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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回 金工铁坊


紫禁城北安定门外,有一家与众不同的铁匠铺,铺子的主人姓金名卜焕,人称金铁匠,年过“不惑”,膝下无有子嗣。这金卜焕曾经上过半年私塾,识得几个字,故此他的铺子不像其他的铁匠铺只有铺面没有招牌,他将自己的铺子取名为“金工铁坊”,并制作了一个大大的牌匾,悬挂在低矮的门楣之上。

        当然,说他的铺子与众不同,并非独指招牌。金铁匠更有一身与众不同的手艺。此人好学肯动脑筋,只要顾客上门,无论求他打造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他从不推辞,非要绞尽脑汁揣摩,直到如顾客所愿方肯罢休。因此他的“金工铁坊”在京城妇孺皆知、有口皆碑。当然,生意也是格外的兴隆。

        这日黄昏,劳作一天的金铁匠撤下了烘炉中的焦炭,浇灭了炉中之火,将打造出来的菜刀、锅铲、门环、泡钉等成品依次收捡停当,用铁锁将门锁上,回到离铺子不远的家中。妻子温氏早已将饭菜做好,为了节省灯烛,就放在门前一只锯去了靠背的破旧“太师椅”上,趁着夕阳的余晖,一家人(也就是夫妻两人)就此进食晚餐。

        柳氏为丈夫斟满一盅酒,金铁匠端起酒盅正要喝,忽听耳旁一个声音响起:

        “金师傅,打扰了。”

        金铁匠扭头一看,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人伫立在身旁五尺开外的地方,手中拿着一个旧布缠绕着的物件。他,正是回京不久、尚未复旨的钦差陈文祺。

        “这位公子,你是找我吗?”金铁匠放下手上的酒盅,起身走到陈文祺跟前,礼貌地问道。

        陈文祺点头答道:“在下慕名而来。”其实这是一句客套话,在此之前,陈文祺几乎访遍了京城所有的铁匠铺。

        “公子找我何事?”

        陈文祺望望他家“桌子”上的饭菜,不好意思地说道:“金师傅还是请先吃饭吧。在下就近走走,等会儿再聊。”

        金铁匠略一思忖,说道:“也好,我很快就完。”说罢走回“桌”前,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将柳氏递过来的酒壶放回“桌”上,飞快地扒光一碗饭,就要柳氏端走碗筷,找来抹布将“桌子”擦拭干净,请客人入座。

        “多有打扰,实在不好意思。”陈文祺又一次致歉。

        “无妨。公子有何见教?”金铁匠爽快地问道。

        陈文祺没有立即答话,他将手中的东西解开布条,露出一柄缺了口的佩刀。

        “绣春刀?”不等陈文祺开口,金铁匠失口低呼。

        陈文祺一听此言,心中暗喜:“终于找到了”,表面却不露声色,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问道:“金师傅此前见过绣春刀?”

        金铁匠觉察到自己失态,急忙摇头否认:“没……没见过。”

        金铁匠的神态,证明自己的猜测不离十。陈文祺心里有底,不慌不忙地对他说道:“那人不许金师傅向别人提道此事,对吧?”见金铁匠欲开口说话,陈文祺摆摆手,说道:“金师傅不必急于辩解,请听在下把话说完。那人姓甚名谁,或许金师傅的确不知,但那人是何身份,金师傅想必猜测得到吧?”陈文祺顿了顿,见金铁匠没有吱声,已知他默认知道那人的身份,便接着说道:“金师傅想已知道,‘绣春刀’乃锦衣卫专配的腰刀。这锦衣卫啊,有个规矩,但凡本卫将校、力士所佩腰刀只换不修。你想想,那人为何不直接换刀、偏要寻你修补?”

        金铁匠摇摇头,表示不知。

        “这说明那人心里有鬼。金师傅,并非在下耸人听闻,你已经牵扯到一桩惊天大案中来了。”

        金铁匠一听大惊,站起身急急说道:“惊天大案?什么惊天大案?小人只是一个打铁的手艺人,可从没做过坏事啊?”

        陈文祺趁势攻心,严肃地说道:“一年前,此人潜入居庸关南关客栈,意欲刺杀钦差,犯下谋逆大罪。金师傅先是为他修补佩刀,现在又替他掩饰真相,岂非成为他湮灭罪证的同伙?”

        金铁匠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尘埃,声带哭腔说道:“小人冤枉。”

        “冤不冤枉,那要看事实。说吧,你是如何识得绣春刀的?”

        “……”

        “怎么?金师傅是记不起来还是有意隐瞒?”陈文祺加重语气。

        金铁匠沉思半天,咬咬牙说道:“小人并非隐瞒,实是不曾见过此刀。”

        “是吗?那为何金师傅一见便知它是‘绣春刀’?”陈文祺冷笑道。

        “小人……小人是听坊间的传闻,有人……曾经见过绣春刀。”金铁匠吞吞吐吐地说道。

        “坊间传闻?有人见过?金师傅可还记得是谁见过此刀?”

        “这个……天长日久的,小人早已忘记了。”金铁匠索性来个死无对证。

        “忘记了?可金师傅对绣春刀的外观还记得很清楚啊。想是职业习惯吧?”

        金铁匠不知陈文祺话中有揶揄之意,急忙点头道:“那是,小人一向对铁器很留意的。”

        “好吧,既然金师傅不曾见过此刀,在下也不能逼着您承认是吧?不过我要提醒您一句,若是日后查明金师傅所言不实,那可是有庇护逆贼的嫌疑了。金师傅可要想清楚,在下过几天再来听金师傅的准信。告辞!”陈文祺说完,拿着那柄破刀转身离去。

        金铁匠的老婆温氏见陈文祺走远,忙从屋里奔出来,将金铁匠连拉带拽地拖进里屋,小声埋怨道:“那位公子说你已经牵扯到一桩惊天大案中,你为何不告诉他实情啊?”

        金铁匠叹了口气,说道:“实话告诉你吧。那蒙面人警告我不许对别人提起帮他补刀之事,并且连你也不能告诉,否则他……”金铁匠怕吓着老婆,便闭口不言。

        “他要怎么样?说呀,要把人急死啊?”

        见老婆逼问,金铁匠心里着慌,也想听听老婆的主意,便说道:“若对人讲的话,他便要杀了我俩。”

        “啊?”温氏一听,身子晃了几晃,顿时晕了过去。金铁匠见状,忙扶住老婆,口里连连呼喊道:“老婆,你醒醒,醒醒。”

        良久,温氏叹了口气才醒转过来。

        “老婆,你没事吧?”

        温氏呜咽着说道:“没事?我俩摊上了天大的祸事。说吧,蒙面人就要咱俩的命;不说吧,你别看刚才那位公子很和善的样子,只怕他也不得善罢甘休呢。咱俩这回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他不干休能怎么着?我不开口他还能将我捉去拷问?”金铁匠自我壮胆地说道。

        “人说妇人头发长见识短,我看你比妇人都不如。那公子看来也是官府的人,他要捉你,你能怎么样?就算他不捉你,三天两头的来找你逼问,你还想不想过日子了?”说到这里,温氏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伸手将头一拍,惊骇地说道:“哎呀不好,他若三天两头来找你,蒙面人心里肯定慌张,说不定就要杀人灭口。”

        金铁匠一听老婆说的在理,顿时脸色苍白,惊慌地说道:“极有可能,极有可能。怎么办?怎么办?”一时像无头的苍蝇一般,在屋里急得团团乱转。

        “看这种情形,说与不说,那蒙面人都会杀了咱们,不如就对那个公子说了吧,说不定他还能保住咱俩的性命。”

        “不可。蒙面人恐怕已在暗中监视着咱们,一旦咱们开口,只怕还没说完,他就要了咱俩的命。”金铁匠摇头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该怎么办?”温氏失望地问道。

        “躲,远走避祸。”

        温氏眼睛一亮,赞同地说道:“对,惹不起咱还躲不起?我三姨夫有个表舅家在广平府曲周县,我们就去那里躲藏起来,不信他们找得着。”

        金铁匠这会儿有主意了,他撇了撇嘴,说道:“刚才还说我见识短,你这才是头发长的苦尾子,官家捉拿人犯,首先就会想到投亲靠友这层关系。要躲,只能躲到没有任何关系的地方去。反正有手艺在身,到哪里还能饿的死咱俩?”

        温氏拍手道:“到底是当家的见识高。就依你,咱连夜就走。”说罢铺开一条床单,将换洗衣物一裹,拉着金铁匠就要出门。

        “慢着。我俩去铺子一趟,带几样打铁的家什东西走。”

        “有什么好带的?铁砧死沉死沉的背不动,风箱不重个头大,还能带什么东西?”

        “你这败家的婆娘,如果有金银你带是不带?铁砧风箱不好带,就不能带些、锤子、夹子、铲子之类的东西?到了生地方,这些都是要钱买的。”金铁匠低声呵斥道。

        温氏听他说得在理,不敢申辩,只得说道:“算你有理,走吧。”

        夫妻两人掩好大门,各自提了一只框子,向不远处的“金工铁坊”走去。

        这时,金家屋后闪出一条黑影,望着两人的背影无声地一笑,转身向紫禁城的方向一道烟似的逸去。

        二更时分,夫妻二人拎着竹筐,气喘吁吁地回转家中,刚刚推开房门,陡然一道火光一闪,房中的灯烛已经燃亮。

        两人顿觉心惊胆颤,定神一看,一个蒙面黑衣人端坐房中,手中的火镰尚未熄灭。

        “你……你怎么来了?”真是怕谁谁来,不是去年那个黑衣蒙面人还是谁?

        黑衣蒙面人不答反问:“他们找过你了?”

        金铁匠虽不知“他们”是谁,却知道蒙面人问的何事,当下也不敢隐瞒,答道:“找过,傍晚的时候。”

        “那你,说了些什么?”

        “小的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蒙面人似乎不信,接着问道:“他们问了你什么?”

        “那人带了一柄刀——哦,与您的一模一样——问我见过这样的刀没有。”

        “那你怎么说?”

        “我说我没见过。”金铁匠隐瞒了自己失口叫破绣春刀那一节。

        “然后呢?”

        蒙面人显是要掌握每一个细节。

        “然后……然后他就走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金铁匠感觉自己也不相信,怕蒙面人生疑,又补充道:“对了,临走时他说过几天再来。”说完偷偷眇了一眼蒙面人,看他有什么反应。

        蒙面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对金铁匠说道:“他们没问出什么名堂,自然还要来的。”

        “好汉请放宽心,任他来问多少回,小的绝对不会讲的。”金铁匠向蒙面人保证。

        蒙面人微微摇头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既然他们找上了你,总有办法让你开口的。”

        金铁匠害怕蒙面人会灭口,又是拍胸又是发誓:“好汉尽管放心,小的宁死也不会透露半分。何况,我们……”金铁匠本想说自己夫妻要远走他乡,又担心蒙面人不依,便住口不言。

        蒙面人望了一眼床上的包裹,说道:“你们要出走躲避是不是?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能躲到哪里去?”

        蒙面人一语说破自己的打算,金铁匠心里隐隐不安,口里嚅嗫道:“好汉要小的怎样才能放心?”

        蒙面人“嘿嘿”一笑,将手中布条缠着的东西往桌上一放,阴恻恻地说道:“除非你俩不能开口说话。”

        金铁匠不傻不痴,如何不懂蒙面人话中的意思?除了死人,还有什么人“不能开口说话”?就算是哑巴,也可以用点头、摇头甚至手势“说话”啊。

        金铁匠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哀求道:“好汉手下留情哪。只要您不杀我,要我怎样全都依你。”说完以头叩地,“咚咚”有声。

        蒙面人站起身来,徘徊于房中,似是难以决断。金铁匠见蒙面人犹疑不决,料到还有一线生机,便指天誓日、赌神发咒,百般迎合,希望能够打动蒙面人回心转意。

        蒙面人停住脚步,望着地上的金铁匠叹道:“我这人从来心软。去年你也算帮了我大忙,此时要以怨报德还真于心不忍哪。但不能光凭你一句话我就把性命交给你吧?这样,你写个保证画上押,我可饶你性命。如你有违‘保证’,到时我杀你心无愧疚。你写不写?”

        “我写,我写。”金铁匠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凭借半年私塾的那点“功底”,接过蒙面人手中的纸、笔(敢情蒙面人早已计划周详),歪歪扭扭地写下不与任何人透露修补佩刀的保证。

        金铁匠将“保证书”恭恭敬敬地送到蒙面人面前,如释重负地问道:“这下好汉可放心了吧?”

        蒙面人接过“保证书”,正要开口讲话,忽然房门“哗啦”一声被人踢开,接着听到一声暴喝:“大胆金卜焕,竟敢谎言欺官、庇护逆贼,你可知已犯下灭族大罪?”

        金铁匠转身一看,一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将军(牟斌)威风凛凛地站在房中,他的身后,站着两个军校,身穿麒麟服,大概品级也不低。

        锦衣卫的主要职能是“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可以逮捕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市井平民中的任何人。因此,锦衣卫所到之处,人人闻之色变、望而生畏。

        金铁匠一见锦衣卫来家中,顿时唬得魂飞魄散,原先跪得发麻的膝盖尚未恢复,又“噗通”一下继续去发挥“作用”了。

        “金卜焕,你给蒙面人修补佩刀证据确凿,还敢隐瞒不说吗?”牟斌接过蒙面人手中的“保证书”,在金铁匠的眼前扬了扬。

        金铁匠脑中一片混沌,但很快就清醒过来:此蒙面人非彼蒙面人。

        他指着眼前的蒙面人语不成句:“你……你是……你不是……”

        蒙面人朗声一笑,脱下身上的黑衣,解开脸上的黑巾,略带歉意地说道:“在下多有冒犯,金师傅莫怪。”

        金铁匠目瞪口呆,此人并非别人,正是傍晚离去的那位公子。

        陈文祺去而复返,听到了金铁匠夫妇的对话,始知那疑犯掩盖行藏来找他修补佩刀之事。本想当场揭穿,又怕空口无凭金铁匠来个矢口否认,于是赶到锦衣卫问牟斌要了夜行衣靠,假扮蒙面人与金铁匠上演了适才那一出活剧。

        “你……”金铁匠为之气结。

        “金师傅,蒙面人虽为在下假扮,但在下适才所说却非虚言。你想想,我们来找你打探消息,那个真的蒙面人肯定紧张,他为了保命,最安全的办法就是杀人灭口。而你想远遁他乡隐藏行踪也不可行,别说普天之下到处都有官家的耳目、捕快,你纵然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而且还要过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就是那蒙面人也是大不放心,必要寻着你杀之而后快。因此在下虽然诓骗你说出隐情,实则也是救了你、解脱了你。只要你说出实情,我们就能将那逆贼绳之以法,你也从此无后顾之忧了。”陈文祺耐心地开导金铁匠。

        “金卜焕,你若爽爽快快地将如何为那蒙面人修补佩刀的事说出来,以前你的种种隐瞒本官权当没发生过,本官让你还继续打你的铁;如若不说,那就是与那逆贼同罪,本官说不得只好带你到锦衣卫去了。”牟斌不失时机地指出隐瞒实情的后果,以彻底消融金铁匠的侥幸心理。

        落入人家彀中,“证据”亦在人家之手,金铁匠再要否认已是不能。况且这位公子的话不无道理,只有配合官府抓住那蒙面人,才不致担惊受怕、背井离乡。事已至此,金铁匠没有多想,说道:

        “小人一时糊涂,没说真话,恳请大人恕罪。大人想知道什么,小人知无不言,再不敢隐瞒。”

        “好。你便将当时的经过详细说一遍。”

        金铁匠急于撇清与那人的关系,便详细地讲起了事情的经过:

        那是去年(好像是四月)的一天晚上,我吃过晚饭,洗了手脸泡了脚,正准备上床歇息的时候,忽然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我抬头一看,见一蒙面黑衣人闯进房中,手中也似公子这样,拿着一个破布缠着的东西。当时我吓得魂飞魄散,紧张地向蒙面人说道:“好汉请高抬贵手,我一个穷铁匠,家中并无钱财,请另走一家吧。”

        蒙面人冷哼一声,嗡声说道:“金铁匠你不用紧张,我不为钱财而来,只是让你为我修补一下此刀。”说罢解开旧布条,将那把刀伸到我眼前。

        我一看,这把刀形状奇怪至极,平生仅见。刀口之上,有一个粒米大小的缺口。

        见蒙面人并非打家劫舍,我才慢慢平静下来,接过蒙面人手中的佩刀,轻松地说道:“这个容易,但今日烘炉已经熄火,尊驾如果急要,明日一开炉,便先修理尊驾这把刀。”

        蒙面人显然不放心,问道:“你待如何修补?”

        “自然是将刀口截齐,再锻打锋刃啊。”

        “不成。你看这刀刃上的流水,无论纹理式样还是纹理长短,均是惊人的一致。若是重新锻打锋刃,这把刀岂不是面目全非了?”蒙面人语气生硬地斥道。

        “那——尊驾要如何修理?”

        “只将这缺口修补得与其他地方一般无二。”

        老实说,打铁打了几十年,经我修理的刀剑逾百,还从未如此修补过。我一下子抓了瞎,说道:“这……这可修不了。”

        蒙面人一听,两眼露出凶光,恶狠狠地说道:“京城中人都说金铁匠‘无铁不打’,多少奇怪的活儿你都能接,为何本……本人的活儿不接?莫非不想开这个铁匠铺了?”言下之意,如不为他修好缺口,就要捣毁我的铺子。

        受他的威吓、加上我平素喜欢探究一些奇工异巧,便向他说道:“既然如此,尊驾可将此刀留下,待我琢磨几日,如能修补当然更好,若不能修补,尊驾便是要了小人的命,那也没有办法。”

        蒙面人想了片刻,终于放下手中的佩刀,说道:“好,依你所言,三日后本……本人再来。只是一条,不准任何人知道,包括你老婆。听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

        那蒙面人一走,我也顾不得歇息,就着灯烛翻来覆去地研究那人留下的“怪刀”。因为要想修补好这刀的缺口,流水纹理倒是好办,用些功夫就能做到以假乱真,但这缺口用什么来修补,非要先弄清楚这刀原先是用的什么材料不可。

        凭我的经验,知道这把“怪刀”无论用材还是工艺均属上乘,显然不是平庸之品。但用的是什么材料,一时半会竟是毫无办法。

        三日之后,那人如期而至,依然是夜晚,依然蒙着面。

        我将那把刀送到那人的面前,无可奈何地对他说道:“尊驾这把刀,小的无能为力,请另寻高明吧。”

        那人一听急了眼,伸手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凶巴巴地低声吼道:“这京城中,除了你金卜焕,还有什么‘高明’的?今儿要么你将这把刀修补好,要么本……用这把刀送你去见你先人。你自己选一种吧。”

        我使劲扳开他的手,喘了一口粗气说道:“不是小人不愿修,实在是……”

        “嗯?再说一遍试试?”那人威胁道。

        “好汉饶命,小人实在是……除非……”

        话未说完,那人眼睛一亮,急切地问道:“除非什么,说。”

        “小人若是知道这把刀用的什么材料,才能寻思如何修补。”我小心翼翼地说道,生怕那人发怒。

        那人听了这话,半晌没有做声。

        “若不知此刀用什么材料锻造,尊驾就算杀了我,我也没办法修补此刀。”我又重复了一句。

        那人长吐一口气,瞪眼说道:“你想知道此刀的来历,无妨便告诉你。但这事除了天知地知,便只有咱俩知道,你如对旁人泄漏半句,我让你夫妻共赴黄泉。”

        “不敢,不敢。小的保证不向别人说道此事,就连我老婆也不说。”我连忙说道。

        那人神情轻松了许多,口气也和缓下来,说道:“此刀名为绣春刀,乃用乌兹钢锻造。这该可以修补了吧?”

        我虽然成年累月呆在铁匠铺子里,两耳不闻外面的事情。但对刀剑的见闻还是有的。一听此刀就是传说中的绣春刀,当时是惊骇无比。此人既然手拿绣春刀,那他便是人见人怕的锦衣卫中人了。心想这刀不修也得修哇,便一迭连声地说道:“我修,我修。不过若要修补得与原样一般无二,可要多耗些时日。”

        “要多长时间?”

        “十天。”

        “不行。”

        我咬咬牙说道:“最快也要七天。”

        那人沉思再三,说道:“就依你七天。七天后,本……要么取刀,要么取你性命。”说罢便一阵风似地离去。

        次日,我将铺子关了门,一门心思揣摩修补那把绣春刀。因不能损坏缺口之外的刀身,我整整用了六日六夜,才把那米粒大小的缺口修补好。

        说到这里,金铁匠颇为自得地说道:“不是小人自吹自擂,那缺口修好之后,与原先的刃口、流水是一模一样。把它混在别的绣春刀中,莫说别人,就算我本人到场,也是辨认不出。”

        陈文祺心里想道,此言的确不虚,前日验遍所有可疑之绣春刀,均是毫无破绽。但他对金卜焕寄予极大希望,不肯轻易放弃。

        “照金师傅这么说,这把刀就无法让它现形了?”

        金铁匠肯定地点点头。

        陈文祺将手中用布条缠绕的绣春刀解开,倒转刀柄指着上面的编号说道:“金师傅请看,绣春刀在这儿都刻有一串数字,当日你可曾留意?”

        金铁匠面现惊诧之色,说道:“刀柄上还刻有数字?小的当时只顾想着怎样才能按他的要求修好缺口,并未留意其他的事情。不过那人的刀柄用布条缠得结结实实,就算注意也看不见里面的字迹啊。”说到这里似乎记起了什么,金铁匠伸手一拍脑袋,说道:“对了,在布条紧紧缠住的边缘,我发现有两个半圆形的痕迹。小人当时还奇怪,这么好的佩刀怎么将刀柄损伤了?”

        “两个半圆形?”牟斌、陈文祺同时发问。

        “是,是两个半圆形的刻痕,两个一模一样,不像是硬物无意间划伤。”

        陈文祺略一思忖,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见牟斌正要追问,便轻轻一拉他的衣袖,笑道:“牟大人,这两个半圆形的事情我们稍后再说。”接着掉转头向金铁匠问道:

        “金师傅,难道你修补的那个缺口真的是天衣无缝,与其他地方没有丝毫的不同?”

        “从外观看,的确如此。当时小的光是做那流水的纹理,就耗了三天的功夫。若是看得出破绽,那人还不要了小人的命?要说不同嘛——,”金铁匠挠着头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什么,“对,就是材料了。那个缺口,小人是用足色白银修补的。不过,肉眼那是分辨不出来的。”金铁匠回答道。

        “白银?”陈文祺心里一动。

        “嗯,白银。这绣春刀用的乌兹钢,可是异常的坚硬,又特别地耐火,别说那人不许改动缺口之外的锋刃,就算将它炼熔也不容易。我看它如银色一般,便想到用白银来修补这个缺口。”

        金铁匠叽里咕噜地说了半天,陈文祺可是一句都未曾听进去。他在回忆一件往事,它也许有让缺口现形的可能。

        陈文祺不再多说,将手中的绣春刀递给金铁匠,说道:“这把刀亦有一缺口,请金师傅按照原先的方法,将它修补一下。敢问要多长时间?”

        金铁匠接过佩刀,说道:“有了先前的经验,时间就不要那么长了。三五天之内,必定为公子修补好。”

        陈文祺皱皱眉,问道:“若是只补缺口,不做流水纹理,是不是要快一些。”

        “公子您可说对了,最难的活儿不是修补缺口,而是这流水的纹理,要做得与刀刃上其他的纹理粗细、弯曲程度、线条的接驳一般无二,实在是耗费时间。如果不做流水的话,有半天的时间可以完工。”

        “好,明日傍晚,在下前来取刀。”

        牟斌虽不知陈文祺要做什么,但他亲眼见过陈文祺与鞑靼济农阿巴海斗智,相信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便静静在旁听他们对答。直到陈文祺与金铁匠告辞,仍然未置一言,带着两个手下随同陈文祺快步离开了金家。

        “陈将军,下步我们怎么办?”回程途中,牟斌问道。

        “现在人证已经有了,但还缺物证。眼前我们有两件事要做,第一,找到那把被金铁匠修补过的佩刀;第二,让那把有缺口的佩刀现出原形。”

        “怎么找?怎么让它‘现形’?”牟斌不解地问。

        陈文祺想了想,对牟斌说道:“这样吧,咱俩分下工:烦请牟大人在前日的四十八人中(牟大人自然除外),找出编号尾数为三和八的所有佩刀。”

        “尾数三和八?”牟斌一愣,随即会意,遂点头说道:“这个容易得很。只不知陈将军有何办法让那把佩刀的缺口现出原形?”

        陈文祺似乎不愿多说,只是含糊地应道:“明日或许能见分晓。对了,金铁匠是个重要的证人,从现在起,请牟大人派人暗中保护,严防嫌犯杀人灭口。”说完对牟斌一拱手,拐上一条岔路,转眼消失在黑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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