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退婚

谷雨将歇，日渐西斜。

        春风漫过树梢，潜入扬州城内一处街边小摊。

        天色渐晚，摊主们纷纷拾掇拾掇准备收摊了。

        “诶，听说了吗？梁氏布行出大事了！”姜大婶叠整着手绢，神神秘秘地朝旁边买豆腐的李大婶挤了挤眼。

        李大婶一听，放缓了手中的事物，显然她也知道点风声。

        “你也听说了梁家大小姐被退婚的事？”

        “那可不，现在扬州城谁还不知道此事？今早京城首辅的人就到了梁府，本来以为是商量梁丫头的婚事，梁老爷子都高兴坏了，哪知道竟是来退婚的！”

        “好端端地为何突然要退婚？”

        “还能有什么，人可是当朝首辅，皇帝身边的红人，哪里瞧得上我们这些小商贩走出来的女儿？当年他还是个穷秀才，若不是梁老爷子救济了他，哪里有他今天的高官厚禄，如今倒好，翻脸就不认人了，呸！白眼狼！”

        “啧！碰上这般狼心狗肺的东西，照梁丫头那个性子，还不得气得跳脚？”

        “正要说呢，梁丫头听说人是来退婚的，这不当众打她脸么？那气得啊，又哭又闹的，最后竟投湖自尽了！”

        李大婶惊得瞪大了眼，“投湖自尽？那现在人怎么样了？”

        姜大婶招手示意她别激动，“还能怎么着，梁府这么多人又不是吃白饭的，当然是把她给捞上来了，不过人醒没醒那就另说了。”

        “宝贝闺女啊，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要为娘可怎么活啊……”

        “夫人，大夫说了小姐很快就会醒来，您别伤了身子。”

        耳边传来七嘴八舌的声响，扰得床上的女子睡得很不安稳，眉目紧锁，白皙的额头上隐隐冒着冷汗。

        梁柚宁眼睫微微颤抖，随后缓缓掀开眼皮，一张泪涕泗流的大脸悬在眼前，离她的脸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惊得梁柚宁猛地睁大了眼。

        谁能告诉她这位大婶为什么在她床前哭得跟死了女儿一样？

        “啊，小姐，小姐醒了！夫人快擦擦。”一个梳着双螺髻的女子激动地喊了一句，连忙递上新的手帕给床前这位大婶。

        说话间，梁柚宁揉了揉用力过度的大眼，慢腾腾地坐起来，打量周围的环境。

        入目的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也就是方才在她眼前哭丧的“大婶”，左边是递帕子的丫头，右边则立着一位约莫五六十的中年男子，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妇人。

        一片古色古香的环境另她脑袋一阵懵圈，还没想明白就被人抓着肩膀一阵死命地摇晃。

        “梁柚宁！你还敢给我醒来，啊？你知不知道你爹他被你吓得差点归了西，老爷子本来身子就不好，你还敢这般气他，下次不想活了直接跟为娘讲，为娘亲自操刀送你上路！”

        我滴个亲娘啊，刚还一把鼻涕一把泪怕她死了，怎么这会儿就变成野蛮悍妇了？

        “别摇……再摇真得上路了……”气若游丝的声音渐渐隐去，梁柚宁头一歪，倒真昏了过去。

        “……”

        ？！

        众人皆深吸一口气，率先反应过来的梁老爷子连忙上前掰开自家夫人的辣手。

        “夫人啊，闺女又晕了！”

        梁夫人顿时傻眼，又伏在床沿细声细气地啜泣起来，“我的宝贝闺女啊……”

        梁柚宁大无语地紧闭双眼，心想自己是不是误入了什么奇葩剧组？还是全员喜剧人的那种？

        她明明记得自己在参加山区志愿活动时，不幸踩空掉下了悬崖，然后光荣地爽歪歪了。

        按理来说，这会儿她应该在阎王殿，现在这副景象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奇怪的想法。

        难道她穿越了？

        ？！

        不等她多想，脑中突然一阵混乱，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如滔滔洪水一般窜了进来。

        在这个历史上没有存在过的大庆王朝，梁氏布行在江南一带赫赫有名。而这副身子的主人正是是江南首富梁淮安的独女，与她同名。因为是老来女，父母极其宠爱，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给她，因此原身不负众望地被养成了骄横任性的性子。

        早些年梁老爷子资助过很多寒门学子，当朝首辅章怀谷就是其中一人。

        梁老爷子慧眼识珠，一眼就看出此人日后必定大有作为，因此对他倾囊相助，支持他考取功名。听闻他有一子与梁柚宁年纪相仿，便与他定下婚约：若章怀谷日后登科高中入朝为官，便待梁家千金年满十八岁时，由其子迎娶进门。

        果不其然，三年后，章怀谷登科及第，高中状元，入仕翰林，官拜从六品史官修撰。此后更是不负众望，一路加官晋爵，到今年已然升迁首辅，位列百官之首。

        这一年梁柚宁正满十八岁。

        前些日子京城里就捎来口信说不日便派人来扬州，梁府上上下下都高兴坏了，以为是报恩来了，连嫁妆都给她备好了，就等着人来接亲呢。

        今早京城派来一队人马，大箱小箱的“聘礼”抬进门，为首的老嬷嬷还是章怀谷夫人的表亲。

        谁曾想老嬷嬷闭口不谈两家的婚事，自顾千恩万谢梁老爷子当年对大人施以援手，还说箱子里的都是谢礼！

        梁家老两口立马就察觉出不对劲，一追三问，老嬷嬷才和盘托出，此番大动干戈竟是来退婚的！

        原本躲在屏风后偷听的梁柚宁当即就忍不了了，寻死觅活地说她没脸见人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结果真跑去投湖了，把两拨人吓得那叫个惊恐万状。

        等梁夫人哭声渐渐消去，梁柚宁才睁开眼，不自然地叫了声爹娘。

        见梁夫人又要哭，头疼地掀开被褥要下床。

        “哎，小姐，身子还没好呢，别着凉了。”丫鬟云萱上前给她披上外袍。

        梁柚宁摆摆手，说了声“无碍”，转头就问双亲老嬷嬷那些人在哪。

        梁父梁母面面相觑，还是梁老爷迟疑地说：“还在前堂。”

        梁夫人担忧地攥着梁柚宁的小手，“闺女啊，你这是要做什么？你爹可禁不起折腾啊……”

        “娘，放心吧，宁儿不会再干傻事了。”

        前堂一行人还在等着，老嬷嬷正焦急万分地徘徊，眼看天都黑了，还没来个人报个信，也不知那丫头是死是活，商野女子竟是这般蛮横，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她回去怎么跟大人交代啊！

        想曹操，曹操便来了。

        梁柚宁带着丫鬟云萱风风火火地踏进了前堂，后面老远跟着腿脚不利索但又拦不住自家闺女的老两口。

        堂内静默无声，灯盏里的红烛已经燃了半截，轻轻摇曳的烛火立时站直身子。

        老嬷嬷见梁柚宁完好无损地回来了，悬着的心顿时就松了下来，转念一想，又猜测这小妮子是不是故意做戏吓唬她，好让大人收回成命。

        毕竟这些年想破脑子要嫁给少爷的女子数不胜数，为了攀高枝什么做不出来？

        “嬷嬷。”

        梁柚宁面上还算客气地叫了人。

        老嬷嬷连忙堆起满脸褶子的笑容，虚情假意地关心道：“梁小姐身子可还好？”

        “无碍，自小摸鱼嬉水惯了，让嬷嬷担心了。”

        听她这么说，老嬷嬷笑脸一僵，又端回了一早高门贵胄的做派，意有所指，“原来梁小姐是会水的。”

        言外之意就是指责她故意闹这么一出来戏弄她。

        梁柚宁哪能听不出她话里有话，毫无歉意地笑了笑，直言正题。

        “小女子有一事不明，还请嬷嬷指点一二。”

        “梁小姐但说无妨。”

        姗姗来迟地梁父梁母不约而同地站在自家闺女身后，一脸正肃，虎视眈眈地盯着对面的人，一副谁敢欺负他家闺女就要他们好看的势头。

        “不知首辅大人为何要悔婚？”梁柚宁着重强调了“悔婚”二字，存心要让对方难堪的样子说得极为诚恳。

        老嬷嬷一窒，自知理亏又埋怨小妮子不懂礼数，话说得这么难听。

        “梁小姐这就言重了，哪能说是悔婚呢，老身此番前来就是来商议此事的。”

        “哦？”梁柚宁来了奇，“商议？商议什么？退婚吗”

        老嬷嬷心虚却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我们大人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还望梁小姐海涵。”

        “说吧，小女子倒要听听是怎么个逼、不、得、已？”梁柚宁精致的五官透出一股浑然天成的天真，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闻言，梁父梁母以及一众侍从皆如恶狼鹰犬般死死地瞪着她。

        料是见惯了大场面的老嬷嬷被这么凶神恶煞的眼神瞪着，心里不免有些恶寒。

        无奈之下老嬷嬷只好和盘托出，“小姐有所不知，我家少爷他……十年前就与大人走散了，一直流落在外至今仍未寻见。”

        此言一出，梁府众人都目瞪口呆，靠近门口的几个家丁不知何时连家伙都抄好了，只等着大小姐一声令下。

        老嬷嬷见状咽了咽口水，往后头自己人张望了下，一二三四……才八个，加上她九个，对面可是一大群身强力壮的家丁。

        权衡之下，老嬷嬷决定不触对家眉头，强自镇定地说：“老身所言句句属实，官家可是都知晓的！这些年一直没言明，正是想着有朝一日少爷回来了，兑现大人当年的诺言。”

        她长叹了口气，“哪曾想，天不遂人愿啊……”

        说罢顺势掏出一封帖子，直直地递到她眼前，生怕慢了就递不出去了。

        梁柚宁瞅着上面“退婚”两个大字，半信半疑地沉思。

        “不对。”身后一直默不作声地梁夫人突然出声，质疑道：“我怎么听说首辅大人十多年前续弦后又生了一个儿子。”

        老嬷嬷心里咯噔一下，扬州离京城这么远，不知她是如何得知大人续弦又添了丁。

        “这……”

        这叫她如何圆？夫人出身名门，最看重门当户对，让她的宝贝儿子娶一个商贾出身的女儿，自是万般不愿的。

        她这副迟疑的样子显然是证实了梁夫人的话，这分明就是故意隐瞒，还把话说得这般万不得已。

        “看来是真的了，既然首辅大人执意要背信弃义我们也不好多说什么。”梁夫人冷哼一声，转头厉声喝道:“来人啊，将这些白眼狼给我轰出去!”

        老嬷嬷大惊失色，没想到她一个富商大贾的夫人竟这般粗野，不由分说就要赶他们走，眼见天都黑透了，正值宵禁，这要她一张老脸往哪搁啊？

        一群眼含熊熊烈火的家丁“唰”地冲上前，正要出声轰他们走。

        “且慢。”

        梁柚宁适时阻止了这场闹剧，老嬷嬷期待地眼神竟有几分感激。

        梁柚宁朝她友善地安抚一笑，老嬷嬷顿时安下心来。

        只见梁柚宁上前一小步，大大方方地接过了方才的退婚帖，“这个我就收下了，回去告诉首辅大人我们梁家的女儿不稀罕嫁给白眼狼。”

        随即看也不看就将它扔进了一旁快要燃尽的灯盏里，轻描淡写地吩咐。

        “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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