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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不醒


“阿姊,我同你去,阿姊说的对,苏大人需要留在这做掌舵呢,这疫病一天一个变化,没了你,还有谁能照看这些病人,我有一身的力气,护阿姊一个周全还是可以的。”杜晋已经进了营帐,杜蘅看着他腰间挂着的平安符,又看看刚回到自己身边的绿鹊,心中了然。

        杜蘅把玩着手中得茶盏,指间枯深得纹理如同她的声音一般沉稳“那就由愈之随我过去,若是我二人未时还不回来,你就过去寻我。”苏子衍仍然是满脸的不赞同,山上地势险峻,从没有听说过有什么人熟悉这山。

        “明日,我与愈之和师傅一起出发,还请几位大人放心,我在山上生活多年,还是有一些了解的。”杜伽走上前,所有人都对这个徒弟感到好奇,就是苏子衍也不知道杜蘅是从哪里收的徒弟,身法毫无章法,就是字也不认识几个。

        最终定下了明日的卯时三刻,绿鹊在里间为杜蘅铺着床,寸心已经回了帐子,杜蘅从自己的手腕上摘下一个圆润的镯子塞到绿鹊手中“绿鹊,你过来,你与愈之现在如何了?愈之这人莽撞,你可要好好磋磨他一番才是。”

        “姑娘,您,您知道了,绿鹊该死,绿鹊该死。”绿鹊手中颤抖,她的鼻息越来越重,跪倒在地上磕着头“是绿鹊不识好歹,竟然敢肖想小爷,奴婢以后,以后不会了,请姑娘责罚奴婢,请姑娘责罚奴婢把。”

        杜蘅扶着她的胳膊起来,薄薄的唇勾起一抹清浅笑意,伸手亲昵地抚了抚绿鹊今日穿的橘粉色家里袄子的领子,这袄子穿的久了,那领口出着细细棉絮,如它的主人一般经不得半点惊吓似的,杜蘅拍拍他的肩膀,等她镇定一些才开口道:“这些啊都是你们这些小辈的事,我有什么责罚你的,你跟着我,做事尽心尽力这些事我都知道,愈之既然看上了你,那就随他吧,你们自己做主就好,我这个做阿姊的管这么多,该招人烦了,这个镯子是我赏你的,我知道那日你没收愈之的银钗子,寸心有的也不会少了你。”

        绿鹊抓着手中的银镯,似乎是有这么件事儿,当初她沉浸在和杜晋的纠缠不清中,也没有去在意,有湿热的液体在眼底“姑娘,你这般待奴婢,奴婢来世就是做牛做马也要伺候你。”

        “不要哭了,擦擦眼泪,明日一去虽不凶险,却也要耗费许多力气,你与愈之就随着自己的心意走吧。”杜蘅摸了摸绿鹊的眼角,这里长着一颗小小的痣,口气温柔的都要化了,她拽了拽绿鹊的领子,收拾着明日上山要带的东西。

        杜晋也在外头等着,薄凉的月色落在她的肩头,整个人笼罩着一层轻纱,绿鹊不自觉地走近他,绿鹊的怀里还抱着一床厚实的棉被,杜晋向他伸出手:“阿姊都和你说了些什么,这么久不见你回去,寸心姐姐都去找了。”

        “没什么,姑娘是个好人,奴婢一辈子都铭记着姑娘的大恩大德。”绿鹊骤然见到杜晋,脸上还有些红,她蹭了蹭自己的脸颊,杜晋顺势看到了她手腕上的银镯子,银镯子考究,镯子上还有一串小小的莲花,和一个小铃铛。

        “还自称什么奴婢,阿姊都把这个镯子都给你了。”杜晋似笑非笑地,看着绿鹊不解的眼神“不是,你不知道,这是当初我母亲陪嫁里边的,我阿姊一向对这些都看重,我活着这么多年,连陪嫁有多少都不知道,这镯子就是其中我见过的一个。”

        绿鹊手足无措地想要把腕子上的镯子拿下来,磨的手腕都有些红肿,杜晋打住她的动作“欸,欸,摘什么,今日不给你,等来日我向你提亲的时候,阿姊也会给你,既然给了你,就是对这桩事同意了,你好好带着吧。”

        绿鹊怔怔地听着,手中的棉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杜蘅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她,完完全全是为了杜晋,绿鹊心里清楚自己与杜晋的差距,可杜蘅却还因为杜晋喜欢,不愿意委屈了自己。她吸了吸鼻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明日我就要去山上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杜晋挠挠头,他其实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放不下心,好像有什么风雨要来,他在院子里耍了一套拳法,也没能让凌乱的心平静下来,绿鹊这样站在他面前,他才好一些。

        “我,我等你回来。”绿鹊有些结巴,眼皮有轻微的颤抖,扇起睫毛如将欲飞翔的翅膀。她的妆容在这夜色中已经融化,可杜晋却觉得这是他此生心尖上的人了,不能改了,这辈子都不会再改变了。

        杜晋摸上绿鹊的眼睛,大胆地牵住她的手,绿鹊突然感到额头有些湿润,却忽然被蒙住了眼睛,眼前一黑,她的手不受控制地向上摩挲,突然周身一暖,她听见杜晋的声音说道“有你等,我一定会回来。”两个人静静地在院中拥抱着,杜晋宽大的袍子愈发显得女人娇小,绿鹊紧紧地拽着杜晋的袖口。

        第二日起了个大早,绿鹊站在队伍的最末,杜晋一直在向后寻找着她的身影,他笑的灿烂,像是没什么能烦扰他的心思。杜晋悄悄向绿鹊比了个手势,无声地告诉她,自己一定会早点回来。

        绿鹊站在队伍的最后,点了点头。

        “师傅与愈之一起去山的阳面,我则留在山的阴面,阴面的植物往往长的低矮而复杂,你们二人留在这儿只会出事。”杜伽在三人上山前,就拿出了昨晚连夜画的图,他在图上指着几个点“一旦到了未时,我们就都开始往下走,无论有没有鬼针草,都要往下走。”

        杜蘅点点头“你自己小心一些,不必太过逞强,没有就来找我们汇合。”她带着一把银制的匕首,远处有什么声音传来。

        杜蘅和杜晋在杂草丛生的灌木丛中穿行,,杜晋走在前面,宽大的肩膀把杜蘅挡的严实,他以身躯,把一些高大的树木用胳膊折断,一些低低的草则被他用脚踩踏出一条路,留意着一路上来遇见的各种草药,春生告诉她,椭圆形有锯齿的才是鬼针子。

        “等等,停下。”杜蘅蹲下身,有一株紫褐色的小草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拨开一些枯黄的树枝,然后小心翼翼地捧着临行前春生给她的画比较“不出意外,这就是鬼针草了,这有一株,想必后面更有许多株,我们不必再往前了,只在这附近寻找。”

        杜晋把身上的背篓放下,他们都是轻装上阵,他一直走在杜蘅身前,杜蘅蹲的久了有些头晕目眩,她扶着一旁的松柏树,然后看向杜晋,杜晋已经足足比她高出一个脑袋,他目不斜视地在草堆中寻找。

        杜蘅坐在一旁的大石块上,这附近的土坡都比较低矮,又从宝华寺后上来,走起来也不算费力,她浅浅喝了口水,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是一种既像人又像野兽的声音,杜蘅晃晃头,她私下看了看,难不成真是自己因为太累而产生了幻觉吗?

        低低地笑声还在持续着,有一双眼睛在草丛中盯着他们,像是看见了什么鲜美的吃食一般,风声更重,犹如在耳畔呜咽。杜蘅心念一突,这样蒙昧间睁开眼来,她起身向后边出神,正对上乌沉沉一对眼珠,吓得她“呀”一声惊呼,倏然缩到了石块后。

        杜晋听到他的尖叫,把手上用匕首割的鬼针子草放到了背篓中,把杜蘅护在身后“怎么了,阿姊,发生了什么事。”风声夹杂着人笑的声音,那声音似乎十分虚弱,却又带着贪婪。

        松柏树后走出来一个人,那人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他们,他身上已经流了脓,整个人的脸呈现一种诡异的状态,他看到杜蘅与杜晋,不是见到人或者见到钱的反应。而是看到了食物,杜蘅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拽了杜晋的袖子,想让他站到自己身后,大声地对着那人喊到“敢问,兄台尊姓大名?突然出现在这儿,有什么要做的。”

        那人张了张嘴,发出些“咿咿呀呀”地声音,他的衣服破破烂烂地,还沾了许多鲜血,不知道是动物的,又或者是人类的,杜蘅浑身起了密密地鸡皮疙瘩,杜晋依旧寸步不让地挡在杜蘅身前,杜蘅还在试着与他交谈“兄台若是从此路过,我二人也可为兄台指个路。”

        那个男子的身上瘦的没几两肉,浑身的血腥气却盖也盖不住,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扔了过去,那石子的边缘十分锋利,就连飞过去的角度都是弯的,直接划开杜蘅的衣裳和胳膊,杜蘅的胳膊出现了一道伤口,杜蘅倒吸一口凉气,那人却更加兴奋,他看着那道伤口,眼睛中闪烁着诡异的光,想要向这边扑过来。

        “阿姊,你向后退。”杜晋捡起一旁的干树枝,匕首太短,根本没什么用处,那个人仍然发出一些类似于野兽的嘶吼,杜晋能看出他压抑着自己的兴奋,他摆出一个防御的姿态,两个人互相僵持着,谁也没有率先动手。

        “愈之,你小心些,他似乎听不懂人话,也不会说话。”杜蘅向后退了退,她明白自己这儿不过是妨碍杜晋,杜蘅摁着自己的伤口,往灌木丛后躲了躲。也正是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那个男人,他先是犬吠一声,然后后腿登着地,就要冲过来。

        杜晋拿着那根枯树枝躲避着男子的攻击,男子身上的脓包与得了疫病的人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是他的要更为严重,那些脓在他身上结着痂子,周围已经又红又紫,还有一些抓痕和咬痕在全身不同的地方可怕地分布着。

        男子向后退了退,他口中流着涎水,杜晋在交手中已经刺中了他的肩膀,鲜血迸发而出,他却像只狗一样,想要用舌头去舔舐自己的伤口,三番几次够不着自己的肩膀,男子有些恼怒,他呲着牙,向杜晋发出些哼哼声,他把两手也放到了地上,好像这样才是他原本的行走方式。

        杜晋只能用树枝尽力抵挡,男人整个人扑在杜晋身上,用嘴硬咬着树枝,树枝正要崩裂之时,杜蘅大喊“愈之,攻他左腿,他的左腿有伤。”男人自从出现在杜蘅面前,一直都是用右腿在使力气,杜蘅离他这么近才能看到他的坐腿上有一个撕裂的疤。

        杜晋两脚夹住他的左脚,凭借着自己身高体长的优势,向下狠狠一拉,男人发出些呜咽的声音,他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在和杜晋僵持,他已经松了口,整个人却仍然扑在杜晋身上,用浑身的力气压制。

        杜晋的左手缓缓去摸腰上的匕首,想要从他的背心给他致命一击,男人却也撤了些力气,杜晋的手还在不动声色地向下走,男人青筋凸起的枯瘦的手摁着杜晋的肩膀,他猛然一按,两个人翻滚着滚下了土坡。

        杜晋的头撞在了石块上,他强撑着力气,握紧了匕首扎在男人的左大腿上,男人痛苦地嚎叫一声,把向北飞的鸟儿吓跑了许多只,他猛然起身,向身后的杜蘅扑去,杜蘅一时应接不暇,只能连连后退,杜蘅没有什么防身的武器,只能拿着树枝撑着样子。

        杜晋的眼前闪过一道金光,他走的更快,挡在了杜蘅的身前,把匕首送进了男人的胸膛,血怎么也止不住,男人这个时候好像恢复了清明,他的指甲留得很长,他忍着身体的疼痛,又把匕首向身体里刺入一分,然后把手指抠住杜晋的肩膀,血顺着他的胳膊嘀嗒,杜蘅强忍着心中恶心的意味,从杜晋身后,把树枝刺进了男子的胳膊。

        男人终于送了手,杜晋也掉下两块皮肉,他再没有支撑力地倒了下去,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身上两个暗黑的血窟窿,杜蘅接住杜晋的身躯,觉察到那液体的灼热,心底蓦然勾起了几丝震颤。她的心中在呐喊着,杜蘅抵着杜晋的额头“不要,不要,愈之不要睡啊,阿姊在呢,阿姊一直在你身边呢啊,阿姊一定会救你呢,你坚持一会儿好不好,你坚持一会儿,阿姊会救你的。”

        许多年前,杜蘅与杜晋相互扶持,她以为自己能独自度完这喧嚣而无趣的一生,可后来杜晋的吃食,学业都需要她,不,更多的是她需要杜晋,生命的气息在杜蘅手中缓缓流失。却原来,她们连一生的收梢都不知零落何处,望也望不见。

        杜蘅想要挪动杜晋的身躯,把他搬到一个更为安全的地方,却引来更多的流血,手中那株鬼针草还没来得及放下,他让杜晋含住,杜晋却摇摇头。

        “愈之,我怎么救你啊,阿姊怎么救你啊,阿姊求求你了,再坚持坚持好不好。”大片大片的鲜血染红了杜蘅的骑装,她宁愿这个人是自己呢,杜蘅撕开自己的衣裳,在杜晋的胳膊打了结,以防止这些毒血流回杜晋的身体中去。

        “阿姊,阿姊,别哭啊……咳咳。”杜晋想要伸手替杜蘅抹去泪,可他动一下,都是五脏六腑连在一起疼痛,他眼前一片金星闪烁,脑中又酸又涨,好像口鼻都浸泡在一缸陈醋里。耳朵里做着水陆道场,嗡嗡地铙声锣鼓声喇叭声,远远近近地喧腾着。

        杜蘅抱着他的上半身,想要背起他下山,口中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他“你相信阿姊,阿姊会救你的,阿姊会救你的,咱们立刻就下山,立刻就下山,总会有办法的。”连杜晋都发现了那个男人已经病入膏肓,杜蘅怎么会发现不了,杜蘅的额头冒着冷汗,她的伤口再次崩开,血迅速蔓延了整个臂膀,像是一朵一朵的莲花,杜蘅走得左摇右晃,杜蘅一边走一边数着杜晋的呼吸,数一声就掉一滴泪,这个时候连未时都没有,更没有人会来找他们。

        杜晋有些挣扎“阿姊,阿姊,放我下来把,你知道的……咳咳。”那么多的血,从鼻腔、口角滴落而下,杜晋的半边身躯早已经麻木,肩膀上的痛楚浑然不觉,他只觉得浑身发热,那男人的血进到了他的身体里,又离心脏这样近,他怕是活不成了。

        可是他真的好遗憾啊,他明明,他明明才和绿鹊表白心迹,还没有亲耳听到绿鹊答应嫁给他,甚至就连一句绿鹊的心思都没有听到,还有她的阿姊,没了他,她的阿姊该要怎么办啊。

        杜蘅重重地跌倒在地上,杜晋在她后背,前后身的冲击力,让她吐出一口血来,两道清泪顺着眼角,流到耳朵,片刻后,林子中传来一声女人的叫声,那叫声如此凄厉,如此悲凉,让人听得想要落泪,这是一个女人痛到极点发出来的声音。

        林中的鸟儿都被这一声吓到,纷纷,振翅而飞,阴面的杜伽看着高飞的群鸟,有一些不好的感触涌上心头,他背上自己满满一篓东西,向山的阳面赶过去。

        苏子衍也总是右眼皮跳,自从杜蘅上了山,他没有过这样心慌“礼韫,我现在必须去找杜蘅。”

        “不是说好未时三刻么,这连未时都不到,你去做些什么。”姚颂看见苏子衍牵着骏马,有些不解,“黑风”马仰天长嘶一声。

        “不为别的,只为我自己。”苏子衍留下这么一句话,然后狠狠地抽打马身,黑风跑起来极快,连风似乎都被撕开了一样。

        可他还是来晚了,他来的时候,杜晋已经如僵死之虫,全身抽蓄,平平地躺在地上,喉间发出不似人声的呻吟。杜蘅在他身下,浑身是血,不省人事,这个场面狠狠刺激着人的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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