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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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延八百里的大别山,是南直隶、河南承宣布政使司、湖广承宣布政使司三地的分界岭,穿过大别山便到了湖广黄州府境内。
大别山南麓,耸立着一座险峻的山峰,远远望去,山势绝悬、雄奇俊美;山脚一条官道,蜿蜒曲折,由此向南百余里,便是黄州府倚廓黄州城。
三辆双辕马车,自北向南疾驰而来,出现在山脚的官道上。不久前致仕的兵部左侍郎韩慎,与夫人周氏、小少爷韩明三人坐在第一辆马车之中。连日的旅途劳顿,三人都是满脸憔悴、一身风尘。
韩慎看着眼前的山峰,激动地对妻儿说道:“此山名为大崎山,过了这座山,不消两个时辰,就到了长江边上,然后顺江往东,不出半日,就到家啦。”
听爹爹一说,小少爷韩明来了精神,拉着周氏夫人的手高兴地说:“娘,我们到家啰,我们到家啰。”
一家人正兴高采烈说着话,突然,马车“吱”的一声停住了。韩慎忙问车夫:“怎么啦,车坏了吗?”
车夫未及回答,就听一个声音传来:“韩大人,怎么不辞而别呀,这些日子教梁某好找啊。”
韩慎掀开轿帘一看,前面不远处,一行五骑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尊驾何人,为何挡住老夫的去路?”韩慎沉声问道。
“韩大人位高权重,自然不认识我等官卑职小之人了。惜乎此地路绝人稀,无人为你我穿针引线,我就自报家门吧:在下姓梁名德,司职锦衣卫北镇抚司亲军所千户。”
早闻梁芳有个胞弟梁德,今日始见其人,韩慎心里“咯噔”了一下。在京城宅中出现可疑人影时,韩慎就明白梁芳通过万贵妃打探到御书房君臣谈话的内容,并由此推断被截的书信就落在自己手中,因此派人暗中监视,意图寻找书信的下落。今日梁德等人跟踪而至,不用说定与此事有关。而且如非胜券在握,梁德断然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很显然,此来不光要的是信函,而且还要我一家大小的性命。看来,今日恐怕是要进行一场殊死之战了。
想到此,韩慎一跃而出,站在梁德的面前。这时,沈清、赵欣两人也双双赶到,仗剑站立在师父的身后。
“原来是梁千户,久闻大名。却不知阁下挡住老夫的车马所为何来?这几位眼生得很啊。”韩慎决定先摸摸梁德的底细。
“韩大人,咱明人不说暗话,我兄长知道那两件东西在韩大人的手里,命在下前来讨取。因怕在下面子不够,特请四位散人陪同,咱五人加在一起,这个面子韩大人觉得如何?”梁德软中带硬,阴恻恻地说道。
“什么东西值得梁千户千里迢迢前来索要?老夫手中如有此物,定当奉送。至于面子嘛,无名之辈再多,恐怕也不值一哂。”韩慎行伍出身,讲究知己知彼,他不知那四人是何方神圣,便以言语相激。
那四人都是三十出头,一看便知是江湖中人。从出现到现在,端坐马上纹丝不动,眼前之事似乎与己无关。这时听到韩慎暗骂自己四人是无名之辈,泥塑木雕般的他们马上鼓噪起来。
一个身着淡蓝盘领衣、头带玉色阳明巾书生模样的汉子似是四人的头领,挥手制止另外三人的聒噪,在马上向韩慎抱抱拳,假作斯文地说道:“韩前辈幸会。在下邬云,这几位是三弟靳雷、五弟鲍雨、六弟单雪。我兄弟末学后进,忝称‘岭南八雄’,如今是梁府中的散人。韩前辈朝廷高官,我兄弟自是难入前辈法眼。不过嘛……,哼哼,不知韩前辈……那什么……‘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最后一句,他也不管说的准确不准确,反正是要向韩慎下战书。
韩慎一听眼前四人竟是凶名远播的“岭南八凶”,心里又是“咯噔”一下。他虽不在江湖中行走,但对江湖上发生的事情还是略有耳闻。二十年前,广东南海县出了一个武术高手,年纪不到三旬却自称 “岭南老叟”,于一夜之间弄来八个总角少年,取名殷风、邬云、靳雷、嵇电、鲍雨、单雪、韩冰、严霜,号称“岭南八雄”,传授他们武功绝技,希图压倒各大门派,称霸武林。经过十多年的淬励,这风、云、雷、电、雨、雪、冰、霜八人,个个跻身超一流高手行列,不仅武功奇高,而且心狠手辣、下流无耻。出道以后,仗着武功高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人称“岭南八凶”。“岭南老怪”(武林人对“岭南老叟”的蔑称)不仅不加以约束,反而怂恿撺掇他们四处为非作歹。江湖上各门各派忍无可忍,在两个绝顶高手的带领下,联手出击,誓为武林除害。西樵山一战,由于寡不敌众,“岭南老怪”被逼得跳崖自尽,风、云、雷、电、雨、雪、冰、霜“八凶”侥幸脱逃,从此销声匿迹。不想沉寂多年,竟被梁芳网罗,重出江湖。
但韩慎不知,“岭南八凶”与梁芳其实大有渊源:“岭南八凶”的师父“岭南老怪”是梁芳的师叔。梁芳拜入师门时,“岭南老怪”尚未收徒,只是代师兄传授门下弟子的武功,梁芳便是其中之一,因此梁芳对“岭南老怪”既敬且畏。梁芳的师父去世后,“岭南老怪”无人节制,恶行渐露,门下弟子不堪他的欺凌,纷纷作鸟兽散。孑然一身的“岭南老怪”这才弄来风、云、雷、电、雨、雪、冰、霜八人,教授武功,胡作非为。
“呵呵,原来是恶名远播的‘岭南八凶’,老夫倒是看走眼了。”韩慎一面敷衍,一面思考着对策。
“韩大人不必废话了,交出我们想要的东西,万事皆休。如若不然,哼,就别怪在下无礼了。”梁德截住韩慎的话。
“老夫还是那句话,梁千户想要什么东西,且请明说,只要老夫有此东西,定当奉送。”情知恶战难免,韩慎还是继续示弱,先打一下心理战再说。
“韩大人,你应知今日情势,若不交出那两封信函,你一家数口休想活着离开这大崎山。”梁德终于憋不住,不再与韩慎打哑谜。
“信函?什么信函?梁千户是否找错了人啊,老夫连兵部侍郎都不做了,还稀罕什么信函?”韩慎口里继续敷衍,心里却在暗暗盘算,那两封信函别说已让夏尧带去边关,即使就在手中,也断然不能交出。今日敌我之间,唯有一战。但“岭南八凶”的功夫不可小觑,以自己的武功,与四凶中武功最高的邬云单打独斗,胜算不过五五之分;沈清与赵欣联手,或许可敌一凶。对方除了其余两凶,梁德的武功也是不凡,三人出手,不消眨眼功夫,己方几个妇孺老弱性命休矣。
然而,韩慎不是普通的赳赳武夫,而是精通韬略的兵部侍郎。兵法云:强而避之。眼前敌强我弱,不能盘算如何取胜,只能谋划逃脱之法。但敌人骑马,己方的马车并无逃跑优势,且如掉头向原路奔回,不仅浪费宝贵的时间,而且路窄车沉,根本无法转圜。唯一之法,便是出其不意,砍翻对方的马匹。一旦失去脚力,任你有精妙轻功,内力也难以持久,暂时摆脱敌人并非没有可能。只是双拳难敌四手,一次偷袭得手,对方回过神来,自己定遭夹击,那时不仅不能二次偷袭,自己也难全身而退。得想个办法让两个弟子知道自己的计划,三人同时出击才好。
正踌躇间,夫人周氏来到身边,说道:
“老爷呀,什么信函这么重要啊?咱已得到皇上的恩准,脱了官服成为草民,除了金银之外,书啊信的就成了废纸。既然梁大人索要,不如就给了他。省得咱这老弱妇孺的,耽搁在半路活受罪呢。”
口里说着话,私下运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向韩慎说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砍断他们的马腿,让清儿他们冲出去,我俩断后。”
韩慎一听,夫人与自己的计划不谋而合,但哪里能让一个妇人以身犯险?何况自己今日生还无望,这老老少少的还要她来主事呢。于是急忙说道:“夫人,此事万万不可。”
梁德听了他夫妻的对话,以为韩慎阻止夫人交出信函,连忙说道:
“还是韩夫人知事明礼,韩大人难道比妇人的见识都不如?快请交出信函。”
不待韩慎说话,韩夫人接过话题,说道:“是了,离开京城的时候,老爷你将一个小盒子藏到马车之中,想必就是那信函什么的。老身不信那是什么宝贝,值得老爷这么神神秘秘的?梁大人等着,老身这就替你去取。”
说罢,返身走到马车旁,有意无意地将马车向路边移开,向车中的小韩明眨眨眼,假意呵斥道:“小孩儿到姐姐车里去,不要碍着老娘找那小盒儿。”
等小韩明爬进了姐姐韩梅的马车之后,韩夫人从马车中取出一个小盒子,向梁德抛了过去,说道:“梁大人,信函就在里面。”
趁梁德接盒分神之际,扭头向韩慎轻叱一声:“老爷,快!”
箭已上弦。时机稍纵即逝。
韩慎此时顾不得权衡得失,夫妻二人快若闪电般冲向梁德,双剑齐挥,将梁德的坐骑砍翻在地。
邬、靳、鲍、单“四凶”见韩慎夫妇合击梁德,急忙催马围住他俩,准备解救梁德。
韩慎夫妻一见四凶围拢,骤然转身、举剑、劈砍,一气呵成,眨眼间,四匹坐骑轰然倒地。
“清儿、欣儿,快走!”韩慎大喝。
等梁德他们回过神来,沈清、赵欣各自跃上一辆马车,“驾”,“得得……”马车已窜出十丈以外,绝尘而去。
“邬、靳、单三位散人,你们对付他们夫妻。鲍散人,我俩追那马车。”梁德气急败坏。
“想走?没那么容易。尔等五人一起上,才对老夫的胃口。”韩慎与夫人剑尖微扬,挡住他们的去路。两人双剑合璧,顿时剑光暴涨,将五人悉数圈在剑影之中。
邬云等人大意之下,阴沟里翻船,被韩慎他们偷袭,若非武功了得、在坐骑倒地前纵身跃开,刚才就成了滚地葫芦。但“岭南八凶”并非浪得虚名,饶是韩慎夫妻双剑合璧威力甚大,在“四凶”与梁德五人的合围之下,立刻相形见绌,合璧剑式破绽百出。如此下去,不出百招,夫妻二人便要血溅当场。
韩慎夫妻剑气一敛,梁德、鲍雨二人立即舍下韩慎夫妇,急忙向马车消失的方向追去。梁、鲍二人一走,双方力量此消彼长,韩慎夫妻压力骤减,双剑合璧复又流畅,五人一时斗了个旗鼓相当。
韩慎夫妻心里明白,一旦被梁德、鲍雨二人追上,沈清师兄弟绝对不是他们的敌手。故此不敢恋战,两人低语一声,一招“仙乐风飘处处闻”,双剑幻化成无数剑影,向三凶的面门、胸部、下腹疾刺而来,将他们逼退半步。趁此空当,两人不进反退,跳上马车,剑身在马背上一拍,“得——”,马车冲出丈余。
三凶急忙施展燕子飞身术,腾身而起,向马车扑去。韩慎岂容他们攀上马车,手中长剑横扫,将三人逼落车外。三人落地即起,复向马车扑来,韩慎亦以长剑挥杀,将之逼退。如是者再三,三人渐感内力不济,与马车渐追渐远。
摆脱了三凶,韩慎夫妻并未松懈,继续打马狂奔。没多久,发现前面有两个黑点在急速放大,眨眼功夫变成两条人影,足不点地的向前飞奔。韩慎知是梁德、鲍雨,及至赶上,分剑便刺。梁、鲍二人突然遭袭,来不及出招,一个懒驴打滚,避开剑锋。
韩慎也不追赶,依然驱车狂奔。口中故布疑阵,向他们喝道:“你们的同党身受重伤,还不快去救治?若晚了,等着替他们收尸吧。”
二人正要袭击马车,听韩慎如此一喊,稍一愣神,马车已驰出几丈之外。二人始知受骗,急忙拔腿便追,无奈已经奔跑了一阵,内力有限,只能看着马车渐渐远去。
韩慎夫妻驾车奔跑一阵后,双马全身热汗涔涔,喘息之声渐响,情知马儿劳累至极,却不敢停下。又跑了盏茶功夫,突见路边歪着一辆马车,车前两马倒毙在地。车内无人,想必清儿、欣儿他们五人已经合乘一车。心想如此一来,速度势必迟缓。
果然,他们很快便看见前面一驾马车彳亍而行。
辕马已无余力,况且马车留下的辙迹太过明显,只能弃车而逃。韩慎抬头远望,见不远处有座残破庙宇,便驱车赶上沈清他们,解去辕马缰绳,让马儿自行离去。尔后带着众人,来到破庙之内。
望着老妻幼子、女儿(义女)外孙,韩慎一阵揪心的痛。因为自己不慎,连累一家老小颠沛流离,多少有些歉然。韩慎打定主意,今日只能以自己的老迈之身,为家人铺就一条生命通道。他环视一遍妻子儿女、女婿外孙,将两个徒儿叫到身边,对他们说道:
“清儿、欣儿,你们虽然是我的弟子、女婿,但自从收养你们起,我便视你们如己出。今日强敌将至,我们一家实难全身而退。今天,为师将你们师娘、师妹、师弟和雪儿托付给你们,希望你们带领她们平安度过此劫,找个隐秘之地安身立命。”
“不,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让师娘带着师弟、师妹她们走,我们留下同师父并肩杀敌。”沈、赵二人哭着说道。
未等韩慎再说,韩夫人说道:“清儿、欣儿,你们武功未成,留下于事无补,只能枉送性命。还是师娘留下来,与你们师父并肩子上。”
“不可,夫人,你们都走,我一人足矣。谅他鼠辈也过不了老夫这一关。”
“老头子,你不必犟了。你一人留下,白白搭上老命,也保不住我们能逃过他们的追击。只有咱俩双剑合璧,才能给清儿他们争取一线生机。”
韩慎何尝不知此理?只是他不忍心老妻陪自己一起送命。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他转身对两个徒儿说道:
“你师娘说的对,你们带师妹、师弟赶快走。记住,今日师父师娘若不能保全性命,你们安顿好师弟、师妹以后,就去宁夏找到夏尧叔叔,设法勘破那两封信函的秘密,与夏尧叔叔一道锄除奸党,保国安民。你们可记下了?”
“徒儿谨记师父教诲。”
“梅儿,你过来一下。”
“爹爹。”韩梅怀抱小沈霁,哭着走过来,伏在韩慎胸前哭泣。
“梅儿别哭,听爹爹说话。”
“强敌在前,我与你娘今日……。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岭南八凶’个个身手不凡,以你们现在的武功根本不是他们的敌手。不学好武功,不准轻言报仇,否则就是不孝。你们可记住了?”韩慎厉声说道。
韩梅等人边哭边点头答应。
韩慎从怀中拿出两本册子,看一看,将其中一本交到沈清手中,一本交到韩梅手里,说道:
“平日教你们习武,没有对你们讲明是什么武功。这两本册子所载武功叫‘戢刃剑法’,是你娘的远祖周侗根据‘金鹏王朝’亡臣独孤一鹤所创武功‘刀剑双杀’演变而来。其中一册为‘鸾谱’,供男子习练;另一册为‘凤谱’,专供女子习练。‘鸾’‘凤’两册所载招式虽然不同,但男女双剑合璧,威力可增数倍。可惜师父与你师娘悟性有限,只学到一点皮毛,以至攻守间还不够流畅,双剑合璧也只是差强人意。否则的话,哪有‘岭南八凶’这等小贼张狂的机会?如今所有招式你们都已学会,所欠缺的只是火候而已。今后要勤加练习,将戢刃剑法发扬光大。”
说完,将韩明拉到身边,爱抚地摸着他的头,对韩梅等人说:
“明儿还小,我最放心不下。我与你娘倘若不能生还,希望你们对他严加教诲,将之培养成才。”说着,伸手抹去韩明的眼泪,轻声说道:“明儿已经十二岁,是个男子汉了,今后跟着姐姐、师兄他们好好用功,长大以后像爹爹一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爹爹、娘。”“师父、师娘。”“义父、义母。”
众人哭成一团,韩慎与夫人眼角也泛起红潮。
“孩子们,没有时间悲伤了。贼子们马上就会寻到此地。你们从那边往前跑,记住,不准回头,否则老身死不瞑目。”说到后面一句,韩夫人语气冷峻无比。
“师妹,霁儿给我,你照顾明弟。”
韩梅默默地点点头,将怀中的沈霁递给沈清,沈清顺手把剑谱塞到襁褓之中,在披风上撕下几根布条,将沈霁牢牢绑在背上。生离死别,前途未卜,韩梅不舍地亲吻一下小沈霁的粉红脸蛋,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一个半边心形、中有一只镂空凤凰的玉璧,戴在小沈霁的脖子上。沈清见状,也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一只形状一般无二、镂空蛟龙的玉璧,戴到韩梅的脖子上。
众人见此情形,不免又是一阵唏嘘。
韩夫人走近沈清,摸了摸小外孙,然后往外一推,决然说道:“孩子们,从后面走,不要回头。”
“爹、娘。”庙内一片哭喊声。
“快走。”韩慎、韩夫人齐声怒喝。
“想走?只怕没那么容易。”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进庙内。
韩慎、韩夫人掣剑在手,最后看了韩梅她们一眼,转身跃出破庙。
“想进去,先过了我们这一关再说。”韩慎长剑一挽,抖出数朵剑花,将梁德等人逼退。
梁德一伙五人之中,邬云修为略高。经过刚才一阵拼斗,暗想仍以三人对付韩慎夫妻,千招之内分不出谁胜谁负,如若他们要逃,合三人之力也不见得留得住。于是向梁德说道:
“梁大人,那帮人有妇孺拖累,量他们也跑不到哪里去。不如大家一起上,先将这两个老的解决掉。”
梁德武功比“岭南八凶”差去一大截,只是凭借“主人”的身份才成为五人中的“首领”,所倚仗的还是“四凶”的武功。所以在这几人当中,真正说话算数的还是邬云。邬云一说,不管心里愿意与否,梁德只能点头同意。
于是五人合兵一处,将韩慎夫妻团团围住。
武林中人格斗,讲究身形腾挪、进退有序。若非功力悬殊,初时均是点到即止,一来试探对方虚实,二来消耗对方精力,等到摸清对方底细或对方真力耗尽,才施展绝技,一招制敌。
但是今日不同,韩慎夫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甫一交锋,他们就频施杀手,不顾自己受伤与否,只求重创敌人。对于韩慎夫妻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梁德等五人可不愿意响应。因此,一时形成了韩慎夫妻进攻、梁德等五人防守的态势,局面反倒是韩慎夫妻占优。但这种优势只维持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韩慎夫妻内力消耗很大,攻势渐渐减弱,加之毫无防守,更给对方以可乘之机,不一会,夫妻二人已是伤痕累累、血染全身。不过,在他们的连环杀招下,对方也付出了很重的代价:二凶邬云的左肩胛被韩夫人的长剑刺伤,鲜血直流;五凶鲍雨大腿被韩慎削去一大块皮肉,深可见骨;六凶单雪右手小指被齐根削断,从此落下残疾。
这时,邬云趁韩慎夫妻剑芒缩小的瞬间,手中折扇倏然一合,向韩夫人的咽喉点到。韩夫人正挺剑向单雪刺去,对临近咽喉的折扇恍如不见。一见夫人遇险,身边韩慎长剑一撩,邬云的折扇自韩夫人鬓发间穿过,所幸未伤及皮肉。但韩慎为解夫人之危,身前露出空当,被单雪的长萧点中腰俞穴,顿时半身酸麻。
单雪一招得手,其他几人纷纷使出杀招,要将韩慎夫妻立毙当场。
“夫人,黄泉路上,我俩岂非太寂寞啊?”
听韩慎一说,韩夫人已会其意,心知已到最后的关头。当下也无任何迟疑,答道:“那就带上几个奴才。”
说罢,双双合兵一处,不顾邬云等四人的攻击,看准面前的三“凶”靳雷,使出“烹羊宰牛且为乐”的杀招,双剑一上一下,同时刺穿他的心脏与下腹。靳雷哀嚎一声,仰面倒地,顿时了账。
夫妻二人全力出击,身后暴露无遗。韩夫人后心遭邬云、鲍雨两大高手同时一击,立时仆倒在地,气绝身亡。
与此同时,单雪、梁德二人一萧一刀,向韩慎背后袭来。韩慎来不及拔剑,反手捋住长萧,一个后踹腿,将单雪踢出一丈开外。但终究分身乏术,梁德的大刀砍在大腿之上,嵌入腿骨。梁德拔刀不出,忙撒手跃开。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切不过在须臾之间。韩慎看着夫人在身边倒下,血脉偾张,伸手扳下嵌在腿骨上的钢刀,怒喝一声,向鲍雨猛扑过去。未及扑到鲍雨身前,背后邬云、单雪、梁德三掌齐拍,五脏六腑俱被震碎。
韩慎一息尚存,扭头朝孩子们逃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将舌尖一咬,“噗”的喷出大口鲜血,将最后的余力贯注右手,连人带刀奋力朝近在咫尺的鲍雨扑到。鲍雨不虞韩慎将死之人还困兽犹斗,猝不及防,被韩慎扑倒,眼看大刀就要当头斫下,慌乱中伸出右手格挡,只听“嘭”的一声闷响,漫天血雨之中,一只手臂断落在三尺开外。
邬云等三人俯身察看,韩慎气息全无;鲍雨右手齐小臂而断,失血过多,也昏了过去。
邬云掏出随身携带的创伤灵药,帮鲍雨止血包扎。然后从后背度入真气,鲍雨这才叹了口气,悠悠醒转。
“五弟,感觉怎么样?”见鲍雨醒转来,邬云问道。
“谢谢二哥,还……还死不了。”鲍雨有气无力。
“邬散人,你看……”梁德欲言又止。
邬云明白梁德在催促。依“岭南八凶”的性格,自然不会听任旁人驱使,何况还死了一个兄弟?但如今上有严令,哪里还敢违拗?
邬云思索一阵,向单雪问道:“六弟,你的伤要紧么?”
“二哥,我不妨事。”
“既如此,就劳烦六弟陪同五弟去黄州城,找个客栈住下疗伤,我与梁大人去追沈清他们。梁大人,你看如何?”
“如此甚好。”
送走鲍雨、单雪,二人草草掩埋了靳雷,随后朝沈清他们逃走的方向追去。
……
当韩慎夫妻在破庙门前堵住梁德等人的时候,沈清、赵欣带着韩梅、韩明和夏雪从破庙后面的窗户跳了出去,漫无目的地望东而逃。过了大崎山之后,这里便是一片平原,无遮无掩,根本无法藏身,他们只好不停地向前奔跑。
大约跑了两三个时辰,望见东南方向山影朦胧,向路人一打听,始知那山在蕲州境内,名为笔架山,方圆百里,有大小山峰二十八座。沈清他们大喜,只要逃进此山,那就是龙归大海、虎入山林,别说梁德等五人,就算千军万马,在巍巍群山之中搜寻几个人迹亦非易事。
正当众人欣喜万分的时候,一条河流横亘在面前。此河名为巴河,又称巴水,是黄州府下辖之黄冈、蕲水、罗田三县的界河。正月时分,未到丰水季节,河面并不宽,水流亦不急,但要过河,须要借助舟楫之便。沈清他们向河中望去,见一小舟载了三五人,正在江心向对岸划去。
沈清连忙向江心小船高喊:“呃——,船家,请把船划回来,渡我们一同过去——。”
“客官,请小等片刻——,我把这几位送过江去,回头再来渡你们——。”
“不行啊船家,我们有急事啊,你就帮个忙吧,船资我们加倍——。”
“客官请稍候,我很快就会转来的。”
双方喊话期间,小船又行进了几丈,距离彼岸更近许多。没办法,只好期盼船家早早回转。
这时,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在河岸高处传来:“船家不渡你们过河,本官便超渡你们到‘那边’去吧。”话音未落,梁德、邬云已经来到眼前。
沈清、赵欣掣剑在手,将韩梅、韩明、夏雪三人挡在身后。
“贼子,我师父、师娘他们怎么样了?”
“都在奈何桥上等着你们呢。哼,两个老东西不仅伤了我五弟,还将我三弟……,今天我要你们几个小的与我三弟陪葬。”邬云说罢,折扇一开,向赵欣的颈部削过来,赵欣急忙举剑相隔,只听“当”的一声,剑、扇相交,发出金属般的声音。邬云上身晃了一晃,赵欣则“蹬、蹬、蹬”连退三步。
梁德也未闲着,举刀望沈清便砍,沈清使出一招“朝如青丝暮成雪”,先是以剑为刀,迎着梁德的刀锋砍了过去,两刀将要相交的瞬间,沈清的刀式突然恢复剑式,向梁德的右肩刺去。梁德变招不及,连忙撤刀后跃,躲过沈清的剑锋。
韩梅听说爹娘战死,哭喊一声“爹——娘——”,将弟弟韩明推到夏雪身边,抽出包袱中的宝剑,捏个剑诀,挺身朝邬云刺来。这一剑来得正好,否则邬云乘胜追击的话,赵欣势必伤在邬云的扇下。
赵欣、韩梅同门师兄妹,所练武功正是家传戢刃剑法,虽然二人功力尚浅,但此时双剑合璧,威力大增,而且邬云对这种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武功颇为忌惮,故此双方堪堪打个平手。
那边沈清仗着“刀剑双杀”的奇妙招式,抢得先机。数招过后,梁德看出沈清背负襁褓,始终不敢转身,身法不免呆滞。便不再与沈清对攻,而是施展梅花步,专门偷袭沈清背后的婴儿。如此一来,沈清顾此失彼,逐渐落入下风。这时,梁德又一次转到沈清身后,刀尖自下向上一撩,将捆绑襁褓的布带削断,又趁襁褓下落之势,伸出右脚一挑,将襁褓挑到半空,斜斜地向江面落去。所幸江水水流缓慢,婴儿又是用厚厚的小棉被包裹,浮力甚大,襁褓落入江中,并未下沉,而是顺着江水缓缓向下游淌去。
沈清一见襁褓飘落江中,心中大急,“刷刷刷”几剑逼退梁德,要去河中救回儿子。梁德见沈清转身,背后露出空门,心中大喜,手中大刀一扬,望沈清的后背砍下。沈清心里着急,头脑还算清醒,感觉背后劲风袭到,慌忙转身化解。眼看襁褓越淌越远,转眼消失不见。
“霁儿——”,韩梅见儿子被挑落江中,惊叫一声,抛下手中长剑,就要跳江追赶。哪知双剑合璧之势一去,邬云趁机一招“风动八方”,将赵欣逼退两步,折扇一圈一带,又将韩梅逼回原地。
突然间痛失爱子,韩梅脑子一片空白,眼看邬云的折扇即将刺中心窝,竟是毫无反应。情急之下,赵欣欺身而上,一把推开韩梅……
话分两头。且说沈清眼看襁褓消失不见,待要赶去抢救,梁德却纠缠不休,心中恨极,长啸一声,挽起一片剑花,向梁德杀来。二人功夫本在伯仲之间,先前沈清背负爱子在身,缚手缚脚,被梁德偷袭成功,挑落爱子于河中。现在背上襁褓已去,身手再无羁絆,丧子之恨又激起他十二分的斗志与潜能,加上“刀剑双杀”的招式怪异,在他泼风般的攻击之下,梁德竟是毫无还手之力。好在此时沈清一心只想救儿子,一见梁德败退,便纵身往下游寻去。梁德哪里肯舍?拔腿便追。沈清因要自河中寻找襁褓踪迹,轻功不免大打折扣,不一会就被梁德追上。无奈停下再打,梁德不敌沈清如疯似狂的攻击,复又败走;梁德败退,沈清便继续追寻襁褓;梁德转头又追……,直把沈清恨得钢牙咬碎,大喝道:“梁德贼子,你既然阴魂不散,小爷今日便先送你去阴曹地府。”挺剑向梁德刺来。梁德待要故计重施、避其锋芒,哪知这次沈清铁心要取他性命,招招直指要害。一时间,杀得梁德手忙脚乱,左支右绌,只听“噗”的一声,血光乍现,沈清一剑刺中梁德的中府穴,深逾数寸。梁德负痛,“叮当”一声钢刀脱手落地。梁德大惊失色,转身便跑,眨眼间逃得无影无踪。
沈清拾起钢刀,“嗖”的一下掷入河中,大步向下游寻去。
一路寻来,只见河水悠悠,除不时有三两只寒凫戏水外,河面上空无一物。沈清唯恐时间过久,襁褓飘淌已远,便施展轻功,加速向前奔跑。大约不到一个时辰,已追到巴河尽头,原本平缓流淌的河水,一经汇入长江,便随江水急速下泄,江面波涛汹涌、浊浪连天。望着东去的江水,沈清双腿一软,俯身跪地,悲痛地高喊:“霁儿——”。以头触地,痛哭无声。
良久,沈清俯伏的身躯一震,蓦然想起师弟、师妹他们对阵强敌,不知现时如何。他用剑支撑着缓缓站起,再次向大江远处深情望去,眼泪止不住又从眼帘滑落。
沈清身心俱疲,虽然心急如焚,但双腿似有千钧之重,毫无力气,只好一步慢似一步地慢慢挪动。不知走了多久,方才走到刚才遇敌的地方,只见河滩白沙之上,鲜血点点,却是渺无人迹。
“师弟——师妹——”
“雪儿——明弟——”
任凭沈清如何呼喊,空旷的四周没有一点回声。
在苍茫的暮色中,沈清欲哭无泪,浑身的血液慢慢凝固,他感到寒冷、感到孤独、感到无助,更感到疲惫至极,急切地希望睡去、长眠不醒。
沈清拔出长剑,扔去剑鞘,将剑刃贴在左肩脖子上,又一次将眼光顺着缓缓流逝的河水投向远方,口中喃喃地说道:“霁儿,不要怕,爹爹这就陪你来了。”说罢,双眼轻轻合上,右手的剑往脖子上划去……
“叮——”。一股大力,将长剑荡开。
沈清睁开眼睛,不远处一个与自己年龄相若的灰衣人,双手抱在胸前,正向自己走来。
“你……你为何要救我?”
“我救你?我为何要救你?就算要救,能救得了一个存心要死的人吗?一个人存心要死,总是有机会的,谁能够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跟着他?”那人毫无表情地说道。
“既然……那你为何撞开我的剑?”沈清无奈地说道。
“那是因为不想让你死在这里。‘自尽’谁个不会?但那是懦夫所为。”那人突然有点激动,戟指向四周一划,接着说道:“这方圆数十里,忍饥挨饿的、受尽欺凌的、妻离子散的、家破人亡的,比比皆是。大家都活的很累,但都活的坚强,他们宁可选择与命运抗争、与邪恶抗争,也不愿意选择逃避,这就是此地的民风。如果你今天开了自尽的先河,说不定明日这河滩之上尸横遍地。尊驾堂堂七尺之躯,竟与那老翁村妇一般,稍有磨难便寻死觅活的,如若你的家人知道,只会为你感到羞愧。”
一番话犹如当头棒喝,在沈清的心里掀起万丈波澜。师父师娘的血海深仇未报,妻子、师弟他们生死未卜,师父临终前的嘱托言犹在耳,我怎能一死了之?
沈清站起身来,向那人深施一礼:“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受教了。”
“不死了?”
“不死了。”
“呵呵,这才是大丈夫本色。常言道,人生自古多磨难,有谁相安过百年。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当愈挫愈坚、快意恩仇,切不可效法苟且偷安之徒,还望兄台谨记。”那人说罢,“哈哈”一笑,拱手而别,边走边大声吟哦道: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沈清听了,惭愧不已。
此刻,他虽仍沉浸在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巨大悲痛之中,却已然没有先前万念俱灰的心情。他决定先去京城,打探妻子与师弟他们的下落(在他的意识之中,妻、弟他们已然被梁德他们掳去京城),然后去宁夏找到夏尧叔叔,与梁芳阉党作殊死决斗。
天,渐渐暗了下来。将要没入山巅的夕阳,返照在乌云笼罩的天穹,透出数道光芒。沈清还剑入鞘,迈开大步向北方走去。
……
三个月后,朝廷特派安抚使节、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回到京城,并上奏皇上,蒙古国达延汗巴图蒙克对天朝感恩戴德,愿世代臣服大明,永不进犯。皇帝朱见深听后龙颜大悦,重重赏赐怀恩以及一干随同。随后又准了御马监会同兵部的奏疏,敕命传奉武官西门风、冷无冰、夏侯霜充任宁夏左屯卫、右屯卫和宁夏前卫的守备将领。次年,巴图蒙克再次撕毁墨迹未干的盟约,纠集五万人马偷袭宁夏各大卫所,西门风、冷无冰、夏侯霜等部不战而败,并被巴图蒙克诱降,左屯卫、右屯卫和宁夏前卫相继落入敌手。总兵夏尧得知军情后率部反击,将鞑靼数万精兵击溃,迫使巴图蒙克再次乞和。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虽然击溃了鞑靼军队,夏尧所部亦是强弩之末,已无能力收复沦陷诸卫。最终上报朝廷,以鞑靼部落实际控制所占诸卫、依例年年进贡和平结束了这场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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