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火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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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儿听到这儿,突然笑了起来,她的胸腔也发着声音,刚才被许常山划开的衣裳也灌着风:“两天啊,两天够了,这药材还是别浪费在我身上了,我知道几位大人的好意,可我是个没牵没挂的,大姐还有他的孩子呢,她要是死了,她的孩子怎么办呢,我这条贱命,就是死一百次也担不起一个孩子。”
芳儿看着杜蘅几人还在犹豫,挣扎着夺过杜蘅手里的鬼针草,爬在地上,遥遥地望着阿丽嫂,她浑身的血肉都像是要萎缩在一起地疼,芳儿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清东西了,她从住进来的那一日就有这样的感觉,她回顾自己的一生,最快乐的还是在这间屋子里的时候,不用利用自己的色相去满足男人的需求,就是和阿丽嫂斗两句嘴也是开心不已,芳儿第一眼见她,就知道她是那样循规蹈矩的女人,她偏偏要去见识见识这样的女人有什么本事。
芳儿向前爬着,没有人阻止她,过了许久,用了她一身力气,才到阿丽嫂身边,把鬼针子塞进她的嘴里,摁着她的下巴,咀嚼着,有红色的汁水顺着嘴角流出来,芳儿才肯放下心。
“大人,我们这种人一辈子都没干净过,我求求您,让我干净地走吧。”芳儿平躺在地上,看着杜蘅,她已经没有什么想要再挣扎的心思,甚至开始平静地接受死亡,杜蘅心中的恐惧更甚,右边的眼皮也一直跳。
良久,听见她应了一声“嗯”。苏子衍进入返了京,就是为了处理这些死人的安葬,一开始只是葬在乱葬岗,后来那边的官员来报,不能再葬过去了,否则,就连那些官兵的命都要搭进去。这些人都不是京城中人,到底葬在哪也是个问题。
都说“死者为大”,不能送他们回乡,也应该有一篇土地能够承载他们的灵魂,苏子衍不能入宫,以免过了病气给皇帝,只能等在宫门口等着下人的回报,来得是皇帝的贴身总管小德子手下的人,他脸上堆满了太好的笑:“苏大人安,皇上听说了您的事儿,也感叹您的仁爱之心,愿意为这些人出头,可不过是些下贱人,皇上已经听了皇后娘娘的建议,说是由您做主,其他的奴才也就不知道了。”
“皇后娘娘和皇上在一处?”苏子衍皱着眉,按辈分算,张帆应该是皇后的伯父,皇帝的话又不明确,这由他处理,是个什么说法。
“是,今个是月底,皇后娘娘一早带了后宫的开支细则来给皇上看,皇上不大高兴呢。”自从选完秀,这银子就和流水一般从库中出去,在这个春天,皇帝决心要清一清这股不良的风气。
“有劳公公了。”苏子衍心中对这个眼高身贱的奴才感到厌恶,半个眼神都不曾分给他,转身就又要走“公公,您口口声声下贱人,是了,奴才就是奴才,都是一样的,替皇上办好事情的就是好奴才。”
他纵身策马向京郊奔去,这两天似乎是返寒了,比冬日还要冷两天,那些骤然撤了地龙的人家已经搬出了火盆来祛寒,路边有个衣不蔽体的女人对着来往的行人磕头,前面有一具尸身,苏子衍拉进了马缰绳,马鞭狠狠抽在马背上,从二人头顶跨了过去。
没有人肯来为接触芳儿,也没有人愿意帮她梳头,阿丽嫂醒过来是在午后,太阳稀薄的光晕让人有些睁不开眼,她的眼前似乎蒙了一层雾气,只能看见个大概,却看不清楚芳儿坐在床榻上,一旁放着杜蘅拿过来的梳洗用具。
“你怎么,你怎么坐起来了?”阿丽嫂有些震惊地想让她躺下,她失去了意识,最后只能听见关于芳儿吃了药也才能活四天的话,她有些可怜她,芳儿的肋骨向上凸着,看着有些可怖“身体不好,就不要硬撑着,你不是说你想去别的地方看看吗,等你好了,你就和我,我儿回家吧,哪里虽然贫苦,可也有地中,饿不死咱们三个。”
外面的风把熬药的苦涩吹得很远,让人闻着都要吐出来了,芳儿两手撑着床榻,一不小心就把地上喝完了姜水的碗给踢翻了“大姐,你能给我画个眉,画个嘴吗,那会儿的事对不住啊。”
“有什么的,你跟我客气啥。”阿丽嫂这才注意到她身上披了一块红布,红布的质量次,被碗中余下的底打湿,还在脚腕染红一片,芳儿整个人是惨败的肤色,配着红有一种妖冶的病态,阿丽嫂接过她手中的炭笔,看她强忍着咳嗽,小心地替她画着“我们家那边人都好,你长的这么美,不晓得有多少男人要求着娶你呢,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
芳儿摇了摇头,她抬着头,断断续续地开口“大姐,你是好人,可我这一辈子活的够了,什么我都见过了,我这一身病不是这些东西带给我的,是人,是男人,他们不把我当人,我也不愿意单纯让他们快乐,大家就这样一起耽误着,也是好的,是我自己做的孽,我不去耽误别人了。”她遥遥地看向窗外,外面有一些叮叮咚咚地声音,又看着自己手边红色,这京郊偏僻,如今商贩又不敢过来,就是杜蘅她们入城百姓也多不愿意理,这已经是杜蘅能找到的最好的红色。
“大姐,你看这颜色,多美,可惜我,我,我一辈子穿的也不像个样子。”芳儿说着就要往前栽倒,阿丽嫂替她描唇的手连忙扶住她的肩膀,她已经明白了芳儿的意思,整个人忍不住地抽泣,芳儿指了指屋子里的角落,阿丽嫂把她向里挪了挪,从那个角落里找出一颗剥了皮的糖,那颗糖已经彻底融化了,芳儿把糖含在嘴里,她五感尽失,糖上沾了土,她也感觉不到“真甜,大姐,这糖真好吃,喜糖也是这个味吧,等我干儿子娶媳妇儿的时候,你记得给我坟前也摆一块,让我也尝尝。”
“说什么呢,许大夫和春生大夫医术那么高超,你又年轻,你不晓得大姐多么羡慕你,羡慕你这么漂亮的脸,以后咱们的路还长着呢。”红色的布是嫁衣,这是芳儿自己要求的,她做了一辈子的暗娼,没有机会能穿的上这正头夫人的红,只能这样过过瘾了。
芳儿摇摇头,她太知道自己的身体,日复一日的咳喘,几乎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健康与精气。仿佛一张薄而脆的蛛网,再经不起一点点的风吹雨淋。她轻轻地躺在床榻上,鲜红的嘴唇让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一些好转,她平静地等待着死亡,阿丽嫂挪下了床,她默默地流泪,一向大的嗓门此刻发不出声音来,她像是一头被伤害的小动物,只能把自己努力地靠在墙角,芳儿一头乌黑的头发都是油,老人们都说新嫁娘梳头是要一个身体全乎的人,起码是要年过半边,儿孙承欢膝下的人替自己梳头才能有个吉祥。
芳儿的喘息声音越来越大,突然戛然而止,阿丽嫂脑子里的那根弦也崩断,哭声如雨点一般由小变大。
杜蘅是按照芳儿说的时间来得,外面堆了木柴,有两个汉子拿着点火的火把,芳儿走的很安详,甚至浅浅微笑,安然自若,阿丽嫂还是不能够接受这个事实,她在痛苦的蔓延滋生中看到一点希望,她仰着脸看着杜蘅,希望能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
杜蘅无法应她的话,来搬运芳儿尸身的官兵用木板把她运到了木棺之中,说是木棺,不过是有个遮风避雨的地罢了,这棺材打造的突然,只用了六块薄薄的木板订成,有的人想要财富,有的人想要自由,而有的人简简单单只是想要一个死,就是很困难了。
这是芳儿的遗愿,杜蘅看见芳儿微微仰首,向着屋外风生花开之处,笑意柔和。她半眯着眼睛,不知是在想什么,又或者是想去哪里,想去找什么人,来京城是什么目的,这些疑问将要伴着芳儿的尸身永埋地底。
“这是她的愿望,你们想住一场,你不如来送送她,你的儿子也在外面等着和你见上一面。”杜蘅见芳儿离去给剩下的流民带来了太大的伤害,故而选择了这样的火葬,火葬本是民间不吉利不体面的一种死法,可现在连块闲置的地方都没有,也只能这样,连着人和灰都用小盒子深埋地底,更何况她身前吃了太多苦,这样走,也算是全了她干净,不再寄人篱下的意愿。
听到儿子,阿丽嫂来了精神,她扶着墙面撑起身子“她叫芳儿,她有名字,就叫芳儿,和花一样美。”她想去看看自己的孩子,以此来证明自己活着,她听见了许常山说这是毒,他把这件事说的如同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难道她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一道细细的,痒痒的痕迹在心里头划过。
孩子长胖了一点,他还不明白这个姨为什么要被抬上木柴堆,阿丽嫂已经许久不从那个屋子里出来,绿鹊和寸心拿着热水把屋子周遭都洒了一遍,日复一日的劳作让她们的腰背有一些疼,这是必要的环节,每个人都在看着。
“娘,娘,你终于出来了,你为什么不来接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孩子哭的崩溃,他扔下手中的沙包,跑了过去,这些流民只有这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也因为没有得病一直喝官兵同吃同住,小小年纪遭逢这种大事,每个人都是对他疼惜得很“你能不能不去那个小房子了,他们都是好人,咱们在一起,你把我带走吧,娘,别在丢下我了。”
他哭的撕心裂肺,阿丽嫂也不自觉地掉着眼泪,孩子长高了一些,这几日不见,已经能够到她的腰了,也重了,就是得了水痘,小脸还是凹凸不平的,阿丽嫂两只手恨不得把孩子揉进怀中。
常常带着孩子的那个官兵是个中年丧了妻子的鳏夫,看见这一幕也是感动不已,偷偷抹着泪,他招呼一声“天儿,你娘刚出来,你就这么让她伤心,你娘的身体可受不了,你还不好好哄哄你娘。”
福天小手脏兮兮地替阿丽嫂擦着眼泪,苏子衍站在杜蘅的旁边,杜蘅静静地看着他们母子相聚“我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芳儿到最后还要把药材留给阿丽嫂,她说的对,那样深重的母子感情,怎么能有其他人能插手。”福天一开始闹了两天,后来也就不闹了,甚至还能给他们帮些忙,以至于所有人都忘记了他不过是个四岁的孩子。
“这也是我们一直去管这件事的意义所在吧。”苏子衍站在杜蘅身边,皇帝的话杜蘅已经知道,姚颂带着户部的名册回了家,想要找出一块荒地。
“娘,董叔给我改名字了,他说福天这个名字厚,能够保佑我,他们都对我可好了,你也不要伤心。”福天不愿意离开母亲的拥抱,怀抱中的温暖让他怀念,他清楚的知道这些人对他好,可他们都不是自己的亲娘,福天蹭蹭阿丽嫂的手掌,看她半晌不搭话,以为她是因为自己不去看她气着了,解释着“娘,我不去看你,不是我不想去,也不是我忘了,可是董叔他们都不许我去,说是会得病的,娘,我一直记着呢啊。”
阿丽嫂看着福天的小脸,觉得自己的血液终于回到了全身,芳儿是干瘦的,就是这样一块布都能在她的身上裹上两层,她躺在高高的木堆上,阿丽嫂带着福天对着她的方向跪在一旁。
杜蘅就要点燃木堆,冲天的大火开始向上蹿,火苗似乎是找到了栖身之处,迅速熊熊的火光就要把芳儿吞噬,阿丽嫂让福天对着她磕了两个头“天儿,这是你干娘,你一辈子都要记得干娘,以后逢年过节都要给干娘上供,知不知道,她是咱们一家的大恩人。”
“娘,我记住了。”福天又走进了些,董叔有些担心,腿也不自觉向前迈了一步,只见福天郑重地对着燃烧的说道:“干娘,您放心,等福天以后有出息了,一定不会忘了您,您在天上要好好的,我和娘都记着您呢。”
董叔才松了一口气,旁边的官兵看他这个样子打趣道:“你这么紧张天儿,干脆把他娘娶了吧,这样也不用天天提心吊胆了,天儿和你也亲近,这样天儿还能有个爹,也能有人照顾他们母子了,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董叔用腰间带着的大刀抵了他的腰,一双眼睛闪着光“别胡说,天儿他娘还年轻,我这样算什么,再说这孩子懂事,难不成你不心疼这孩子吗。”这话说的不假,那位官兵不再说话了,福天的懂事是他们有目共睹的,这谁也不能抵赖,也正是这样才让他们感到可怜。
火光把这一出地方照的好像白天,炽热打在脸上,还有些疼,杜蘅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大火,火光照亮她的思绪,她想着苏子衍带回来的答复,目光也有些闪动,她的目光闪动,似乎有泪在其中。
小屋子里还关着流民,不过因为一些人的离世,让人数有所削减,他们看着火光,浑身打着颤,都在猜测着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也有人发出质疑,甚至是丢了石块出来“难道我们就不是人吗,我们死了,就不能有个体面的死法吗,就要这样被万人观瞻,然后连个骨头都不能有。”
杜蘅不愿意与他们争辩,她觉得自己浑身的精力都在流失着,不想再去管。苏子衍听了这儿,向后看了看,人群中又失了声音,阿丽嫂把福天向后一推,又回到了自己的那间小屋子里。
不管福天怎么哭喊,她也不再出来。人群中的讨论声越来越大,甚至越来越离谱,人人自危,还是春生出声打断了这些讨论声“那各位想要个什么的体面的死法,又或者是大家伙儿给自己准备了多少棺材钱,京城里有那一块地是你的,若是有,我定当替大家禀告给大人,给大家一个体面。”
总算是没有那种乱糟糟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杜蘅的声音很轻,轻的是要和这些火光一起去了“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皇上什么都没有说下吗?”
苏子衍摇了摇头,他站到杜蘅的跟前,迫使她抬头看着他,他不置可否,摇了摇头“已经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宫中开支太多,国库中已经出去了许多银子,这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给咱们批复什么了。”他看着杜蘅,语调有些冷然。
“那就火化吧,起码死了有个地方去。”杜蘅嘴里有一丝苦涩,她每日都吃着许多药,就连许大夫开的茶都是一天三顿的喝着,她要撑下去,撑到拨开云雾见月明的那一日,她抬头撞见苏子衍担忧的眼神,那眼神像是漩涡,紧紧地吸附着她。
杜伽也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切,他站在城墙上,看着底下的芸芸众生,他的职责是禁止所有人出城,他无法体会到这样的感情,也没有福天与阿丽嫂的亲情,他自小流离又去了土匪窝,要不是杜蘅,他早就死在哪一处也说不定。
只要忠心杜家就好,杜伽这样想。
杜晋提了两小瓶酒“你可当我好一番找啊。”杜晋黑色的披风烈烈,两坛酒一步一晃,看起来香醇而可口,他腰上吊着一个针脚密实的荷包,也跟着摇摇晃晃得,那个结是个死结。
“怎么,今日不在下头。”杜伽坐在高高的石墩上,接过他手中的酒,他咂咂嘴,这坛酒不好,上面没什么味道,就和喝水没有区别,他拿着看了看“这是哪里的酒,这酒不好,以后还是不要喝了,一点味道都没有,没意思。”
“要那么多意思干嘛,喝点这个,才能清醒知道吗。”杜晋有些心事重重,他与杜伽在一处惯了,自己的许多心事也只愿意和他说,在他心中,杜伽更像是自己的兄长“倒是你,你背上那块红色的胎记和红色的痣去让大夫看了没有。”
杜伽背上有一块红色的痣,也是被杜晋偶然发现,他偏要杜伽去找个大夫查查,都长了许多年了,杜伽笑着又喝了一口“我自小就有,能有什么害处,要是有,今日和你喝酒的就是孤魂野鬼了,春生大夫说了没什么事,不要担心就是。”
二人相视一笑,举起酒坛碰了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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