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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沸腾


看到只有杜晋在这里接她,杜蘅心里就一沉。她快步走进棚子里,不顾其他人的阻拦,棚子里只剩下了几个人,当初那个令她印象深刻的妖冶女人也躺在那。

        所有的人半闭着眼,女人气息微弱,脸色苍白,听到脚步声,不过微微动了动睫毛,却像是耗费了许多力气一样,不愿意睁眼转头看一眼。

        杜蘅捂住了嘴,迈步走到她身边,身下的干草已经和淤泥混在了一起,杜蘅伸出手覆在她额头上。烫手的高温。这个女人还很年轻,并不识其中染了病最厉害的哪一个,她用尽全身的力气靠在甘草坨上,他们怕这些病人传染,就把他们关在了一处,身后就是一些白布,死了马上就回抬走。

        杜蘅手指颤了颤,停在空气里。女人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什么,在这时抬起了眼。

        四目相对,女人颜色浅淡的眼瞳被烧得通红,她自嘲的勾了勾嘴角,像是在嘲弄命运的不公,她身上如同被火灼烧一样难受。

        杜晋追了过来,跟在在她身后说道:“大夫们都说这病目前无解,想要扛过去,只能凭人的自己的命。现下有的人已经断断续续发了十几天的高热,有时候温度会降些,有时候又升高,一直不好。如果烧能退,再处理好伤口不感染,病自然会好转。只是这烧,太难退了,这病前两日就陆陆续续来了,我已经试过好多种办法,都没能起到太大成效。”

        “我知道了。”杜蘅甩了甩手,走出了棚子,外面围着的官兵见她出来都纷纷向后退了退,生怕沾染到什么。杜蘅自己穿的也是十分严实,又有下人端着一盆水过来,水是滚烫的,好像这样就能杀死这病。

        杜蘅把手泡到里面,几乎快要烫下一层皮来,一双纤纤玉手被烫的又红又退了皮,还在手腕起了两个水泡。那面排队的人还有许多,仅仅凭这几个大夫,就是有了转机,也救不了这么多人。棚子里又发出了一声惨叫,一个身上的白衣写着十一的老人被抬了出来。

        相较于女人和男子,老人的身体素质要更差一些,也更容易被病侵害,两个官兵又在脸上带了几个面巾就过去换他的架子,全被白布蒙住,从头到脚,生前不干净,反而到了死做了一回干净人。有流民唉声叹气地对其指指点点。

        阿丽嫂也被架着哭天喊地地丢进棚子里,她的手脚都被钳制着,放声大哭“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和这些要死的人待在一起,和她们待在一处只有死路一条,我还有孩子,我不能死啊。”她哭的悲怆,众人无言,这些日子断断续续已经死了许多人,她的话在众人耳朵里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女人见阿丽嫂也被丢进来,讽刺一笑,她把头发别到耳后,露出脏兮兮的脸“阿拉,阿丽嫂,火气这么大做什么,这里可没人会疼惜你,大家都想着自己保命呢。”女人的声音像是灌了沙子,偏偏她捏着嗓子说话,让人有些想要发笑。

        阿丽嫂不知道说了什么一句骂人的话,看女人气定神闲,让她本就野火烤着的心更加火大“你,说不定这病就是你带来的,就是你,小杂种,不干净的女人,就是你整天不三不四的,才害我们大家到这般地步。”

        女人不是很在意,她的五脏六腑好像揪在一起一般疼,褐色的眼底深深向下凹陷“是呀,等我好了,我就去找你男人,看看他的是不是软哒。”女人操着一口方言,说的气势却不输给阿丽嫂,谁不知道阿丽嫂的丈夫就是跟着花楼的女人跑了路,偏偏女人张口闭口拿这个说事。阿丽嫂刚要上前给她点教训,却见女人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小团,从草垛上滚了下来,浑身颤抖着,还翻着白眼。

        阿丽嫂被这情形吓了一跳,她是气恨女人揭他的短,叫她难看,又妒忌她就是到了这儿都有男人肯照应,却从没想叫她死啊,她疯狂地拍打着木门对外面叫嚷“来人啊,来人啊,这有人要不行了,快来个大夫看看啊。”

        杜蘅一直带着北边的春生大夫,他在京城中举目无亲,被杜蘅看中了医术,就在杜府中当差,他提着药箱,有些笨拙地像这边跑了两步,他抬起女人的头,用银针在女人的脖颈上一扎,看女人还是没什么反应,银针继续往里入,女人的脖颈冒出了些黑血来,药箱里还有一把短短的匕首,他用匕首顺着女人的脚踝割开一个口子,鲜血汩汩而出,阿丽嫂在一旁目瞪口呆。

        他瞥了一眼,见女人不再挣扎,不知道用什么给女人抹了抹,又拿出一个瘦果黑色,条形,略扁,具棱,上部具稀疏瘤状突起及刚毛的小草,用手指碾碎,敷在了女人的脖颈处,女人发出些舒服的喟叹。其他人见有些效果,纷纷叫嚷着“大夫救救我们把,我们也疼啊,大夫救救我们吧,我们也不想死啊。”

        杜蘅看他出来,棚里已经没了声音,不由问道:“你刚才用的是什么药?你可见过这种病?有没有什么医治的方法?”

        “回姑娘。”春生跟着府中的人叫她一声姑娘,杜家对下人慷慨,赏钱也多,他也算是心悦诚服“刚才是一些鬼针草,多是从北边带过来的,不过有些清热解毒的功效,要想根治,仅依靠这草是万万不能,这病来的迅猛,是奴才才疏学浅,竟然也没看出来是什么病。”

        “能够阻遏也是好的,还劳烦您把方子告诉下面的人让他们煎上药,只有足够的时间,咱们一定能找到根治的法子。”杜蘅对行医的人多事秉持一份尊崇之心,无关地位高低,拼的是仁德之心。

        那边的姚颂与苏子衍已经支起了大锅,锅里放了些红参的细须,有个身强体壮的屠夫拿着大勺子在锅里搅动,火也烧的旺,一股黑烟直冲云霄。

        “鲜鬼针全草二两,酌加水,煎成半碗,温服,渣捣烂涂贴伤口,日如法两次。在以百合着水煎之,每日一次。”杜晋默念着春生给的药方,他对这个大夫本就不是很信任,眼下没人敢去揽这个活,也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城门旁有一直等候着的小太监,他日日来此,就是为了在药草不够之时,回禀皇上,杜晋向皇帝要了百斤鬼针子草,这草并不名贵,小太监惶恐地趴在马背上,闭上眼,心一横,狠狠抽了马屁股,马匹向皇宫的方向跑去,他紧抱着马脖,不敢睁眼。

        城边已经是一片狼藉,没穿着衣服的孩子身上都是灰,杜蘅看着四周,有些深深地无力感,她的世界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只能听见杜晋的呼唤,眼前也有重重叠叠的人影子。

        “姑娘这是心衰力竭地症状,姑娘本就体虚体寒,多日的操劳一直让姑娘紧绷着思绪,这才急火攻心,倒了下来。我开一副药剂,让姑娘静养,多喝几日才能有所缓解。”春生在药方上极速的写着,杜晋抓紧杜蘅的手,有些心酸。

        他的阿姊一直都在奔波,一直都在操劳,从来没有停下过。

        甚至他对父亲母亲这两个角色都有些模糊,只有杜蘅在他的生命里占据了大半,鲜活地活着。教他习文习武,又带着他在巷子深处走动,幼时候最多的就是杜蘅的背影。

        外头风声呜呜,杜蘅一整夜不能安枕,起来气色便不大好。手指微微有了些动弹,杜蘅看到杜晋伏在自己的身旁,刚刚撑起上半身,杜晋就突然惊醒。绿鹊捧了一碗花生桂圆莲子羹进来,她恭恭敬敬奉在杜蘅跟前。

        杜晋看着杜蘅苍白的神色有些担忧,她的嘴唇已经有些干裂了,还是杜蘅先开口“我怎么在这儿,苏大人与杜大人呢。”花生桂圆莲子羹一勺接着一勺地被舀起来,都是一些滋补的东西,羹中又放了一些冰糖,喝起起来香甜而又不失清爽。

        “阿姊。”杜晋又把杜蘅的锦被往上盖了盖,他深知男女有别的道理,杜蘅的屋子他是很少来的“阿姊,你现在就是要好好休息,苏大人与姚大人还在城墙边看着呢,苏大人说一会儿会来看看阿姊,你别急,一切都还好,大夫都说了要你静养。”

        杜蘅笑了笑,屋子里点燃的是杜蘅最爱的梨木香,有厚郁的芬芳,仿佛沉沉披拂在身上。杜蘅侧首看见自己不饰妆容后素白的面容,她的手指点了点杜晋的额头,又沿着她的脸颊向下“愈之长大了,知道心疼阿姊,阿姊领了你的心意,但是这事却不是一般的事,稍有不慎,死的便是这一城的百姓,我的身体我最清楚,不必太费周章。”说着,杜蘅就要下床榻,杜晋争不过她,又不敢轻易触碰她,正不知怎么办才好之时,外室里传来一声低沉的男声“怎么越活越任性,此刻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苏子衍坐在正厅里,衣袍上满是黑灰,整个显得有些黑蒙蒙,他跺了跺脚,看着屏风后绰约的人影,他已经把外袍脱在了院中,让人把他的衣裳烧尽,口干舌燥间舔了舔嘴唇。

        杜晋见状退了下去,他深深看了一眼苏子衍,又看了看内室中的杜蘅,他明白二人的情谊,或许苏大人的劝告会比他更试用,绿鹊还在端着粥,她一直都不在状态,像是陷入了深深梦魇中,一场醒也醒不过来的梦。

        “不过是一点小病,没什么大碍。”杜蘅挥了挥手,让绿鹊下去,那晶莹剔透的水晶碗上连小半碗羹汤都没下去,绿鹊皱了皱眉,福了福身下去了,屋内的地龙烧的更旺,也不知道是不是特意嘱咐添了柴,就这么坐着,杜蘅的寝衣里起了薄薄一层汗。

        尴尬的氛围在两个人指尖来回蔓延,苏子衍先开了口,他尬笑两声“你别想着流民的事,我已经把没得病的,没症状的安置好了,那些在棚子里的也有三五人一屋进行安置,一切都是妥当的。”苏子衍饮了饮茶,是决明子与菊花茶。

        “是,你与我想到了一处去了,虽然那是个空旷的地方,但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混在一起,终究是不方便,更何况这病一传十,十传百,也难以控制。”杜蘅坐到椅子上的鹅毛软垫,桌上有一卷翻开的书,她仔细一看,正是瘟疫的这页。

        院中寸心正看着下人焚烧衣物,都是今日穿回来的,几个下人拿着铁锹和锄头,往地下挖坑,那边洒扫的下人也端了一瓢滚烫的热水,在院子的各个角落洒着,火势冲天,带着口巾也能闻见味道。

        “寸心姐姐,怎么样了?”寸心不懂为何今日的绿鹊这样反常,她似乎比别人对这场瘟疫要更加敏感,她的手和嘴唇不住地颤抖着,寸心以为是她感了风寒,叫她回去歇着“姑娘,姑娘,有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这场病很快就会过去的对吧。”

        “这是自然,姑娘读的书多,自然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寸心拉着绿鹊向后退了退,看她戴了两个口巾,有些啼笑皆非“你手怎么这么凉,害怕就去屋里躲着,还出来做什么,少你一个也无人敢指手画脚的。”

        绿鹊强撑着精神笑了笑,看着冲天的火势,那一场多年前的瘟疫又回到了她的脑海中。

        那时候她不过两岁,她和娘亲整日被关在屋子里,没有一个人会来,也没有人敢来,整个屋子是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一丝光,她只能透过门缝悄悄看一眼外面。

        后来还来了个和尚,死在了家门口,父亲也在那一天染了瘟疫,她到死都会记得。父亲拉着她小小的手叫她好好活儿,每日母亲都在浆洗衣裳,那么多的衣服,她多么盼望父亲可以出现,把这些活计都抢过去。

        寸心看她不动,连眼珠都不转了,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冷风袭来,让绿鹊打了个哆嗦,她对着寸心饱含歉意,绿鹊身穿浅粉衣裙,袖口只用秘密的细线缝了,什么别的样式也没有,秀发用木质扁方钗子绾起,她逃也似的离开了院子。

        绿鹊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在杜府里游荡,她该去哪呢,应该逃走吗,哪里又能容得下她,鬼使神差她走到了杜晋的门前,杜晋屋子里已经安了灯,绿鹊把自己的思绪甩出去,正要走,却被人拍了拍肩膀,杜晋仍穿的齐齐整整。

        “要不要在我这儿坐一会儿,阿姊这会儿可没什么闲工夫管你,你放心,就在亭子里坐着,定不能污了你的名声。”杜晋脸上有些醉意,月光灼灼,他躺在床榻上,总觉得这月光映人烦,看到窗前有人走过,才出来查探。

        绿鹊像是被定在了这地方,脚下一动不能动,只能点头,这似乎是二人除了上次寸心在场的第一次交谈,杜晋把酒壶提了出来,石亭中桌椅板凳都是整洁明亮,下人明日用扫把扫了还不够,还要用抹布细细地擦,用水珠滴在大理石上,能够滚动就说明火候够了。

        杜晋仰头灌了一口,酒性烈,他的眼睛已经发红,进亭子也走的东倒西歪,还嘱咐绿鹊小心台阶“这酒是好酒,一醉就能解千愁,你要不要来点,哦不,你是女儿家,这于礼不合,还是我自个儿喝吧。”

        “您少喝一些。”绿鹊不愿意去夺他的酒壶,醉一回有什么不好,起码不用再看见这么嘈杂的现实,不用再管这么多的事,她问着“小爷是为着什么事情在烦忧吗?”

        “你看出来啦。”杜晋又灌了一口,他眼中亮晶晶的,在清冷月光之下有些情感在里面风起云涌,这酒不醉人人自醉就是现在的情形了“你知道吗,我爹爹我娘亲长的是什么样子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能记得我阿姊,她每日都在为我烦心着,小时候担心我吃不饱穿不暖,后来又担心我走了歪路学不到东西,可她自己也不过是个未曾生养过的姑娘,一天也没有歇着过。”

        “小爷是在担心姑娘吗?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只需好好滋补定不会出事。”绿鹊望过去,半透明的月光自花骨朵间舒展流溢,给她和花都盖上一层纱,好像这花在一夜之前全部绽放。

        杜晋缓慢地转了转眼球,再好看的花也不会好过眼前一幕了,他用手指挤着自己的眉头“阿姊的眉头就是这样皱着,什么时候都不舒展,可我却无法替她分忧,我只能看她烦心。”杜晋的声音带了哭腔。

        绿鹊笑了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小爷知道吗,这种烦恼或许是种福气,奴婢打小就没了父亲,母亲在府中做工,回去还要浆洗衣物,奴婢没有姑娘这般好的阿姊,替奴婢谋划,长大了就要被奴婢的娘卖去嫁给一户屠夫,要不是遇见了大人,奴婢已经掉死在房梁上了,就是因为有亲人,所以才彼此挂记,这是多么幸福的事。”

        杜晋没想到绿鹊会这么轻松地说出自己的身世,他在府中打听了几次得到的回答也都是她仅仅是府中老女工的孩子,至于父亲嘛,从没听说过。杜晋的酒气被微风吹散,春日的夜里风也不再刺骨,他清醒了许多,打了个嗝儿“你很辛苦吧,活着的前十年。”

        绿鹊看着杜晋动人的眼睛,突然落下了泪来,她用手背蹭掉泪和鼻涕,落在地面上的泪珠却越来越多,她背过身不愿意让杜晋看到这一幕,肩膀也颤抖着。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这样辛苦,她也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绿鹊长舒一口气“奴婢只是,奴婢只是太高兴了,奴婢如今在府中当差,姑娘又十分抬举奴婢,奴婢已经是十分知足了。”

        有些人,仅仅是活着就已经用了全部力气。

        绿鹊整理了情绪,转过身来对上杜晋疼惜的眼神,泪再一次决堤,两个人并没有多说什么,也不需要再多说,杜晋用身上带的手帕盖在绿鹊脸上,掩住她哭泣的面容。

        绿鹊似乎窥见了自己千疮百孔的前半生,上天啊,她愿意用余生来交换此刻的幸福。同时她也暗暗下了决定,不能再对杜蘅有所隐瞒,她要把自己知道的完完全全说出来,仅仅哭了一会儿“谢谢小爷,奴婢这就回了,还请小爷不要把此事告知他人,其他的事也一定会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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