的苦就是最好的证明！

        林念止住眼泪，心疼地看着蜷缩在桌子底下瘦小的身躯。这个比自己小了六岁的弟弟，当年走丢也才六岁……

        虽然他嘴上不承认，可兄弟二人与母亲高度相像的眼睛骗不了人。他这样极力的掩盖也骗不了人。

        小心翼翼地靠近，蹲下，林念拿出最卑微的姿态，轻声道：“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补偿你，好吗？”

        苏冷月慢慢放下手臂，抬眼望向近在咫尺，满脸疲惫的男人，那好看的眼睛里充满自责与愧疚的泪水，一丝快意在他心底油然而生。

        他突然起身，推倒了身前的林念，小声道：“你休想！！”

        拿起衣架上的黑色披风，苏冷月头也不回地打开大门消失了。

        “安儿，原谅哥哥吧！原谅我吧……”

        茫然盯着门外，林念嘴里喃喃自语。他的手因为没有躲避，深深按到一片尖利的瓷片上，血在手底下开了花。

        默默将地上摔的粉碎的油彩盘子一片片捡起来，小心细致地放到刚才苏冷月坐过的地方，拿起一支眉笔，看了许久。

        这只细小的眉笔，仿佛承载着弟弟这些年所受的苦，浓烈又沉重。像一块巨石，砸在林念心里。

        也许，找不到弟弟是一种遗憾。找到了，反而更是煎熬。

        他手上的伤口有多痛，心里就有多亏欠！

        慢慢打开屋门，叶云飞的身影瞬间出现在眼前，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门外，等待着。

        看他满手的血，叶云飞掏出手帕，替他认真包扎起来。

        认识林念这么久，唯一学会的，就是包扎伤口，这是叶云飞的心得。

        悉心包扎好后，拉着人就往外走。后者乖乖跟在身后，任由他带着离开。这期间，二人都没有说话，仿佛心有灵犀，这样的结果，似乎他们都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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