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唱名放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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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赴考的秀才们玩得百无聊赖之际,武昌贡院里却是一派繁忙的景象。
按照朝廷的科考规定,为了防范作弊,阅卷之前必须“糊名易书”。所谓“糊名”,就是现场监考人员在收取试卷之后,首先将试卷交给弥封官,把考卷上的考生姓名、籍贯等折叠掩盖起来,用空白纸弥封后,再加盖骑缝章。“糊名”之后,还有更重要的一道程序,即“易书”。就是安排誊录人员,将弥封后的试卷如实地重抄一遍。誊录试卷统一使用朱砂红笔,以区别于考生原来的试卷,故将考生应答试卷称为“墨卷”,誊录试卷称为“朱卷”。“朱卷”所用的纸张、墨水颜色均要一致,以防阅卷官员作弊。誊写完毕后,还要对读,由对读官将墨卷、朱卷一起交给事先指定的对读人员校对,校对无误后,要将誊录手、对读生的姓名、籍贯标注在墨卷的末尾,以备查验,然后由对读官在试卷上盖章。糊名易书之后,才能进入真正的阅卷程序,所以真正的阅卷时间相当紧张,名曰七日,实则不过三四天而已。
在主考官刘健的督促下,所有闱官不分昼夜,各尽其责,总算赶在八月二十四日深夜完成了阅卷、荐卷、录取等项事宜,明日便可誊录放榜、敲锣报喜了。
……
八月二十五日这天,沉寂了几天的贡院门前又开始热闹起来。湖广布政使司依照旧例,命人在贡院门口设置了荆棘,以防落第者闯入贡院,骚扰唱名誊录;“腾蛟”、“起凤”两坊之间的广场上,十数个头戴红缨帽子的报子一手牵着高头大马,一手提着铜锣,静静站立;成群的市井闲人,早已选好地形,散坐在广场四周,不为别的,就图一睹三年一度的科举胜景。
久等不耐的应试士子们,临近发榜之日,油然生出“近乡情更怯”的感觉,失去了平日的镇定:有人辗转反侧、通宵不眠,有人烧香打拜、诵经念佛,有人坐立不安、引颈翘望,有人喃喃自语、状若痴迷。
沈灵珊虽然没有参加乡试,却记挂着义兄的功名。八月二十五日这天,巳时不到,便带着蕊珠,一身公子装束,早早来到“聚缘旅馆”,要陪同陈文祺度过这不知是喜是悲的一天。
陈文祺虽是信心满满,对自己的答卷甚有把握,但也设想如若不入阅卷官的法眼,即便是锦绣文章,也不得“荐卷”,名落孙山不是没有可能。虽然朝廷规定允许落第考生可以查卷,但那是明日黄花,于事无补。想到自己毕竟只是第一次赴考,今后还有许多机会,不在乎一时一事的得失。因此,虽然也有些许期待与不安,但依然镇定如常,借与沈灵珊讨论拳脚功夫来消磨时间。
翁隽鼎等同住“聚缘旅馆”的同年,陆续聚到陈文祺的房间。自那日泛舟东湖之后,陈文祺俨然成了众人的头领,有事无事总爱与他攀谈。
“陈年兄,怎么连香都没有焚啊?我可是烧了三次高香啦。”秦岚说道。
陈文祺笑着说道:“秦年兄,要烧高香也得在考前烧啊,现在烧香不嫌迟吗?”
翁隽鼎与秦岚同住一房,说道:“他呀,日日在烧呢:考前烧香祷告菩萨保佑出题不要偏;考后烧香祷告菩萨保佑卷子能对阅卷官的口味;发榜烧香祷告菩萨保佑誊录官不要写错名字、报子不要走错旅馆。”说得众人哄堂大笑。
“笑什么笑?因名字搞错而落第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本朝永乐二十二年殿试,原拟第一名是孙曰恭,成祖老皇爷一看名单连连说,不行不行,孙‘暴’怎能做状元?(古人是直行书写,曰与恭连起来,看着就像个暴字)最后硬是将第三名邢宽点为状元。你们说孙曰恭亏是不亏?哎呀,还要去上炷香,菩萨保佑不要将我的名字错成秦山风了。”说罢匆匆跑出房去。
众人又是大乐,他这一闹,气氛却是轻松了许多。
“都到巳末了,怎的还无动静?” 坐在一旁久未吱声的魏超鹏自言自语似地嘟哝了一句,起身走到门外,向贡院方向望去。
“魏年兄有些沉不住气了。” 翁隽鼎打趣地说道。
“你能沉住气吗?”魏超鹏正色说道:“我辈苦坐寒窗多少载,不就是为了今日这龙门一跳嘛?跳得过出人头地、衣锦荣归,跳不过无地自容、羞愧难当。说真心话,今日这榜,既盼它放,又怕它放,横竖让人揪心啊。”
的确,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日之间冰火两重天,任谁也淡定不了。
“唉,说什么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依我看哪,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糟。”焚香转来的秦岚附和似地说道。
“秦年兄又如何发此感慨?”翁隽鼎不解地问道。
“都说十年寒窗难坐,可谁又知发榜一日难捱?未发榜之前,一个个急得抓耳挠腮、忧心如捣,盼着早早放榜;及至桂榜高悬,自己又名落孙山,顿时心如死灰、自惭形秽,哪里还有‘读书高’的得意?”
“秦年兄也不必过于悲观,即使今科不能中榜,三年以后自当重来。年复一年,总有高中之时。唐代孟郊,屡考不中,四十六岁时才中进士,他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就是描述他好不容易中举的心情的;又如唐代辛未科状元尹枢,及第时已逾七十高龄。退一万步来说,即使屡考不中,也不算枉读诗书。前朝许多饱读诗书、有经天纬地之才的名人如李白、杜甫、孟浩然等,虽然没有进士及第,却是诗书传世、名垂青史,等闲进士、孝廉哪堪与之相比?”翁隽鼎半是劝慰、半是豪气地说道。
正当大家高谈阔论的时候,店小二自外边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高声喊道:“来了,来了,开始唱名填榜了。”
众人侧耳一听,隐隐约约听见马蹄“得得”、铜锣“嘡嘡”,报子开始报喜,果然是已经唱名填榜了。
按照科考制度,放榜之日,正副主考、监临、房官、提调、监试等闱官必须齐集公堂,对照中试的“朱卷”拆开“墨卷”的弥封,核实中试者姓名、籍贯;核实无误后交书吏唱名,两名誊写官员根据唱名,一个填写报条,一个填写正榜。报条写毕,传给贡院门前等候的报子,报子带着报条,骑马敲锣到中举的人家(寄宿旅馆的士子中举便到旅馆)报喜。正榜由第六名写起,末名写完后再提写前五名,由第五名倒写至第一名,谓之“五经魁”。
马蹄声渐近渐响,“聚缘旅馆”的士子们既兴奋又紧张,不知这第一个报的是谁,都涨红了脸、瞪直了眼挤到门口等待。
“来了,来了。”有人压抑着嗓音说道。一匹头上扎着彩绸的雪白骏马,长鬃飞扬,四蹄翻腾,箭一般向“聚缘旅馆”奔来。众人凝神屏息,生怕漏听了中举之人的姓名。不料那马并未停歇,自“聚缘旅馆”门前疾驰而过,在不远处的“同福客栈”长嘶而立,报子翻身下马,手举报条,高声喊道:“喜报——,方府老爷方纬才应己酉科湖广承宣布政使司乡试,高中第六名举人——”。话音一落,那边轰然响起欢叫声、鼓掌声,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如星的红点一颗颗炸裂开来,纵高窜低,欢快地跳跃。
“同福客栈”的鞭炮声引起了无数的共鸣。霎时间,武昌城内的马蹄声、铜锣声、鞭炮声、喝彩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刺鼻的味、檀香味弥漫大街小巷。从响起的鞭炮声来看,唱名登榜速度很快,不到一个时辰,估摸已经有数十人接到了喜报。
说也奇怪,武昌城处处热闹非凡,唯独“聚缘旅馆”出奇的平静,直到现在,竟无一张报条送到这里。正在众人如芒在背、如坐针毡的当口,门外又传来马蹄声、筛锣声,大家只当又是路过的报子,并无一人起身。然而这回有些不同,马蹄声、铜锣声到门口嘎然而止,接着便听到报子的声音:“报喜——,秦府老爷秦岚应己酉科湖广承宣布政使司乡试,高中第三十七名举人——”。
众人一听,炸开了锅似的跳起来,拉着秦岚就往外跑。秦岚更是兴奋莫名,双手颤抖着接过报子手中的报条,瞪大双眼望着报条,连声说道:“秦岚,没错,这上面写的就是秦岚。”看那神色,名次排前排后并不重要,姓名没错就阿弥陀佛了。
众人见他只知高兴,忘了其他,就有人提醒道:“秦年兄且留待以后慢慢高兴,报喜官人还等着赏银呢。”
“对,对。你们看我,光顾着高兴,差点忘了正事。”秦岚说着,跑回自己的房间,拿了五两银子塞给报子,报子接过银子,说声“谢秦老爷”,跨马而去。
这时店家拿出早已准备的鞭炮,挂在门前的树上,“噼里啪啦”的燃放起来。众人纷纷走上前来与秦岚道喜,秦岚还礼不迭。
翁隽鼎拉着秦岚风趣地说道:“看来还是秦年兄的高香烧的好,在下想再烧香怕是八月十五过端阳——晚了。”
“哪里,哪里,翁年兄满腹经纶,攀仙桂、步青云自不在话下,进‘五经魁’也未可知。”秦岚谦逊地说道。
说话间,马蹄声又自远而近,两匹快马飞奔而来,齐齐的停在“聚缘旅馆”门前。
“报喜——,魏府老爷魏超鹏应己酉科湖广承宣布政使司乡试,高中第六十六名举人——”。
“报喜——,翁府老爷翁隽鼎应己酉科湖广承宣布政使司乡试,高中第六十九名举人——”。
自承沉不住气的魏超鹏一听自己高中,顿时高兴得手舞足蹈,高声大叫:“我中了,我中了。”后又双膝跪地,磕头如捣蒜,哽咽着说道:“爹、娘,孩儿中举了,孩儿今日中举了。”说完眼泪长流,众人见了,既是高兴,又是心酸。
翁隽鼎则一如平常,没有显露太多的喜色,双手恭敬地从报子手中接过报条,拿出五两纹银打赏给报官,然后对上前道贺的同年一一还礼。他并未像其他中举的士子一般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留在旅馆大堂中陪陈文祺闲话。他知道尚未接到喜报的士子,名落孙山外与高中‘五经魁’都有可能,因此心里很受煎熬,陪他们说说闲话排遣一下烦闷,是同年之间的情谊所在。
不久,众人发现原先此起彼伏的马蹄声、铜锣声、鞭炮声、喝彩声逐渐稀落下来,最后归于沉寂。
难道唱名誊录结束了?众人暗中思忖,本科乡试湖广四州十五府士子七千多人,百里挑一的话,中举者差不多八十人,想是应该结束了。
既是唱名誊录结束,龙虎榜也该放出来了。于是有人提议到贡院门前看榜去。众人一呼百应,结伴而去。
翁隽鼎与沈灵珊心中难受。既是发榜,就意味着陈文祺等人并未录中,此时众人呼啸而去,陈文祺仍是端坐未动,这样一来,他们去与不去,都很为难。
正在犹豫的时候,陈文祺长身而起,用一如平常的口气说道:“翁年兄、贤弟,走,我们看榜去。”说完当先走出大门。沈灵珊与翁隽鼎对视一下,没有说话,叫上蕊珠和景星,紧随陈文祺身后望贡院而来。
陈文祺他们到达贡院的时候,贡院门前广场上已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常。游目四顾,并未见桂榜张贴在何处,贡院门前放置的荆棘也没有撤除,头戴红缨帽子的报子依然牵马提锣等候在门外,这一切迹象都表明唱名誊录的工作尚未结束。果不其然,这个猜测立即得到证实:一个与报子相熟的看热闹的人,从报子那里得知,唱名誊录已到“五经魁”,不久前已将第五名举人的喜报送出去,但直到现在,第四名举人的报条还未递出来,报子们仅仅得到里面传出来一句话:“毋走稍候。”
人们开始猜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人说,可能是闱官们在录取名次上发生分歧,故此久决不下;有人说,兴许是朝廷哪个大官临时“打招呼”,要将其子嗣亲戚录进“五经魁”, 闱官中有耿直者“不买账”的,因此起了争执;还有人说,不定是发现有作弊的卷子,“里面”正在商量如何撤销其功名、如何排名递补。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正当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贡院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十余个兵勇,将门口的荆棘拉开一道窄窄的通道,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身穿正三品官服的老者走出贡院大门,登上广场正中的台榭,看看众人踊到台前,轻咳一声说道:“各位秀才、各位乡亲,本人乃湖广承宣布政使司今科乡试的监临,适才在唱名誊榜中,发现应试士子中有重名者,监试官正按‘墨卷’上的士子籍贯加以甄别,不用多久便可甄别完毕。请各位应试秀才回到各自的住所,以便监试官员上门询问。”说完,走下台榭返回贡院,兵勇们亦将荆棘恢复原来的放置。
众应试弟子听完监临的这番话,始知延缓放榜的原因所在,都不免纠结于自己的姓名:是否有人与自己重名?如若真是与自己重名,是好事还是坏事?一时间,收到报喜报条的人隐隐不安,尚未收到报条的人则有所期待,总之都是患得患失,莫衷一是。但无论结果如何,都得回到住所,等候监试官员上门甄别。
回头再说贡院评卷重地衡鉴堂中,唱名誊录顺利进行。本科乡试四州十五府应考士子共七千七百六十三人,按朝廷规定录中七十九人,可谓“百里挑一”。唱名书吏唱完第七十九名举人姓名之后,从监试官手中接过第五名举人的“墨卷”,开始“五经魁”的唱名。第五名举人唱完,监试官又递过第四名的“墨卷”,唱名书吏轻车熟路,将卷子原先“糊名”之处捋平,看到考生的姓名开口便说道:“翁……”突然一楞,立即止住不言。
衡鉴堂中正副主考、监临、房官、提调、监试诸人初时不觉,以为唱名书吏口干舌燥,一时噎住,并未在意。及至感觉过了许久,还不见他续报,方觉有异。监临职责所在,最为敏感,一觉不对,便问道:“怎么不唱下去?”
“大人,这……这人似乎已经唱过……”唱名书吏犹疑地说道。
“已经唱过?不可能,绝不可能!”负责对照核实“朱卷”与“墨卷”的提调、监试官好似听到“天方夜谭”,将头摇得货郎鼓似的,一脸的不信。要知道唱过名的试卷已经另放一处,绝无可能又回到没有拆除弥封的试卷之中,何况名次也不相同。
“没错,这名字我的确报过。当时还觉得这姓、这名都很稀少,故此印象很深。”唱名书吏回忆起一些细节,很肯定地说道。
这一说,原先松了一口气、以为即将大功告成的正副主考、监临、房官们大吃一惊,纷纷围拢来,看到唱名书吏手中墨卷上写着:
姓名:翁隽鼎,出生:成化六年七月十八日,籍贯:湖广布政使司岳州府巴陵县。
“你确定先前报过此名?”一位副主考问唱名书吏。
“回大人,下官确定无误。”唱名书吏答道。
这时那写报条的书吏插言说道:“不错,我也记得写过此人的报条。”
“既如此,快看看榜上有无此人。”那副主考转身对写榜书吏说道。
写榜书吏自第六名举人开始往后看,很快便发现了“翁隽鼎”的名字,抬头说道:“大人,的确榜上有名,第六十九名,只不过出生、籍贯不同。您看,这里——”用手指着其中一行念道:“姓名:翁隽鼎,出生:成化五年冬月二十四日,籍贯:湖广布政使司德安府云梦县。”
“这就是了,同名同姓而且同科中举,虽然奇巧,却也正常,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那副主考松了一口气,对众同僚说道。
大家点点头,陆续走回各自的座位。
“慢着。报子报喜时是否核实过籍贯?”主考官刘健说话了。
“报子只是前往试卷留下的住所去报喜,并未核实过籍贯。”负责报子报喜的闱官答道。
“那再看一下此二人留下的住所是哪里?”
“回大人,说来甚巧,此二人留下的住所均是‘聚缘旅馆’。”
“哦?二人既同住一个旅馆,报子报喜时,可曾是两人同声答应?”刘健皱皱眉。
“这个……,不曾听说过。”负责报子报喜的闱官不很确定。
“叫那个报子进来答话。”刘健挥挥手,不快地说道。
很快,一个瘦高个的报子小跑着来到衡鉴堂。那负责报子报喜的闱官对他说道:“刘大人问话,你要如实回答。”
“是。”报子气吁吁地答道,他还搞不清所为何事。
“翁隽鼎,这名字你还记得吗?”刘健尽量用和缓的语气问道。
“记得,大人。他是小人第三个报喜的举子。”报子小心翼翼地答道。
“当时你去报喜的时候,有几个人出来答应?”
“一个人。”
“那人接过报条的时候,有没有人与他争抢?”
“没有啊,只有很多人向他道喜,并无人与他争夺报条。”报子有些莫名其妙,用探询的目光看着那负责报子报喜的闱官。
“好了,你下去吧,等会儿跟着去‘聚缘旅馆’。”等报子退下后,刘健对闱官们说道:“两个翁隽鼎同住在一个旅馆,报子报喜时并未报出籍贯,按理这二人都该出来接报条才是。为何当时只有一人?另外一人他在何处?这其中的蹊跷要弄明白。王大人,你带两个人去‘聚缘旅馆’,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大人。”那位副主考答应一声,叫了一名提调官、一名监试官,带着在门外等候的那个报子,由湖广布政使司临时调派的兵勇开道,一行人径往“聚缘旅馆”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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